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菱中銅黃色的鏡面上正將一個女人的臉龐清晰映現。這個七寸花菱把屋里近在眼前的事物統統包容。它將附于立柱上的暖黃色宮紗、那對‘龍鳳呈祥’八角宮燈和那張笨重的櫸木攢芙蓉拔步床以及幾尺外那盆已經瀕臨枯死的杜鵑花一起鎖在了七寸大的鏡面里……被花菱牢牢鎖住的還有那張憔悴、滿是病色的容顏。
那幾綹從耳畔垂下依附在腮旁的如墨發絲,飄飄忽忽中盡顯脆弱和枯澀。華美、繁復的頭飾反襯出鏡中人日漸瘦削的頜骨與下顎,令人不禁害怕地想,她若在消瘦下去還有形嗎?柔軟、白皙的雙腮鋪上了一層淺淡的脂粉,反而使那容顏增添了一抹濃重的病色。愁眉不展下,她微微下垂的眼睫上還隱匿著淚痕。她十分無力地睜著眼,眸子淒寒哀怨地呆滯著。
顧翡雀痴痴地對望著鏡中人,扁了扁嘴唇;那容貌令她難過、心酸。她不禁緩緩地抬起那雙輕顫著的慘白的手向面前的花菱伸去。莫名的,顧翡雀想要安撫一下鏡中的女子,撫一撫她的臉頰也好,踫一踫她的肩膀也好,只要能給鏡中的女子一點安慰、一點活下去的力量。
顧翡雀看到,鏡中的女子像是感受到了她。竟也用那樣難過而心酸的目光回望著她,並顫抖著伸手做迎合。顧翡雀艱難地笑了一下,看著鏡中人一模一樣的笑容,她的指尖緩緩觸踫到了銅黃色的鏡面上。
冰涼的觸感使顧翡雀清醒了不少,她無比難過地搖搖頭,淚水再次叢她臉頰的兩側滑落。
前去打水的畫眉一進門,便著急地尋找顧翡雀的身影。她生怕她的主子一時想不開。見到顧翡雀在梳妝台前不斷啜泣,她匆匆地將銅盆在架子上放下,立刻奔了過去。
「娘娘,娘娘……您怎麼又哭了?」畫眉跪在顧翡雀身邊,雖是如此說,可她自己卻已經眼淚婆娑,音帶哭腔了。畫眉無法正視顧翡雀那淒楚的容貌;她不忍。她還清楚的記得顧翡雀入宮時的模樣,是活潑、羞怯的神情、是無知、靈動的眼瞳、是嬌美、健康的臉頰……可是,如今……如今的顧翡雀、這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娘娘眼神中卻有了與年齡不符的蒼老色彩。
畫眉知道自己斷不能在哭泣了,這樣只會使顧翡雀的淚珠無休無止。因此,她一抹眼淚,故作高興地說︰「娘娘,您不是說要出門走走,所以才讓奴婢去打水為您梳洗嗎?您瞧,外面秋高氣爽的,出去走走一定對身體好的。所以……來,別哭了。奴婢給你梳洗。」
顧翡雀用手指抹干淨雙眼的淚水,並伸手拉起了跪在地上的畫眉。隱隱約約中,顧翡雀似乎知道了哭在現在是沒有用的;就像那鏡中人憔悴的容顏是得有痴心人看才行的。可是,即便知道,顧翡雀還是能感覺到在眼眶里打轉的充盈淚水。
畫眉是個巧手的姑娘,她很快就給顧翡雀梳好了發、整理好了她身上有點起皺的衣裳還給她畫了個巧遮愁色的妝容。
此刻,她正遲疑著要不要讓欣雲去教步輦來。雖然她更希望顧翡雀能在和暖的陽光中漫步,以忘掉那些愛恨情仇,可是望望顧翡雀弱不禁風、一副隨時會倒下模樣,她就猶豫起來。
「畫眉……」顧翡雀輕聲喚著,輕輕說道︰「走吧,我想去夙玉亭。就你跟著就行,叫欣雲、馨雪都歇歇吧。」
顧翡雀這幾日自己茶飯不思、日夜無眠的,讓這幾個姑娘都跟著她遭了罪。她們勸慰她、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更可口的飯食、費盡心思地思考著逗她開心的舉動,她們一樣是沒吃好也沒睡好。所以心有愧疚的顧翡雀如此吩咐道。
去夙玉亭的路,說遠不遠說近不緊不。慢走的話需要一刻鐘再多一點。顧翡雀一路走走停停、再加上步伐緩慢,走了二刻才到。
穿過安定門,夙玉亭的景色也就映入眼簾。兩邊是遍布青苔的泥地,中間有幾許白的圓石子鋪就的小路,在小路中間種有幾株茂盛的桂花樹。在顧翡雀的左手邊有著綿延的奇形怪狀的白色假山石,而右前方便是三面環水、造型秀麗的夙玉亭。從夙玉亭方向遠方眺望,可以看到婉轉的池水與縱橫其上的小石橋,再抬頭向更遠、更高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在宮牆與石榴樹掩映的泰康宮和玉錦殿的屋檐。
顧翡雀正準備在畫眉的扶持下,去夙玉亭里一坐,一抬頭去看到了夙玉亭里的身影。那女子身著桔色高腰襦裙,她頭上的金釵挺多、但是釵子的做工與形制卻挺一般。她身邊的宮女正在比劃著對她說什麼,逗得她掩嘴而笑。輕快的笑聲傳到了顧翡雀耳朵里,她愣愣神停住了腳步。
她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來這里。正如畫眉所說這秋高氣爽、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里,出來走走、說說笑笑的確是好的。可是,誰願意在這高興的時刻看見一個滿面愁容、夾帶病色的她呢?她這算不算是給人家的好心情添堵呢?
