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僕紀元 推薦好書《修羅道》第三章

作者 ︰ 趕回家回家

()第三章柳毅

聶隱娘一怔,旋即平息下來,回望著大門。門縫中,透出一縷凌晨的微光。一股沉沉的殺意也隨著這青白的光線透入,照得屋內一片森寒。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扇木門的後邊,到底有什麼?聶隱娘將蠟燭吹滅,拋在一旁,一步步向門口走來。她長長的衣袖垂下,十數根銀針在她指尖微微顫動。寒風料峭,她凝住氣息,一把拉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骯髒的布女圭女圭。女圭女圭碩大的頭顱背向她,無力地垂著,身上露出幾根胡亂塞入的稻草。抱著它的,卻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而是一個男人。那人一襲白衣,赤足站在門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長發被一只金環松松地扣在腦後,看去風骨俊逸,頗有幾分出塵之姿。他將那個骯髒的女圭女圭舉起,對聶隱娘微微一笑。聶隱娘神s 凝重,緩緩道︰「你是?」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聶隱娘反而平靜下來,臉上的笑容又漸漸綻開,恢復了優雅而嫵媚的姿態︰「傳奇?」柳毅笑道︰「是。」聶隱娘的眼波仿佛ch n冰解凍,緩緩蕩開︰「閣下此刻前來,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x ng直接說了出來,仔細看柳毅的反應。柳毅卻搖頭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聶隱娘哦了一聲︰「書在哪里?」柳毅緩緩將懷中的女圭女圭轉過臉來。那塊蒙在女圭女圭頭顱上的白布上,赫然畫出了一張臉!墨跡暗紅,仿佛由鮮血繪成,筆法卻十分細膩、逼肖,畫者仿佛也花了極大的心血,一筆筆勾描而成,將一張臨死前驚怖而絕望的臉刻畫得栩栩如生,讓人一見之下,便永生難忘。聶隱娘的臉s 頓時一變。——這張臉上畫的,分明正是她剛剛殺死的裴航!聶隱娘沉s 道︰「你從哪里找到的這個女圭女圭?」柳毅道︰「我走過客棧席面的小橋時,見到一個小女孩抱著這個女圭女圭,坐在河邊的台階上哭泣。」聶隱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轉︰「難道,這張臉是她畫上去的?」柳毅搖頭道︰「應該不可能。這種畫工非常j ng致老練,絕非出自俗手,起碼要十數年的丹青功底。而那個女孩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就算一出生就開始學畫,也來不及了。何況,那女孩就有絕癥在身,只怕就要不久于人世。」聶隱娘皺眉道︰「那又會是誰?」柳毅y 言又止,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請我進去說話?」他的臉上始終掛著謙和有禮的笑容,讓人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聶隱娘點了點頭,側身將他讓進屋子,掩上了門。兩人就在裴航的尸體旁坐下。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雲中漪蘭本是一種很普通的毒藥,只是配上了血影針,卻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聶隱娘一手支頤,輕輕笑道︰「恭維話就不必再講。你還沒有告訴我,畫畫的人,到底是誰?」柳毅道︰「這個人,只怕你也認識。」聶隱娘道︰「誰?」柳毅道︰「主人。」這兩個極為普通的字眼卻仿佛帶著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燭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顫。聶隱娘一怔︰「你說主人也在這座小鎮上?」柳毅道︰「畫者既然能預知到第一個死者,絕非常人。或許我們的一切行為,都在他控制之下,要做到這一點,非主人不能。」聶隱娘沉吟片刻,道︰「十年來,你見過主人的真面目麼?」柳毅道︰「沒有。他總是帶著面具示人。休要說真面目,就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無所知。」聶隱娘笑道︰「我也一樣。」柳毅道︰「我的另一個疑問是,主人既然將我們培育為第一流的殺手,為什麼又要在這次行動中,讓我們自相殘殺。」