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鸞碧.
七月初八。此時的天氣是盛暑里特有的悶熱摻雜著潮濕,日光毒辣、空氣黏稠,人若立在外頭,只消一時半會兒便會覺得燥熱難耐、呼吸困難。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各宮的娘娘都慵倦地蜷居著,除了消暑和小憩她們幾乎無事可做。恐熱的司馬鸞碧更是足不出戶了;上午陪著子規等人玩幾圈葉子戲或者教雪淳認幾個字,下午照舊是一杯清茶一本書或者是一次揮毫潑墨,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又死氣沉沉。眼看著整個後宮就要陷入一種頹靡而懶散的氣氛時,沈廷及時出面了。他在九曲瑤台設下了筵席,邀各宮嬪妃同去避暑玩樂。
宮廷雅樂舒緩而靈動,伴著絲絲微風將靈犀湖的水吹皺,湖中心的水榭之上身姿縴細、孱弱的舞姬們扭動著腰肢、擺動著手臂,飛旋的舞裙如一朵朵綻放的夏花,她們矜持地笑著,不一樣的嫵媚容顏上卻是相同的謹慎情態。司馬鸞碧將身上的紫色紗羅大袖衫緊了緊,有點後悔只穿了條果肩長裙就來了這九曲瑤台。這里是整個久安皇城中最愜意、最雅致的地方了。緊靠著靈犀湖的九曲瑤台是一個由漢白玉堆砌、檀香木憑欄、金玉珠寶瓖嵌造就成的雕梁畫壁、盤曲嶙峋的仙境。因為意境過于超月兌,在久安皇城里它顯得格格不入。但是,司馬鸞碧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盛暑下皇城里最清涼的所在。
沈廷知曉她怕熱,因此故意將筵席擺在了陰涼處,又把靠近風口的佳坐賞給了她。只可惜,這一切是司馬鸞碧到了九曲瑤台後才發現的。而在這之前,為了抵御暑氣的司馬鸞碧已換上了最清涼的裝束。所以,即使是體質強健的司馬鸞碧現在也覺得有些清涼過頭了。不過,她仍淺笑著自如地應對來自各宮姐妹的勸酒和關懷,佯裝興趣十足地觀看著歌舞。立于一旁的子規倒是看出了主子的不適,趁著眾人不注意閃身離開了筵席。見此,司馬鸞碧便心安理得起來,她知道等不了一會兒子規就會為她捎來一件大紅色的織花披衫或者鵝黃色的褙子來。
放下了心事,司馬鸞碧恣意興起。啜了口桃花釀滋潤了一下檀唇,司馬鸞碧轉而品嘗起了盤盞中的時令鮮果。除了李子、西瓜、甜瓜、葡萄這些老樣式,司馬鸞碧更驚喜地發現司膳房還特意準備了她喜歡吃的鮮桃和桑葚。咬了一口飽滿多汁、甜香如蜜的桃子,司馬鸞碧的眼神凝聚到了舞姬們翩翩起舞的水榭之上。
此水榭喚作芙蓉台,是先帝下旨修建的,為了一個女人——他早逝的摯愛——恭順皇後。相傳恭順皇後舞姿卓越、驚為天人。先帝認為婉轉靈動的恭順皇後本就是仙子下凡,所以唯有與凡塵相隔之地才能襯起她的婀娜多姿。于是,便令人在久安皇城中修建了九曲瑤台,又在這仙境里最美的湖面上建造了四面臨水的水榭。據傳,那時先帝在岸撫琴,而恭順皇後則在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袖飄逸、舞步蹁躚。那一刻,一襲象牙色舞裙的恭順皇後在先帝眼里便是一朵出水芙蓉,這水榭也就因此而得名。
轉眼現在卻是亭台猶在,故人已去。水榭上,曾經傾國傾城的佳人已去,只留下一幫粗俗的舞姬笨拙地模仿著曾經的翩若驚鴻。唉……這怎能讓人不感嘆世事白雲蒼狗、時間稍縱即逝。司馬鸞碧觸景生情,匆忙將一杯酒灌入口中。
「娘娘。」趕回來的子規從後面踫了踫她的肩膀。
司馬鸞碧醉眼迷蒙地轉頭看了眼子規,隨後擲下酒杯揚起手臂示意子規幫她穿上。
「挺快的啊。怎麼是件大氅?唔……」司馬鸞碧隨口問道。
子規低下頭、貼在司馬鸞碧耳邊小聲回道︰「娘娘這是皇上的。方才奴婢一出去就踫見了桂公公。桂公公說皇上擔心回善瓷宮取衣時長,凍著了娘娘,便取了自己的一件披衣命他交給奴婢。」
司馬鸞碧仔細地看了眼身上的披衣,的確是沈廷的。衣裳上不但有沈廷喜愛的八寶紋,更有屬于他的混著紫檀清氣和玄霜淡雅的淺香。她抬起頭望向坐在高位上的沈廷。他正微弓著背不知在詢問緊挨他而坐的穆行什麼。在與他平行的左手邊的桌席,坐著的是皇後和剛剛學會站的穆仁。許是人多嘈雜,穆仁總是會時不時的哭鬧一會兒,這弄得皇後根本無顧其他,只是思慮著如何安穩好自己的二兒子。與她對坐的施昭容一聲不吭地目視著水榭上的歌女,她知道沈廷于她而言已是‘此情可待成追憶’,所以不再強求、甘心沒落。趙美人身體抱恙,沒有前來。而讓司馬鸞碧挺高興的是,顧翡雀坐在了對面;緊靠著施昭容。這樣一來,她觀望顧翡雀可就方便多了。再往下便是良御女和張御女了。
