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翡雀.
畫眉進來時,顧翡雀仍在痴痴地盯著窗外密密麻麻的竹子。那片竹子在經過一年多風霜雨雪的洗禮後又拔高、結實了不少;現在顧翡雀得使勁仰著頭才能望到它的梢兒了。入夏以來,它愈發蒼勁了。灰綠色的枝干沉甸甸的,上面布滿了猶似淚痕的紫褐色斑紋,看了不禁心生愁思。但是,這畢竟是初夏,它和萬物一樣給人的感覺總還是活力而向上的;這從竹葉尖上那抹淺黃便可得知。
但是,在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眸的注視下,這片竹林也不禁沾染上了沉重的哀傷;隨風搖曳中顯得略有文弱。
陽光開始變得有些刺眼了……顧翡雀不適應地眨動了眨動眼睫,眉頭微蹙。約莫是巳時二刻了吧……顧翡雀猜想著。她已經很久不去關注時間了,至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的,她已經記不得了。她只記得,她注視著窗外,曾看到過鴻雁南飛、白雪皚皚、春草又生、小雨如酥……這樣看來,時間似乎在她靜止的凝視中流逝了很多……然而,對顧翡雀來說計算時間是毫無意義的。每天清晨醒來如行尸走肉般穿衣洗漱、涂脂抹粉,再在畫眉的伺候下心不在焉地進食司膳房送來的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品,然後發呆、哭泣、幻想、絕望,直到暮色降臨便又是將晨起後的事倒著來一遍。用膳、沐浴、更衣,躺倒在拔步床里,顧翡雀會再一次陷入絕望和發呆中,到翌晨一時她才會因疲憊而沉沉睡去。她幾乎不出宮門。除了新春、中秋、端午這幾個大的喜慶節日,她一個小小的寶林也沒有機會參加後宮里的其他活動。除了日復一日,她別無選擇……這樣的日子也委實不需要時間去銘記。
她顧翡雀現在不過是凍不著餓不死,渾渾噩噩地喘著口氣罷了。與沈廷的、曾經的美好過往,以及那份對他未曾遞減反而與日俱增的眷戀都變得恍惚而空洞。顧翡雀時而熱切的期盼,期盼著一切從頭或重新開始,可有時她又冷漠的絕望,絕望地沉浸在度日如年中。
現在她盯著窗外的天空和流動的雲,有所感悟地搖了搖頭。
畫眉踮著腳尖,輕巧地走過去像是害怕踩碎什麼。她還在為顧翡雀擔心著。她剛剛收拾完早膳所用的盤盤盞盞,她發現盤子里的食物顧翡雀一筷子都沒動。雖然一餐不進算不得什麼,但是望著她那已經快要瘦成一副白骨的主子,畫眉還是心如刀絞地抿了抿嘴。
她打量著跪坐在窗下的顧翡雀,眼神里的憐憫與心疼愈發多了。窗戶完全敞開著,和煦的風撫弄著顧翡雀的發梢,溫熱的白光躍過窗欄映照在她慘白的肌膚上……她那象牙白色的一襲衣裙發著點老舊的暗黃色,但是卻潔淨到一塵不染。與那雙手一樣,顧翡雀的臉型也變得修長了幾分。歲月從她身邊溜過,卻還是為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顧翡雀的那雙眸子更加縴弱、柔媚了,眼珠微微的轉動間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帶出溫潤如玉的姣美與柔情似水的繾綣。孩子氣正在從她臉上的神情間、眉頭的顰蹙間、嘴角的升降間漸漸消融,她越來越具有女子身上的美感……
凝視著顧翡雀的側影,畫眉難以置信地想到,當今的聖上真的就對此毫不動心嗎?如果是,他又該是一個怎樣莫測的男人啊。
轉而,畫眉又自嘲地低了低頭。她想這些實在是多余,她一個宮女除了竭力照顧好自己的主子、委曲求全,又能做些什麼呢?又能奢望些什麼呢?
因此,她收拾了一下情緒,準備向顧翡雀稟告。
「娘娘……」
顧翡雀木訥地轉過頭,一綹亂發在她的香腮邊飛舞。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說話,因為她只是用眼神示意畫眉,讓她有話就說吧。
「娘娘,今日您得去永怡宮一趟……畫眉知道那馮美人曾仗著有孕欺侮過您,但是……好歹,今天您也得去一趟。畢竟,蘭靜公主今天過百歲呀;您就去一趟送些小玉件給公主賀喜吧。這也是後宮中往來的慣例啊……」
「蘭靜……公主?」顧翡雀疑惑地打斷了畫眉,仿佛她說的這一切都是捏造的。因為她明明記得馮美人才懷孕不久啊,自夙玉亭的那次踫面以後時間還沒過多久吧?怎麼,這一晃她就已經有了一位公主了?