聶隱娘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通。」「而且,我懷疑,用十一人的刺青來換取z y u,只不過是一個騙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個不留。」他的語音中帶上了幾分揶揄︰「也就是說,傳奇已經沒用了,主人像拋棄垃圾一樣,把我們拋到這個小鎮,讓我們殘殺而死。」聶隱娘似乎全然不感到驚訝,只欠了欠身,擺了個聆听的姿勢,微笑道︰「這個我也想過,但即使真是這樣,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要知道,十二傳奇,每人都有一種絕技,而這種絕技,卻都是主人所授。我們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只螻蟻。」柳毅正s 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們只能團結起來,自尋活路。」聶隱娘含笑的雙眼中卻透出極為深邃的神光,逼視著他的臉,一字字道︰「你想造反?」柳毅笑道︰「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斃。」聶隱娘淡淡一笑,不再說話。良久,屋內寂靜無聲。窗外傳來一聲雞鳴,天s 呈現出魚月復一般的s 澤。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話。」聶隱娘並沒有挽留。只目送他走到門口,突然道︰「為什麼找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再帶有那種惑人的媚意,而是夾雜了些許疲倦。或許,她也已經太累,偶爾,也將重重面具揭開一線,露出本來的樣子。柳毅略略回頭︰「我看過你殺人,相信你的實力和智慧。」聶隱娘淡淡一笑︰「你還見過其他人麼?」柳毅搖頭道︰「沒有。但我知道,我們中還有一個殺手,叫做王仙客。」「你拿到了他的名卷?」「是,但我並沒有找到他。」聶隱娘一笑︰「或許,你找得太不認真了。」柳毅嘆息了一聲︰「也許是。」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也許,是我根本不想再殺人了。」言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跨出門檻的時候,只見他長袖一揮,那個布女圭女圭已被釘在了門檐上,臉上還覆著一幅藍s 卷軸︰「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見面禮。三天後,我會再回來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聯手,一起終結這個游戲。」聶隱娘微笑道︰「三天後,我或許已經死在別人手上了。」柳毅道︰「我相信你不會。即使在傳奇中,也沒有人能輕松殺死你。」他頓了頓,抬頭看了看閣樓頂上的陽光︰「除了一個人。」「誰?」「紅線。」聶隱娘緩緩念著這兩個字︰「紅線。」「傳奇雖然都各有所長,但紅線是唯一一個不用任何技巧殺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的劍。一劍斃命,從未失手。」聶隱娘笑道︰「這樣說來,她的劍術已經匪夷所思?」她突然斂住笑容︰「那你為什麼不去找她聯手?」柳毅搖頭道︰「紅線決不會背叛主人。不是因為忠誠,而是因為天x ng。」聶隱娘哦了一聲,禁不住慢慢重復這兩個字︰「天x ng?」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殺戮機器,鮮血,就是她唯一的快樂源泉。這個游戲對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說下去,又長嘆一聲︰「我想,她已經發現你的蹤跡了,你一定要小心。」聶隱娘笑道︰「我會的。」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轉身向巷子深處而去。聶隱娘依舊沒有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門檐上,那個骯髒的布女圭女圭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一只鮮紅的珊瑚枝沒入它的額頭,在朝陽的籠罩下,熠熠生輝。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終于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將女圭女圭取下。