盡管妃嬪們一個個都盡善盡美、一笑一顰莫不嫵媚多姿,但是沈廷統統選擇了置之不理。他淡然地與故作柔媚的妃嬪們簡單地交流了幾句,便不再理會她們之間的談笑和議論;把氣氛的把握和說笑的尺度完全交給了皇後。司馬鸞碧環顧了一圈,看著在座的清一色的女子們,她突然理解了沈廷的舉動。
後宮是個充滿是是非非的地方,因為里面有一群壓抑的、生性敏感多思、庸俗的女子。所以只要她們踫在一起定會生出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或雞毛蒜皮或舉足輕重的事來。而產生這些事的最大根源莫過于沈廷的寵愛。因此沈廷在單獨面對她們時會表現出少有的柔腸、款款深情,但是當她們聚在一起時,他便裝聾作啞、愛理不理。因為他知道無論對哪一個過多的流露真情,另外的都會為此引起一番是非風波。而且男子本就不該為這些零零落落的小事費腦筋、多計較,女子之間的是是非非本就是男子不該插手的;做不到公正無私就索性置之不理,這倒並非是無能。
唉……想想沈廷要應付這麼多難纏的柔情似水的女子,也的確是挺辛苦的。司馬鸞碧不禁替沈廷苦澀地咧嘴一笑。就在這時,司馬鸞碧察覺到了沈廷的目光。她回望過去,發現沈廷正思索著她臉上殘留的笑意。而與此同時,穆行扯了扯沈廷的衣袖,抬頭說了句什麼,接著沈廷就盯著她的方向啞然失笑了。
「不行!穆仁,乖乖坐好,再鬧母後可要生氣了!」氣急的皇後不由得抬高了聲音。她這一句話不光是司馬鸞碧听到了,就連坐在最後面的良御女和張御女都听見了。大家一時都抻著脖子望向了皇後。
「怎麼了?」沈廷側頭問她。
「回皇上,穆仁吵著要去您那里。」皇後低下頭有些難為情。
「那就讓他過來。」沈廷言簡意賅;他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呢。
「可是……」皇後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穆仁哭鬧,還是讓臣妾和女乃媽看著比較——」
「來,穆仁,讓父皇抱抱。」未等皇後說完,沈廷就向女乃媽伸出了手。女乃媽不敢遲疑,立刻將穆仁抱了過去。皇後看著,心安地笑了。
坐在沈廷膝上的穆仁依偎著他的臂彎,很快止住了哭聲。一旁的穆行拽起袖子愛惜地替弟弟擦掉了臉上余下的淚珠。
「啊。嗚……啊,啊。」穆仁烏溜溜的小眼珠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兒沈廷桌席上琳瑯滿目的珍饈後,突然向一盤葡萄伸出了小手。他一邊奮力地向前抓著,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
沈廷笑了笑,摘了顆葡萄慢慢將皮剝了,掰成兩半喂給了穆仁。
看著穆仁嘟著小嘴嚼著果肉,司馬鸞碧第一次萌生了‘要是與沈廷有個孩子該多好’的想法。夏風徐徐地吹著司馬鸞碧,她的臉上竟起了微醺的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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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睡了一覺的司馬鸞碧徹底醒了酒。想起晌午的筵席,她不覺又莞爾一笑。不過笑歸笑,司馬鸞碧看了眼窗外的日光,知道她該忙活正事了。子規和雪淳早已按照她的吩咐備好了繪畫用的筆紙。
司馬鸞碧來到書案前,目不轉楮地欣賞著那副展開的卷軸。思考良久,她長嘆一聲,提筆開始聚精會神地臨摹卷軸上的景物。
雪淳和子規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這也是司馬鸞碧的吩咐之一。
謹慎地落筆、細致地勾勒,司馬鸞碧如履薄冰地揮毫潑墨。
