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怨雙生 第二十八章.良凝月

作者 ︰ 驊寤

良凝月.

這是良凝月第一次可以坐在花菱前無所顧忌的孤芳自賞,在這之前——在她還是良掌珍還是奴婢的時候,這是她連想也不敢想的。魏尚宮的嚴厲、刻薄、認真在這宮里可是出了名的。她絕對不允許宮俾們對鏡梳妝的時間過長,甚至不允許她們佩戴多余的發飾和首飾,就連妝容她也要求宮俾們畫統一的、難看的眉秀妝。而現在良凝月卻要在梳妝台前思量是貼桃花花鈿好呢還是翠鈿更合適,是朱唇更好看還是絳唇更妖冶;是帶兩只金發釵好呢還是帶繁麗的花簪好……這真讓她有些不適應。

她一遍遍告訴鏡中的女子,一遍遍對自己的心說,良凝月,你現在是主子了。可是怎麼了,她仍會在與別人交談時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還是會低眉順眼、奴顏婢膝,還是整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過活。

望著鏡中的自己,良凝月對自己心說,沐猴而冠。是的,猴子穿了人的衣服也終究不是人,她良凝月穿上了主子的衣裳,卻依舊是是個奴婢。麻雀有朝一日飛上枝頭,逆化成鳳,可是在那副華麗的身姿下,依然是一顆麻雀的卑賤心靈。

良凝月站起身來,在屋子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在回想到底在何時,讓卑賤、卑微、謹小慎微、畢恭畢敬、恐懼、迫切這些種子在心里生根發芽並日益茁壯的。

大概是在七八歲的時候吧,她被爹娘送進宮里來。入宮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預備著成為皇家子弟的人妻、妃妾的,而是為了多換些錢去救她那性命垂危的哥哥。在大李王朝的後宮中,最慘的莫過于任後宮女官的女子們。其他宮女都有可能被皇親國戚挑中為妾為婦,再不濟也會在二十五歲後獲準離宮,嫁人生子。但是一入尚宮局,便不會活著離開了。她們就像是將命賣給了這座雄偉的宮殿,就連死都不可以踏出去半步。活著勤勤懇懇地效力,死了則化為一把浮塵撒入那口枯井之中。這原本該是良凝月命中注定的悲慘一生,但是命運偏偏要耍她一耍,在她以默默承受了最壞的處境後又給了她一絲渺茫而殘忍的希望……

顧翡雀這個名字對良凝月來說並不陌生。在入宮的女子當眾,她容貌最出挑、脾氣最好,也最先獲得帝王的垂愛。良凝月記得那一陣兒,送往撫慶宮的珍寶玩意兒總是格外多,一來二去的,她也見到了顧翡雀和她的貼身侍婢畫眉。也就從那時起,司珍房的小姐妹們就開始偷偷拿她開玩笑。

「我瞧著,凝月有幾分像顧娘娘呢。」

「雖然只是幾分,不過長得能像那種傾國傾城的美人已是一種福氣了。」

「可不是說的……哎,對了,這顧娘娘憑著這一等一的容貌成為了賢妃,沒準兒咱們的凝月也會因為這一等的容貌而成為娘娘呢~!」

「哎呦,那咱們還不快參見娘娘?」

「參見良娘娘。」

「凝月要是真有那一天可別忘了我們呀。」

……

良凝月對這些無稽談論總是一笑而過,在隨口說幾句‘少胡說了。’‘活兒還多著呢,先別在這費口舌了。’之類的話敷衍過去。她也曾幻想過因顧翡雀而搖身一變飛上枝頭;不為帝王情愛只為身份的更換。再後來,顧翡雀因為父親顧侍郎的事而被由賢妃降為寶林。身為罪臣之女的她據說是整日以淚洗面,整日困居在撫慶宮里,比那冷宮里的嬪妃還要可憐。那時的良凝月還在慶幸著,慶幸幻想沒有成真。

不然,說不定會因為她長得像顧翡雀而跟著受牽連呢。雖然為奴為婢的日子心酸而辛苦,但是好歹她已經適應了。可是,若成為娘娘,想來要應付的事也不會簡單,而且她還並不熟悉。萬一走錯一步換的個如顧翡雀一般的下場實在不值,所以從那時起,她就塌下心來,打算安安穩穩地度過身為宮女的一生。但是……

那天良凝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趕在工期前將那只‘彩雲追月’釵打造了出來,所以余下的時間,她打算用來忙里偷閑。跟要好的小姐妹打了聲招呼,她便溜出了尚宮局,來到了附近的水亭旁。雖然已注意到了那個站在亭台下,負手而立里的男人,但是良凝月從未想到過眼前的男人就是當今的皇上;雖然他器宇不凡、威嚴大氣。皇帝身後是會跟著無數太監與侍衛的吧?這樣想著的良凝月永遠不會知道沈廷的手下有一批他親自教的暗影護衛,他們無時無刻不存在,卻又永遠讓人看不到真面目。