就在她要揭下女圭女圭臉上的卷軸時,一道刺目的亮光從房頂直透而下!青s 的瓦片四散飛舞,塵埃直蔽天r 。而那道光華是如此耀眼,仿佛整個朝陽的光輝都被吸納其中,又仿佛整個時空都被它劈開一道深深的間隙,小鎮的白牆青瓦,拱橋小巷,一瞬間都被撕為片片碎屑,回到千萬年前,亂石橫空,虎嘯猿啼的遠古記憶中去!聶隱娘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縮,那道光華氤氳流轉,在她眉間還原成一柄淡青s 的長劍。劍身宛如一條韭葉,通透圓潤,並無劍鋒。然而,奇寒徹骨的殺意就從這無鋒之劍上傳出,四周的輝煌r s ,仿佛都被它凍結為一塊巨大的玄冰!聶隱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後急退,順手將手中的女圭女圭向劍上擲去。長劍的來勢並未有任何改變,劍尖卻稍稍一曲,噗的一聲,彈在女圭女圭身上。女圭女圭瞬間變了方向,猛地向聶隱娘身上撲來。聶隱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數尺,竟然仍未能躲開女圭女圭的追擊。砰的一聲悶響,那女圭女圭狠狠砸在她的胸口。聶隱娘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間,那張凌亂不堪的木床頓時被砸得粉碎。沒想到,這個破布縫成的女圭女圭,在對方劍氣的催動下,竟比巨石重錘還要沉重。聶隱娘受傷不輕,勉強支撐起身體,抬頭向門口看去。朝陽華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持文龍寶劍而立。只見她長發足有三尺,在頭頂綰成烏蠻高髻,斜挑一只金雀釵,她雙眼顏s 極淡,在陽光下仿佛貓眼一般,通透無比,毫無血s 的皮膚在紫衣的襯托下,更是蒼白如紙,似乎能隱約看到皮膚下淡青的筋脈。光潔的額頭上用朱砂書著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從眉間一直沒入鬢角。聶隱娘咳嗽了幾聲,捂住胸口道︰「紅線?」紫衣女子緩緩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良久注視著她,嘴角牽動,浮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一——」她的聲音生澀無比,仿佛金屬劃過陶瓷,手中長劍斜舉,直指聶隱娘的眉心。聶隱娘愕然。「二——」她貓一般的眸子微微挑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聶隱娘突然明白,她是要在數到三之前,給自己一個出手的機會。聶隱娘神s 急遽變化,終于咬牙冷笑道︰「我不會和你動手,你這沒心沒肺的瘋子!你可知道,就算殺了我,殺了所有的人,你也會死在主人手上。」紅線看著她,冰冷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笑意。聶隱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絲毫造作,而是最純粹的快樂,近乎瘋狂的快樂!難道,她也早就洞悉了這個游戲的真相,卻是如此情願,如此快樂地接受這個結局?聶隱娘還在遲疑,紅線嘴唇微動,吐出一個y n沉無比的字眼︰「三!」只見她手中青光一綻,劍氣帶著開天闢地的威嚴,仿佛一道矯縱天際的怒龍,向聶隱娘橫掃而來。冰冷卻橫暴的氣息在房中席卷而過,屋中家具梁柱,一旦被這道劍氣沾上,立刻化為芥粉!只听砰的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被這一劍劈開,磚塊瓦礫暴雨一般紛紛坍塌,這座二層閣樓痛苦申吟著,在劍氣的余波中轟然倒地。四周一片瓦礫,紅線佇立在滿天塵埃中,一動不動。她面前,只剩一張被撕為兩半的床。床下面,是一個深深的大洞。聶隱娘卻已無影無蹤。本為對付裴航而設計的逃生之路,沒想到卻在此刻派上了用場。雞鳴犬吠,周圍的鄰居听到響動,已經尖叫著沖了出來,亂作一團。幾個老成的人偷偷跑去報官,一些婦女聚在遠處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人越來越多,圍成一團,水泄不通。紅線站在人群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微微轉側著頭顱,似乎在空氣中搜尋聶隱娘的氣息,透明的眸子四處轉動,仿佛一只在叢林中追捕獵物的毒蛇。她突然止住了動作,轉身向外走去。人群「嘩」的一聲讓開一條道來,任她離去。《柳毅傳》傳奇本事唐儀鳳年間,落第秀才柳毅行至湘水邊,見一女子在路邊牧羊,風姿絕代,但滿面愁容。柳毅詢問那女子原因。女子說自己是洞庭龍君之女,嫁給涇川龍王的次子???煞頡 ?潘?