算了……顧翡雀這樣想著,開始向後退步,並匆忙地回過了身。她拽拽仍不明就里的畫眉,示意她快些跟上。
「喲,這不是顧寶林嗎?怎麼不向本宮行禮就走,難不成已經忘了這宮中的規矩了?嗯~?」身後那女人略帶挑釁與耍弄意味的聲音直指過來,使顧翡雀不由得停步站住。
听聲音顧翡雀已經知道是誰了。因此她轉過身,屈膝行禮,說道︰「臣妾參見馮美人。」
那馮美人嗤之以鼻地一笑,隨後點了下頭示意顧翡雀起身。她身旁的宮女也跟著驕狂地咧咧嘴角。
「顧寶林,這宮里的規矩有的是成文的,有的……則是不成文的。」馮美人仰起頭,用眼角覷著顧翡雀接著說,「本宮如今位分在你之上,而且又懷有龍裔。這什麼事都應該是妹妹遷就我,才對吧?」她說完得意而嬌媚地笑笑,等著顧翡雀給出她想要的回答。
顧翡雀點點頭,才想起回話的規矩,因此立刻說道︰「是,是這樣。」
「唉……本宮今日前來賞景又踫著妹妹,按道理應邀請妹妹同游才是。只是……本宮因為懷有龍胎,所以格外喜靜怕鬧。就想著,這景還是獨賞更好。妹妹你看……」馮美人說著笑得更加動人,她相信顧翡雀還會給她滿意的回答的。
「馮姐姐,我原是就打算回去的。」顧翡雀實說實說。
一旁的畫眉卻有些沉不住氣了。她輕輕握握顧翡雀的胳膊,提醒她沒必要這麼忍讓;她曾是賢妃時,這個女子軟弱、討好成什麼樣。顧翡雀卻並未因此而找回自尊,她更傷心了,淚水也幾乎是要奪眶而出了。她,曾是,賢妃……曾是……
看到顧翡雀這般模樣,馮美人覺得找回了些許平衡,因此她就定就此收手。「哎呀,算了。本宮該去長寧宮給太後請安了,所以啊妹妹你就在這里游玩吧。」馮美人像是施舍一般對著這一片大好景致揮了揮手。
然後,馮美人示意宮女跟上,隨她離開。
……
「馮姐姐,」顧翡雀突然出聲喚住她,「別從裕林路走了,那兒的鵝卵石容易打滑。」顧翡雀看著馮惠茹隆起的小月復,不禁想到,沈廷和她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俊俏嗎?可愛嗎?
馮惠茹的眼神突然沉下來,但是在沉下來的目光中卻似有什麼在微微閃動。她最終只是別過頭去,聲音沉靜地說︰「本宮知道了。」
說完,她又扭頭看了一眼顧翡雀,這次她的眼神柔軟而哀傷,含著在清晰不過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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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秋天的夜晚有著清爽的寒意。照進窗格的月光,斑駁的落在了顧翡雀床上的錦被上、絲枕上。窗外,竹子還在隨風搖弋、發出的也還是颯颯之聲,可是蓋著錦被躺在枕上的顧翡雀卻對此感到了恐懼。
她瑟縮著蜷起身體,將被又向上拉了拉。她轉頭望向自己身側空著地方,感到眼中再次被淚水填充。那一邊沒有鋪被子,枕頭上則放了一只破碎的白玉手鐲。
顧翡雀撫模著那只白玉手鐲,回想著與沈廷初次相見的時候,一起喝淨合巹酒的時候,還有那時他將她攔在懷中、低頭輕吻的時候……那些記憶讓淚水一浸泡變得模糊不堪、如夢如幻。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顧翡雀卻不敢拿手擦拭眼角。因為哭得太久、太勤,她的眼楮已經腫了起來。
三年……三年啊!還要多少天,才能過完這三年啊!顧翡雀無望地搖搖頭,這三年的光陰只是想想就覺得漫長無際,難以度過。
可是,她又突然想起了她的父親,她那冤死的、尸骨未寒的父親!顧翡雀想瘋了一般,在心里罵起她自己。
她怎麼可以盼著與他見面?!怎麼可以這麼惦念著他?!怎麼可以!
顧翡雀忽的坐起,捂著腦袋,她坐在床上失聲痛哭……枕邊的那枚白玉鐲子在月光下發出淒寒的白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