中秋節才過,宮中喜慶、熱鬧的氣息正在漸漸褪去。巨大的久安宮也再次回到了深沉、恢弘的狀態。懶散地躺在美人榻上,司馬鸞碧也不在意她此時的姿態是否富有美感了。盯著腦袋上方精美的藻井,司馬鸞碧的眼神漸漸渙散了。她的精、氣、神似乎也伴著喜慶氣氛的退散而離去了。
看看庭院里的花,芍藥謝了、梔子開了,梔子謝了、海棠開了……到現在海棠也快要凋謝了,算算她進宮已有八個月了……書看膩了、畫畫煩了、人見多了也看倦了,無所事事的司馬鸞碧也終于百無聊賴了。
司馬鸞碧這才明白人們所構想的一切終是抵不過殘酷的現實。她明白了為什麼入宮前娘親會哭哭啼啼、替她埋怨著不公的命運。于是,在娘親的哭訴中司馬鸞碧又被迫學了幾首古詩。什麼‘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拍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還有張祜的那首《宮詞》以及另一首《宮詞》里相當著名的兩句‘紅顏未老恩先逝,斜倚燻籠坐到明。’當時的她不能理解娘親的哀嘆。雖然她能想象得到那即將被埋葬在久安宮里的青蔥歲月,也感覺得到漸漸離她而去的自由自在、快活安然,但是,她還是有所期盼、心懷希望的。司馬鸞碧想象的入宮後的日子是過得下去,而且還有點愜意的。帝王的恩寵,有就好好享受、沒有就沒有。平常則寫寫畫畫、再多讀些書,跟那些嫵媚多情的妃嬪們玩點伎倆、逢場作戲,閑著就咂模一下宮中的人生百態,也算得上是苦中作樂、稍有情趣。可是,司馬鸞碧慢慢發現,想象就是想象;不切實際。
後宮里的日子是漫長、細碎的,像是一條涓涓細流不斷沖刷著,就在這源源不斷的流水中,司馬鸞碧對生活的熱情和對未來的向往也伴著流走了。它不著痕跡地打磨著司馬鸞碧,用它的枯燥無味、日復一日、毫無起伏一點點削減著司馬鸞碧,直到她變得和所有久居深宮的嬪妃一樣木然而死板。
司馬鸞碧熬著熬著,就有些疲憊無力了。宮中能玩的地方她都挨個逛了一遍、就連她不願相見的挺著肚子的馮美人,她也去看望了幾次,可是怎麼樣都無法抵消心里的那份惆悵與空洞。她不禁罵起那些寫《宮詞》的詩人,寫了些什麼東西,你真進宮試試,看看這愁苦是不是你能用那三言兩語絮叨明白的!
這幾日她越發慵懶了,整日躺在榻上不思膳食。
司馬鸞碧在榻上轉了個身子,將臉沖向遠處的殿門。暗自想到,沈廷會不會來與她共進午膳?
她忽的坐起身來,無比自嘲地勾勾嘴角。她司馬鸞碧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膩歪,為這些小破事費心思了?
側頭看看透進窗格的耀眼陽光,司馬鸞碧眯起眼楮。「子規,去把窗打開。」她吩咐道。
坐在一側正有些打瞌睡的子規听到後一個激靈醒轉過來,急忙跑過去推開窗子。
望望前院中一成不變的景象,司馬鸞碧失落地低下了頭。不過她又很快地抬起頭來,眼神里重新有了靈動的光芒。
這座雄偉的皇宮休想磨掉她的不羈之意,休想把她改變成千篇一律的深宮怨女!她司馬鸞碧從來都是自在享受著人生、要她向命妥協、要她向她不喜歡的命數妥協——不可能!
「子規啊,本宮好久沒有玩投壺了……去,在院子里找塊平坦的地方收拾收拾,本宮要練習一下。」司馬鸞碧說著走到梳妝台前,開始梳理亂掉的發髻。
……
握著手中的木矢,司馬鸞碧有點手生的感覺。她平穩了一下情緒、調整了調整呼吸,重新握住了木矢的前端。
銀制壺在陽光下發著美麗的光澤,四周的樹木也在風中搖曳出颯颯的爽朗響聲。司馬鸞碧覺得頹廢的自己在此刻恢復了不少。就在她即將投出木矢的一刻,她听到身後的腳步聲。
她猜想那是沈廷。他似乎總是不動聲色地在她身後忽然出現,然後口氣淡淡地問一句什麼;就像二人在萬祥池初見時那般。所以,司馬鸞碧笑著說了句,「不比試一下嗎?」
「回娘娘,奴婢不會玩這個。」
司馬鸞碧回過頭,這才發現身後的來者是金福。她正有些緊張地低著頭、捏著袖子。
「哦,你下去吧。」由于失落,司馬鸞碧的聲音沉下來不少。
「是。」金福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便離開了。
她這是怎麼了?傻了嗎?竟然連宮女的腳步聲都能听錯,那沈廷走路何時這麼小心翼翼、碎步連連?