郟?環T詿四裂頡A?閭?思??宸擼?鬮試躚?拍馨鎪?D橋?憂 ?鎰約核鴕環廡嘔せ搖A?鬩で蝗荽塹卮鷯α恕?br/gt;柳毅帶著書信,來到洞庭,依著女子所言,在洞庭邊的大橘樹上連敲三下,就見一個武夫浮出水面,領著他入了洞庭水底。但見水下另有世界,都是青玉珊瑚鑄成,彩輝繚繞,宛如神仙宮闕。柳毅膽氣粗豪,也不以為怪,見到龍君,將書信呈上。龍女的淒慘遭遇頓令合府痛哭,龍君大驚,急忙制止,因為怕他那個脾氣暴烈的弟弟知道。但已經晚了,就見一條赤龍憤怒咆哮,卷起如山浪濤,破空而去。雷電交加,風雨急驟,柳毅不禁驚倒在地。龍君親手扶起,過了不多會兒,風平浪靜,就見一赤衣男子走上殿來拜謝柳毅,方知這就是那條赤龍。涇川龍王的次子已被他殺死,龍女也接回了洞庭。于是龍君大張筵席,招待柳毅。赤龍乘著酒意,要將龍女許配給柳毅。柳毅正s 道︰「我千里送書信,不畏洞庭洪波與鬼神,不過是激于一個義字,要是此時殺其夫娶其妻,那跟畜生有什麼分別?」赤龍大怒,變幻原形,要殺柳毅。柳毅傲然道︰「尊神形體比我大了千余倍,力氣比我大了千余倍,但柳毅心中有這個義字在,卻也不畏尊神的威靈。」赤龍憤怒咆哮,但面對著正義凜然的柳毅,終于還是不敢下手。柳毅從洞庭龍宮走出時,龍女潛在眾人群中涕淚相送。柳毅雖然恪守著義之教化,不肯娶龍女為妻,但此時見了她的盈盈弱態,繾綣柔情,心中卻也不禁極為悵然。柳毅回家之後,賣掉龍君送的寶物,便成了一方豪富。有媒人勸他結門親事,柳毅答應了,完禮之後,總覺妻子跟龍女有些相似。但妻子總是不肯承認。等兩人生了一個孩子之後,才實言自己就是洞庭龍女,因見柳毅恪守義戒,施恩不望報,只好行此計策。柳毅越發敬重龍女,兩人從此恩愛,後來舉家遷至洞庭,傳說最終成了神仙。非煙案︰當龍女之艷姿時,幾人能不惑;當赤龍之威怒時,幾人能不懼。此柳毅之所以為柳毅,而這篇傳奇,也之所以成為我的最愛。第四章王仙客

修羅鎮被一條小河貫穿而過。小河自槐林西面群山中發源,起初只是一條溪流,入鎮之後成為數丈寬的小河,居民們稱其為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繞了一個大彎,將鎮上唯一的客棧半包起來。而後又向東流至合江亭處,匯集了另外兩條河流,水勢頓時開闊,成為約十丈的鹿頭江,向小鎮東北面奔涌而去。客棧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勢緩慢,兩岸長滿綠竹,一座圓頂米倉就掩映在竹林中,風光十分幽靜秀麗。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在小河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突然,嘩的一聲輕響,平靜的水面被一蓬散亂的青絲漲破。跟著是一張美麗而蒼白的臉。聶隱娘。她雙手伏在岸邊的石階上,大口喘息著,她盡量平復氣息,抓緊每一秒的時間,重新凝聚體力。而後,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向不遠處的米倉走去。她已經筋疲力盡,必須找到藏身之處,治療身上的內傷。米倉的木門上積著一層灰塵,她勉力伸手一推,沒想到大門只是虛掩著的,她的身體再也無法保持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一堆稻草上。陳米夾雜著ch o濕氣息的清香,頓時充盈了整個倉庫。她大口呼吸著,讓自己保持清醒。就在這時,她听見身後的木門輕輕地關上了,而且放下了門閂。她的心頓時一沉——這座米倉里還有人!冰冷的死氣彌漫開去。她略略抬起頭,卻看見眼前有一雙腳。一雙男人的腳。聶隱娘忍不住苦笑。鞋襪十分華麗,絕非小鎮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這浙江府保慶號的雲花緞、蘇州碧鳳坊的九龍飛針繡,也不是常人能買到的。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和她一樣,也是傳奇之一。現在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傳奇。如果非要讓她在傳奇中選一個的話,她寧願站在面前的是柳毅。然而,柳毅卻總是赤腳的。才出虎口,又入狼窩,聶隱娘自嘲地搖了搖頭。既然已經無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實。她索x ng扶著一旁的米袋坐了起來,將雙臂彎到腦後,整理濕漉漉的頭發,一面用眼角余光窺視著眼前這個人。他看去不過二十出頭,容貌可以說非常清俊,膚s 白皙豐潤,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頭。