「皇上駕到!」小桂子這敬業的一嗓子,使得全神貫注的司馬鸞碧,手腕不由得抖了一下。
還未等司馬鸞碧放穩畫筆,沈廷便邁步走進來了。見她在作畫,沈廷一揮手撤下了所有的侍從。
「再畫什麼。」沈廷口氣輕松地問著,走到書案的後方緊挨著司馬鸞碧問。
「臣妾在臨摹。」司馬鸞碧說著沖沈廷溫和而富有深意地一笑。
沈廷疑惑地將目光轉向那副打開的卷軸。當他看清畫上的內容後,不禁神色詫異,月兌口而出道︰「匡玉的《黍離》!你如何會有此圖?這難道就你要獻給朕的畫作?!」
「正是。此畫乃是臣妾家傳之物。」司馬鸞碧回答。
沈廷快速審視著卷軸,不禁喃喃自語說︰「果然是真跡。」
司馬鸞碧不急不慢地接上說︰「西晉的匡玉憎惡當時的奢靡之風,他深知長此以往王朝必會衰敗。因此作畫《黍離》以驚醒當政者。豈料匡玉卻因此畫得罪了達官顯貴,以致獲罪。其夫人憤懣,覺得是這畫給丈夫和家族帶來了不幸,一怒之下撕成兩半。匡玉的一學生知道此畫難得,故收起了畫的前半張。而畫的後半張卻不幸遺失……而匡玉獲罪後沒幾年就爆發了八王之亂,唉……後世幾經尋覓,卻再沒發現下半張的影子。倒是不少商販坑蒙拐騙地弄出了無數個版本的下張來。」
「此畫是無價之寶,為何要獻給朕。你可要知道一旦失——」未等沈廷說完,司馬鸞碧就用手輕掩了他的嘴。
「此畫若能定風波,才是無價之寶;才符合畫者的用心。皇上必能撥亂反正、重振朝綱。」司馬鸞碧雖是輕聲附耳,語氣卻是斬釘截鐵般的有力。司馬鸞碧知道後日沈廷就要對萬榮仝動手了。但是如何才能叫這個老狐狸心甘情願地走入‘陷阱’卻是件比較困難的事。但是……萬榮仝卻有一根軟肋——痴迷古畫。屆時,沈廷會以賞畫之由將萬榮仝帶至埋伏好侍衛的紫宸殿,以求一舉拿下這個權臣。
沈廷凝視了司馬鸞碧好一會兒,眼神深沉而熱烈。好半天後,他才沒話找話地說︰「那你為何臨摹?」
「畢竟是稀世佳作,臣妾也想要挽留。所以只能臨摹一副,算給心里一個安慰。」司馬鸞碧實話實說道。
「何不以你的臨摹之作來定風波?豈不兩全其美?」
「不!」司馬鸞碧想也沒想就否決了。她繼續說道︰「萬榮仝甚好此道,定能立時分出真假。此計貴在出其不意,皇上切不可因小失大。」司馬鸞碧憂心忡忡。萬榮仝當年是行伍出身,不但軍功赫赫而且武藝高強。雖然已是花甲之年,但這不代表他傷害不了沈廷。況且,狗急跳牆,誰也知道那時他會不會作殊死搏斗、來個玉石俱焚。沈廷與其賞畫,二人相隔必不會太遠。萬榮仝若是一旦動手,沈廷必會立于危地。畢竟埋伏的侍衛再快也沒有萬榮仝拼死相爭的一拳快。所以司馬鸞碧堅決不敢貿然行事,她想把風險降到最低;能盡力讓沈廷的安全再多一分。
沈廷自然也知曉司馬鸞碧的用意。握住司馬鸞碧的一只手,緩緩攥緊,他聲音柔和地說道︰「喚朕沈郎吧。」
「沈郎?」
「沈郎。」
司馬鸞碧故意調笑著說︰「那麼沈郎,臣妾要繼續臨摹了。」
沈廷笑笑,裝作不在意地回道︰「畫吧,朕在一邊看會兒。」
司馬鸞碧重新執起畫筆,開始繼續臨摹。才描了沒幾筆,就听站在身後的沈廷突然問她︰「司馬,今日筵席你在笑什麼?」
司馬鸞碧一頓,可隨後像沒听見一樣繼續低頭作畫。沈廷不由分說從後面環抱住她,然後故作深沉地又問︰「說,在笑什麼。」
被抱住的司馬鸞碧一怔,隨即挑釁似的側過頭對望著沈廷反問︰「那沈郎當時又在笑什麼?」
「朕先問你的。」沈廷邪笑著乜斜了一眼司馬鸞碧。
「臣妾當時在替沈郎苦笑。」司馬鸞碧說完,稍顯急切地追問道︰「那沈郎又是為何而笑?」
「行兒那時對朕說——」沈廷有意拖長音。
「說什麼?」
「德妃娘娘怎和個男兒一樣。」
沈廷想起那時穆行的話,不禁笑出聲來。
司馬鸞碧壞笑著勾起沈廷的下巴,說道︰「皇上斷袖了。」
「心甘情願。」沈廷說著便吻上了司馬鸞碧的唇。司馬鸞碧回吻著他,沉醉在濃濃情誼之中。
「啪嗒!」毛筆從司馬鸞碧手中掉到了畫紙上。
二人同時一怔。
司馬鸞碧掙月兌出沈廷的懷抱,看了眼畫紙無奈地說︰「得重畫了。」
沈廷嘆了口氣,怪罪地覷了一眼那只惹禍的毛筆。
「朕今日留在你這兒。」沈廷不假思索地說。
「臣妾想一人一氣呵成此畫。」
沈廷埋怨地看了看司馬鸞碧,卻也只是說︰「行——行,那朕走。」
望著沈廷離去的背影,司馬鸞碧毫不在意,因為按日子明晚由她侍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