良凝月正猶豫著是該低頭快速走過,還是出聲行禮問安會更合適時,那個男人輕嘆一聲轉過身來,並一眼就望到了她。

「奴婢參見大人。」良凝月不失儀態,立刻屈膝行禮說。

「朕不是大人,是皇帝。」他木著臉,面若冰霜地說。

「奴婢該死,還請皇上恕罪!」良凝月‘撲通’一聲雙膝一下跪,叩首顫聲說道。

他良久沒有說話,但是良凝月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周身游走。

「抬起頭來。」

良凝月僵硬地抬起頭來。

「過來。」

良凝月僵硬地走了過去。

良凝月呆怔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盡力保持鎮定,使自己不會打顫。她察覺到沈廷牽起她的雙手,將她緩緩拉近。她也能感覺到沈廷自上而下的目光正綿柔的、哀傷的、堅毅的凝望著她。良凝月不知所措,下意識中她抬起了頭……

然而,沈廷的目光卻避開了她的眼楮,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的面容。接著,他緩緩地低下頭,漸漸向她的唇靠近過去。不過,就在他要吻上她的那一刻,良凝月無比清晰地看到,沈廷的唇輕輕顫了顫無聲地說出了一個詞。

翡雀……

在嘴唇與沈廷的吻相觸的那一剎那,良凝月讀懂了那個無聲的詞。她呆若木雞,木訥地應付著沈廷有些粗野的吻。

……

「哪宮的宮女?」沈廷抬起頭來,望著仍在出神的她問道。

「回皇上,奴婢是司珍房的良掌珍。」這句話良凝月說得得心應手。

「本名。」

「回皇上,奴婢名喚凝月。」還沒有反應過來的良凝月似夢中囈語般回答說。

「那麼,告訴司珍房,即日起你不再是奴婢……朕封你為御女,暫居景秀宮。」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讓她們給你梳妝一下,今下午在興慶宮偏殿等朕。」他語氣強硬不容反駁地說。

……

現在回想起來,良凝月仍覺得一切像夢一般。她該為願望的實現而高興嗎?她憑著與顧翡雀有幾分相像的容貌月兌離了卑賤的奴婢身份,她該感謝她嗎?

良凝月轉頭看看身後屋子里的華麗裝飾,眼神沉寂下來。這不就是她一直期盼的生活嗎?不必被呼來喚去、不必辛苦勞作……可是,為什麼她的內心卻感覺不到一點快樂呢?

「花鈿的話還是飛鳥形的會更好。」良凝月轉頭望向身後的棗木大床。剛剛睡醒的沈廷半倚在床背上,枕著自己的兩條交疊的胳膊說道。

「絳唇不適合你,畫朱唇吧。另外……換下這身粉色的衣裙,艷得粗俗了。還是穿那件鵝黃色的襦裙吧。」他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奴……臣妾,遵命。」良凝月說著開始按沈廷交待的打扮梳妝起來。良凝月知道,並不是她適合這身打扮,而是在沈廷心里顧翡雀最適合這麼穿戴,這麼穿戴的她在沈廷的眼里和心里都是最美的。良凝月知道,她正在被刻意改變成另外一個人……

……

陪著沈廷謹慎地用過早膳,良凝月只覺得她的心緒似乎比之前做奴婢時更加焦慮、不安了。她看著站在兩旁的宮女不停地服侍著她和沈廷,突然又覺得這種焦慮與不安是值得的。

沈廷用清水漱了口,又用帕子擦淨了手,然後對她吩咐道︰「朕今日無心朝政,你且陪著朕去御花園走走。」

「是。」她立刻起身遵道,就像是從尚宮那里又接了一個任務、一個活計一樣。

走在沈廷的身旁,良凝月似有所思。沈廷沉吟片刻,忽然低沉著說道︰「是走在朕的身側,不是身後……不要總在後面低著個頭,你是主子,無需那麼拘謹、謹慎了。」

避開一株開在青石路邊的小野花,良凝月恭敬地答道︰「是,遵命。」她笨拙地上前一步,與沈廷別扭地並行著。她怎麼可能在一夕之間完成由奴才到主子的轉變呢?正如司馬鸞碧的氣質是在長時間的書畫間陶冶出來的,而她的卑賤也是在一年年的忍讓、自卑中堆積起來的。這種卑賤不是一件華服、一個位分、一座宮殿就能消磨的,它已經融入血液很難再改換……

而且,換取主子身份的方式本身就是對良凝月僅存的自尊心的一種傷害。良凝月邊走邊看著腳下的影子,對它心說︰「你是我的影子,而我是顧翡雀的影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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