一件及地品紅長袍,上面用各s 絲線極為細致地繡著九百余朵牡丹,每一朵又用金絲層層渲染,走動之時,更是千姿百態,澹蕩虯縵,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間一條四指寬的金s 帶子,瓖著數十枚極品南珠,寶光璀璨,腰帶下邊系著長長的流蘇,再扣上一塊翠s y 滴的雙龍佩。真是朱紫藻繡,華麗之極。聶隱娘一皺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張揚。但是,傳奇中的人多少有點怪癖,相比裴航y n陽怪氣,柳毅不仙不道,紅線瘋瘋癲癲,這個至少更像一個人。那人一言不發,也呆呆地注視著她。他眉頭緊皺,似乎遇到了一件極其困擾的事情。聶隱娘一面整理頭發,一面暗中調整內息,無奈紅線劍氣太為凌厲,氣息一旦運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滯,痛徹肺腑,只得作罷。她無力地抬頭,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看他什麼時候來取自己的x ng命。然而,那人只是滿面愁苦地看著她,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兩人就隔著一堆米袋,久久對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于開口道︰「你,見過小娥麼?」聶隱娘一怔︰「小娥?誰是小娥?」那人長嘆一聲︰「我的孿生妹妹。」看來,對方並不想立即殺死她。聶隱娘臉上漸漸有了血s ,道︰「你妹妹?她為什麼會到這里來?」那人目光更加憂愁︰「為了我們的任務。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時候,才知道她還活著。」聶隱娘有些驚訝︰「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那人突然痛苦地垂下頭,道︰「謝小娥,她現在叫謝小娥。太巧了,為什麼偏偏是她!」聶隱娘目光轉動,搖頭道︰「每一份名卷都語焉不詳,你怎麼肯定這個小娥就是你的妹妹?」那人搖頭道︰「不會錯的,我們出生的時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記號。」「原來這樣……」聶隱娘頓了頓,臉上又現出那種魅惑的笑容,將**的裙子展開,盡量舒服地倚著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記號,我幫你找她?」那人的臉陡然扭曲,猛撲過來,搖著聶隱娘的雙肩,怒吼道︰「你想殺她?!」聶隱娘禁不住變s 。沒想到此人看去瘋癲之極,卻對別人的殺意有特殊的感應。她心中剛剛一動念頭,就已被對方察覺。聶隱娘重傷在身,被他這一搖更是劇痛難忍,只得勉強分辯道︰「我已經是半死的人,怎麼可能去殺她!」那人遲疑了片刻,松開了手,臉上又已恢復以前那種淒苦的神s ︰「我們同一天出生,我以為只有我活了下來,沒想到她也被主人收養,也成了傳奇之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彌補。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找她,卻始終沒有消息。我怕她已經被別人殺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絲凶光,再次撲了上來,狠狠卡住聶隱娘的脖子,惡聲道︰「你,你以前殺過人沒有?有沒有殺她!」聶隱娘強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殺的都是男人。」那人怔怔注視了她一會,似乎在分辨她的話的真假。突然一把將聶隱娘推開,又抱住頭痛苦地道︰「你沒有,可是別人呢?今天沒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遲早會死!」聶隱娘扶住脖子,搖了搖頭,只覺這個人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突然,那人縱身而起,雙眼死死盯著門外,道︰「有人!」聶隱娘也不禁變s ︰「誰?」那人咬牙切齒道︰「那個瘋女人!」聶隱娘的聲音都有些顫抖︰「紅線?」那人點頭道︰「就是她!」聶隱娘道︰「你和她交過手了?」那人嘆息一聲,將身上紅袍撩開。就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面血跡斑斑,似乎已經凝結。「三天前我剛趕到雲霧山,正要從南面進入修羅鎮,卻在棧道上遇見了她,向她打听小娥的消息,沒想到她拔劍就刺!」