「嗖!」她煩躁地投擲出了第一支木矢。
那木矢像瞎了眼似的,高高地越過了銀壺,竟飛進了遠處的草叢里。司馬鸞碧重重地喘了口氣,又拿起了一支。
什麼也不想,她告訴自己。
「嗖!啪!」第二支木矢更加夸張,一頭扎在了幾尺遠的地上。司馬鸞碧長嘆一聲,心說這怪自己。因為在投擲的那一刻,她的腦海里毫無征兆地浮現起了沈廷的臉龐。就這分心的一剎那,木矢慌亂地月兌手而出了。
手有些微微顫抖,司馬鸞碧從箭筒里抽出了第三支木矢。在再次投擲前,她停頓了好一會兒。
靜下心來,靜下心來,靜下心來……她在心里不停默念、並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司馬鸞碧再一次拿起木矢,瞄準銀壺……
「嗖!」那支木矢在空中極快的劃出一道弧線後便墜落在了銀壺旁邊的地上。司馬鸞碧怔住了。這還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連著三次不中。要是那三個活寶弟弟在這里,除了‘咥其笑矣’恐怕還會‘大驚失色’。
司馬鸞碧苦笑著搖搖頭。看看箭筒里剩下的木矢,她覺得沒必要在投擲了;她的心一時半會兒是平靜不下來了。
仰起頭,司馬鸞碧的眼神有些復雜,她望向院子外的東南方。皇後所居的鳳藻宮就在那邊,而今日是滿月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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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鸞碧倚在美人靠上,用手捏起一點陶罐里的魚食,琳琳散散地撒入水中。萬祥池的錦鯉們還是那副驕傲矜持的姿態。即使面對食物它們也不是一擁而上,而是從容地游動到水面,緩緩地吞食魚食。水面微微顫動,司馬鸞碧覺得自己的心此時已是一潭止水。因此她決定結束散心,返回善瓷宮。
……
「遵娘娘吩咐,已備好紙墨了。」子規屈膝行禮,快樂地說道。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喜歡看司馬鸞碧畫畫、寫字了。每當司馬鸞碧鋪開宣紙,提筆潤墨時,她就會高興地抽動鼻子,愜意地嗅著空氣里的墨香。
倚在竹圈椅里的司馬鸞碧呷了一口茶,听到子規的回稟,她滿意地點點頭。她低頭瞟了瞟沉在盞中的一絲絲縴細碧綠的茶葉,不禁溫和而恬靜地笑了。這茶葉不是馮美人斗氣時送的,而是諸州進貢的廬山雲霧。當然不是進貢給她司馬鸞碧的,而是當地官員進貢給沈廷的。
「這麼好的茶,得會喝茶的人喝才不算糟蹋。你拿去吧。不必非等著朕去的時候沖泡,平常閑著的時候慢慢品。」
那時的沈廷一邊低著頭,一邊如此說道。
想到這兒,司馬鸞碧戀戀不舍地放下茶盞,整了整衣袖從竹椅上站起。
「娘娘為何不畫一幅畫?」子規在案幾邊,垂手而立,歪著腦袋問。「院里的海棠開得那麼好,娘娘畫來一定不錯!」
「正是那花開得嬌艷無比,本宮才不敢落筆。若是畫不出那份神韻,那些個看花、愛花的人還不得暗罵本宮一通?」司馬鸞碧半開玩笑半認真,臉上的笑容倒清晰、美麗。
她提筆書寫。下筆輕快,流暢恣意……
偏偏在這時,玉福走了進來。她邁著小碎步,提著裙角,有些著急地喚著︰「娘娘,娘娘,娘娘……」
司馬鸞碧寫字時最不喜被人打斷;她喜歡一氣呵成。因此,她只是下意識地答道︰「說。」
「回娘娘,」估計玉福有些猶豫,因為她停了很長時間才說,「娘娘,剛才……剛才小桂子來傳,說皇上今晚不來善瓷宮了。」
「啊!」驚訝的子規捂著嘴,不小心喊出了聲。她並不完全是因為听到這條消息驚訝,而是因為她看到司馬鸞碧的手一抖將那一豎寫得太長了。
司馬鸞碧神色未變,她放下筆,難能可貴地問了一句,「那皇上去了哪里?興慶宮?」
「沒……沒,」玉福覺得自己似乎是闖禍了,因而膽怯起來。「皇上去了馮美人那里。小桂子說馮美人有了身孕,皇上難免會多上心些。」
見司馬鸞碧沒說話,子規會意地轉頭對玉福說︰「行,下去吧。」她的眼神里毫無責怪的意思,這使得玉福心安了不少。
「娘娘——」
「不用勸本宮,子規。本宮沒事。」司馬鸞碧用正常不過的語氣打斷了子規還未說出口的安慰話。
看到沈廷下旨殺了顧侍郎,萬榮仝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主動平息了事件。沉浸在自滿與得意中的他暫時還不想與沈廷鬧得太僵。而且看到沈廷的表現,萬榮仝必會認為他已經完全對他俯首听令。所以,他放緩了奪權的步伐。而對沈廷來說此時卻是培植自己勢力的大好時機,所以沈廷忙于朝政去後宮的時間也就屈指可數了。上一次是本月的十五日,他去鳳藻宮看了看皇後,而十七日則去看了看施昭容。按道理,今天的確該她司馬鸞碧侍寢……
罷了,那馮惠茹也夠可憐的。都懷孕四五個月了,見到過沈廷的日子卻是五根指頭能數過來,沈廷也的確是該去看看她了。
可是這樣想著,司馬鸞碧卻神色黯然地將筆扔到了桌上,再也無心寫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