畫眉沒脾氣地、苦澀地笑著說︰「娘娘,您糊涂了嗎?三個月前,奴婢向您稟報過……說永怡宮的馮美人誕下了一位公主,五天後聖上為她起名是為蘭靜公主啊。」
顧翡雀隱約記起了這麼一件事,似乎這事才發生不久可是又好像已相隔百年……對啊,蘭靜公主。她一出生時,顧翡雀就巴望著去看她了……但是,礙于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又怕公主沾染到不祥之氣,所以才只是盼著卻沒有行動。而今日,她可以理所應當地去看看那個孩子了。
「那麼都備好賀禮了?」
「是,娘娘您就放心行了。這只岫玉手釧是您一早吩咐匠人打造的,說是等著蘭靜公主過百歲時送去賀喜。您忘了嗎?」
顧翡雀怔了怔神,想了起來。「畫眉,為本宮妝扮更衣吧。」她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對畫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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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翡雀和畫眉進入永怡宮宮門時,已是臨近用午膳的時辰了。近三四個月未出過宮門的顧翡雀一路走來,東瞧瞧西望望的難免會耽誤些時間。
听說是她來了,馮美人派近身侍婢——如意,將她主僕二人迎了進來。
顧翡雀邊跟著如意前行,邊暗中打量著永怡宮寢殿的裝潢。她猜不出這富麗堂皇、溫暖明麗的裝飾與物件是永怡宮原本就有的,還是馮美人產子後得到殊榮的一部分。在寢殿的最里面,安置著一張大床。而馮美人正躺在上面,頭上帶著額帶,身上也還蓋著厚實的棉被。床邊炭盆里的火還燒得很旺,就連病弱的顧翡雀也能感到一陣令人不適的悶熱。
在離馮美人一丈遠的地方,顧翡雀停步,向馮美人屈身行禮。
「參見馮美人。」
馮美人的表情淡然而恬靜,听畫眉說自她生子後脾氣就好了不少。她點點頭,示意顧翡雀起身並到她身邊坐下。
得意了半天卻發現只是個公主,不是母憑子貴的皇子,氣焰自然就消了。再那麼張揚難道等著太後和皇後責罰不成?對于馮美人的改變,宮人是如此嚼舌頭的。顧翡雀憑直覺相信這只是一部分原因。
「給蘭靜慶祝的筵席安排在晚上……你先一坐吧,我這就叫人將公主抱來給你看看。」馮美人說著,側頭對如意使了個眼色。
「嗯。對了,我這里送上一只手釧算是給公主的百歲賀禮,還望姐姐不嫌棄。」顧翡雀從畫眉手中接過錦盒親自遞給馮美人。
馮美人打開錦盒,匆忙地看了一眼,隨即說道︰「有勞妹妹,費心了。」將錦盒放在枕旁,馮美人轉過臉來目視著顧翡雀。
「這麼久了,姐姐還是不能下地走動嗎?」顧翡雀握住馮美人的一只手好奇而擔憂地問;她這才知道生孩子原來這麼辛苦。
「按道理是能的,但是御醫說我身體差,這月子還是多坐些時日才更穩妥。」馮美人略含疲憊地說。握著顧翡雀的手,她緩緩開口︰「妹妹比之前消瘦了……」
顧翡雀一愣,回望馮美人無欺的眼神。她忍住哭泣的沖動,點了點頭。她的娘親曾一遍遍對她提起過後宮的險惡與陰暗,並在入宮前不斷告誡她要低下頭做人、為人處世能忍則忍;讓她切莫得罪了那些久居深宮、爭風吃醋、內心險惡的婦人。但是……對此顧翡雀一向是半信半疑的。她更願意相信久居在深宮里的,這些同病相憐、備受煎熬的女人們在不得不進行的勾心斗角間,對彼此更多的還是一份相惜相知。眼前的此情此景更教顧翡雀確信了這一點。
如意領著抱著蘭靜公主的女乃娘走上前來。馮美人半坐起身,從女乃娘手中接過孩子。輕拍著,她嘴里發出憐愛的嗚嗚聲。
「湊近些,看看她吧。」
望著用黃色錦被包裹著的、只露出一張可人粉紅小臉的蘭靜,顧翡雀有些慌亂了。她一時手足無措,忘記了挪動,只是滿心歡喜地凝視著這個美麗的小生命。
「皇上駕到!」小桂子尖細卻嘹亮的聲音從永怡宮的大門口傳來。嚇得專心注視的顧翡雀和馮美人都同時一怔。
顧翡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屈膝對馮美人說︰「妹妹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公主。」
馮美人明白其中的緣由,因此沒說什麼;既沒表示同意也沒有出聲反對。顧翡雀更加慌亂了,她判斷不出,此刻是更想逃避呢還是更想和沈廷重逢。她拽著畫眉快步走至殿門邊,卻正看見殿門緩緩開啟,沈廷邁著穩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一瞬間……二人都呆滯了。沈廷也詫異地望著,似乎沒想到會與她在這里偶遇。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往日慣有的姿態,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愣神不過是顧翡雀的錯覺。
「臣妾告退。」顧翡雀僵硬地說著。她現在只想逃開,她害怕再這樣下去她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
低著頭,顧翡雀想從沈廷的身邊快速走過。抑制著呼之欲出的情感,控制著殘存的一點點意識,顧翡雀突然感覺到有什麼輕輕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不用側頭,她也知道那是沈廷的手。顧翡雀的眼淚不顧一切地滑落……只要這一刻,她留下來,那麼她就能夠跟沈廷重新開始,不必再等那個遙遠的‘三年之後’。但是……顧翡雀徑直走開了。任憑她的衣袖從沈廷的手中如流水一般滑過,任憑沈廷微微皺起了眉宇,任憑他身後的小桂子暗暗驚訝,不敢作聲地垂下頭去。
意識徹底清醒後的顧翡雀發現她正邁著遲緩的步伐,在畫眉的攙扶下走在回宮的道路上。再也無法壓抑心中苦痛的顧翡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
……
畫眉無法相信她剛才看到的一幕。當她正端著從司制房領來的用品往回返時,卻看到幾位掖庭局的姑姑正簇擁著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向興慶宮偏殿的方向走去。她當時可是嚇了一跳,因為那女子似乎是她的主子——顧翡雀。可是,當她定楮細看後才發現,那女子是司珍房的良掌珍——良凝月。這良凝月畫眉倒是見過一面,說來也奇,這女子的長相有幾分顧翡雀的神韻……
等等……長得挺像顧翡雀,在姑姑的指引下前往興慶宮的偏殿……反應過來的畫眉不禁哀嘆一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