他搖了搖頭︰「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閃開了一寸,這一劍就已透胸而過……而後我故意跌落山澗,幸好我熟知水x ng,她也沒有追來。」聶隱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經是萬幸了。」那人恨恨道︰「連我價值數萬金的無雙寶劍也被她斬成兩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地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聶隱娘凝視著他︰「無雙寶劍?你是王仙客?」那人似乎有些訝然︰「你怎麼知道?」聶隱娘的目光漸漸冰冷,淡淡道︰「我曾看過一眼你的名卷,但還沒看完,就被紅線打斷。而且我還明白了一樣——」她冷笑一聲︰「我們都被柳毅出賣了!」王仙客愕然道︰「柳毅是誰?」聶隱娘冷笑道︰「一個騙子!和紅線一伙的騙子……」正要說下去,王仙客突然失聲道︰「不好!」縱起身來,往聶隱娘身上一撲。聶隱娘猝然無防,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之中,全身關節一陣劇痛,差點喘不過氣來。聶隱娘掙扎起來,正要發怒,臉s 卻突然一變——她也感到一股無比森寒的劍氣,宛如ch o水一般從倉庫外漫入,正無聲無息地從庫中每一件事物上透過!傳奇中能發出這樣劍氣的人,只有一個。紅線!無所不在的劍氣瞬間將倉庫的大半布滿,而且還在迅速向兩人藏身之處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靜無聲,只要有一點活物的內息存在,都會立刻觸動羅網!突然,空氣啵的一聲輕顫,冰冷的劍氣宛如幽潭漣漪一般,猛地震起。接著是三聲爆裂的巨響,數團猩紅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爆散,又紛揚落下,灑了一地暗花。——卻是一窩正在酣睡的倉鼠,觸上了不斷推進的劍氣邊緣!劍氣越來越近,聶隱娘咬住牙關,正要從米堆中躍起。突然間手腕一緊,卻已被王仙客握住,隨即一股怪異的氣息從他手上源源透來。那氣息起初很快,仿佛要強行控制住她的脈搏,以它的節奏共振,而後卻是越來越慢,仿佛隨時要將人的心跳一起抑止住。聶隱娘瞬間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將脈息完全放開,心無雜念,隨著他的節奏振動,兩人的脈搏越來越慢,漸漸歸于停滯。就在這一刻,劍氣已從兩人身上橫掃而過。劍波沒有絲毫顫動,他們的身體,卻已和周圍的米袋毫無區別。倉門外,紅線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竹梢之上,微風一起,她的身體就隨著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纓絡飛揚,似乎隨時要凌空飛去,然而她腳下那單薄的竹枝,卻仿佛和她融為一體,無論怎樣起伏,都不會有絲毫偏離。她臉上毫無表情,凝視著手中的長劍。頭頂的陽光極盛,在她的臉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劍影,照得她的骨骼筋脈都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姿態。紅線佇立片刻,回劍入袖,踏著漫天竹枝,向遠處走去。過了良久,聶隱娘的內息才漸漸恢復。她長長松了口氣,道︰「沒想到,你的龜息術這麼好。」王仙客搖了搖頭︰「這只能騙得了一時,她一定還會回來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聶隱娘的手︰「這里不能住了,跟我走。」聶隱娘被他嚇了一跳,也只有跟著。只見他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下五除二,將最下邊的幾袋米抽了個空,露出ch o濕的木板來。木板四周的粉塵有些異樣,仿佛不久前才有人掘動過。王仙客將木板掀開,下面水聲幽幽,竟然是一條彎曲的水道,直通客棧西面的小河。水道的前方停泊著一只小小的烏篷船,王仙客跳上船去,將艙門上厚厚的布簾挑起,興奮地對聶隱娘道︰「快點上來。」聶隱娘猶豫了一會,還是鑽了進去。一陣金紫璀璨的光芒,足能晃花人的眼楮。沒想到這只外邊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烏篷船艙里,竟然擺放著如此多的奢侈品。船艙中間鋪著一張波斯坐毯,雖然不大,但卻織得j ng致無比,站上去能陷沒人的腳踝,坐毯上方是一個極大的白玉托盤,初看上去一體渾成,毫無瑕疵,再一看卻裝著四枚同s 轉軸,竟似能從中十字折疊起來。托盤上放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爐,爐火隱微,一只通體雲英鏤雕而成的三足圓鼎中,香湯蟹沸,似乎還在煮著什麼美味。其他夜光之杯,琉璃之盞,牙箸珠盤,錦屏繡障一應俱全,雖然華貴奢豪,卻也小巧j ng致,一些還是為適合旅行之需特制而成。看得出主人雖然時常漂泊無定,但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忘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聶隱娘有些驚訝︰「這些都是你帶來的?」王仙客搖頭道︰「本來還有許多,只是千里跋涉,來這種不毛之地,東西多了反是累贅,只好選了又選,才挑出些實在不能少的。怪只怪背包太小,我的好幾件心愛之物沒法隨身,不得不都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說著又嘆息幾聲,大有不忍之意。聶隱娘卻禁不住搖了搖頭,此來修羅鎮,任務何等凶險,境遇何等緊迫,他卻宛如游山玩水一般,帶了這些毫無用處的玩件。又想他穿著千金之衣,配著萬金之劍,又背著這樣一只碩大的包裹,爬上高絕百丈的雲霧山棧道,聶隱娘就忍不住想笑。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你覺得我很可笑麼?」聶隱娘道︰「我只是奇怪,你遇到紅線後,是怎麼帶著這些東西逃命的?」王仙客道︰「有什麼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只可惜,那柄價值數萬的無雙寶劍卻毀在那瘋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劍了。」他揮拳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顯然後悔已極。聶隱娘忍不住皺眉,倒不是因為他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守財奴,而是因為他心痛這柄劍的時候,完全是因為它的價值,而不是劍本身。她有些鄙薄地冷哼了一聲︰「你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刺客。」王仙客搖頭道︰「我根本不想做一個刺客,我只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過一段快樂的r 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這些都送給她,讓她帶著一車車嫁妝出嫁……」他臉上透出幸福的憧憬,仿佛真的看到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妹妹,有朝一r 鳳冠霞帔,得配佳偶的r 子。可惜他的笑容不久又被深深的y n霾籠罩,王仙客嘆息了一聲,一面解開繩索,讓小船順流而下。小船漸漸駛出水道,進入若耶河,又再往東行了一陣,過了合江亭,眼前水勢頓時一闊,再往下行,就已是鹿頭江了。看著遠方江面遼闊,水氣氤氳,聶隱娘不由擔心道︰「我們這是要去哪里?」王仙客舒舒服服地坐在爐火前,仿佛已經忘了剛才的事。他從鼎中盛出一碗熱湯,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甚是陶醉,過了良久才將那口氣呼出,道︰「哪里也不去。船上有足夠的食物,我們只用在這江上吃好穿好,再睡上幾天大頭覺,那瘋婆子找不著我們,自然會找別人去殺,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某個更厲害的角s 解決掉了。」聶隱娘微微冷哼,道︰「好個如意算盤。只不過主人的期限只有一個月。過期之後,我們個個都要死。」王仙客悠閑地拿起玉勺,在湯中攪動︰「多躲一天,總是多好一天。等月底我們上岸的時候,說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殘殺了個j ng光——這就叫不戰而勝。」聶隱娘笑而不語。一則他說得也有些道理,二則她也樂得在此處養傷。如今她的氣息已經略能運轉,估計不出三天,就能大致復原,那個時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了。王仙客得意之極,將碗高高舉起,遞到嘴邊,大大的喝了一口,剛剛入喉,卻又立即噴了出來。苦著臉大聲道︰「不好!」聶隱娘愕然道︰「怎麼了?湯里有毒?」王仙客將湯碗隨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著自己的頭︰「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這幾天那瘋婆子的確可能被人干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羅鎮中,豈不是一樣危險?小娥是我孿生妹妹,武功理應比我更低才對,那她被那瘋婆子或者別人殺死的可能豈非更大?我真糊涂,怎麼把這件事都忘了呢?」他懊惱地抱著頭,在船中走來走去,不住念叨︰「她被別人殺死我豈能見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說著向篷外甲板沖去。江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暮雨紛紛,落r 橫斜,遠處江樹離離,y n雲垂布,襯得光景甚是淒涼。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邊的竹竿,卻被聶隱娘一步搶上,奪在手中︰「做什麼?」王仙客臉上一片狂熱,道︰「快,掉轉船頭,回去救小娥!」聶隱娘斷然道︰「不行!這個時候我們都重傷在身,重回修羅鎮正是自投羅網!」王仙客癲狂的臉上立即露出猙獰之象︰「你敢阻攔我?」聶隱娘點了點頭。「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誰敢阻攔我就殺了誰!」王仙客一聲怒吼,寬大的紅袍被真氣鼓蕩,在風中獵獵飛揚,看去整個宛如一頭狂怒的獅子——一旦從沉睡中醒來,立刻恢復了殺戮者的本來面目。聶隱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讓︰「我倒很想看看,傳奇中第一等的守財奴刺客,到底是怎麼殺人的。」王仙客更怒,駢指當胸一劃,一道凌厲的劍氣頓時向聶隱娘惡撲而來。聶隱娘將手中的竹竿在水面輕輕一點,身子如落花一般向後騰起,輕輕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動,頓時劍氣縱橫,向聶隱娘攻去百余下。聶隱娘居高臨下,運竿為槍,卻是以快制快,瞬間也還擊了百余回,足有丈余的青竹竿,宛如騰空蛟龍一般,將蒙蒙細雨舞成大片水霧,在兩人間築起一道牢牢的屏障。王仙客有些煩躁,將劍氣催到極致,就見無數道狂猛的劍氣分上、下、前、後、左、右六路,向那團屏障一陣猛攻,風聲嘶吼,那道水屏被撕扯得扭曲變形,但又漸漸恢復,終究沒被洞穿。兩人重傷之下,都已是強弩之末,王仙客少了無雙劍而以劍氣傷人,聶隱娘不用飛血針而以竹竿御敵,又再打了個不小的折扣。論傷勢是聶隱娘重些,但她居高臨下,佔了地勢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開來,真是寸長寸強;而王仙客傷及心脈,內力大損,劍氣便很難運到一丈之外,加上聶隱娘只守不攻,一時倒也打了個平手。r 光漸隱,雨卻漸漸下得大了起來。江面廣袤,淒風冷雨,雲腳低垂,看去甚是蕭瑟。聶隱娘握著竹槍,微微有些喘息,卻依舊笑道︰「你再不出絕招,只怕再打兩個時辰,也不會有勝負!」王仙客怒道︰「什麼絕招?」聶隱娘笑道︰「名為無雙,實則有偶。你使的本為雙手之劍。所謂無雙劍,也是一雄一雌,一長一短,雄劍你時時配在身上,雌劍藏在袖底,卻絕少出手。雙劍合璧,正是你的必殺絕技。想來紅線就是不知道這個秘密,才讓你有了跳澗逃跑的機會。只可惜,這個秘密被寫在了你的名卷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王仙客一面搶攻,一面怒道︰「你看到了又怎樣?」聶隱娘道︰「如今你雙劍都已失去,但劍招卻還記得。你既然能以指為劍,也一定能空手用出這招必殺絕技來。要想勝我,就別再藏私,否則這滿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王仙客全身盡濕,江上晚風凌厲,更是奇寒徹骨,但他掛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燒,再也不想跟她糾纏下去,于是爆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雙手當胸一並,兩道劍氣破空而出,合而為一,威力登時暴漲,龍吟之聲響徹雲霄,夾著漫天雨氣,向聶隱娘疾刺而來!整個江面都卷起重重浪濤,暴雨傾盆而下,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這一招的威力瑟瑟顫抖。這一劍,是必殺之劍!聶隱娘眼中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隱光,突然收勢不動。她的目光瞬間凝結,仿佛看到了某種極其驚怖之物,她怔怔地將竹竿拋開,全身門戶大開,向著那道極盛的劍氣上迎了上去!王仙客愕然望著聶隱娘。而他的目光一旦與聶隱娘交接,無盡的殺意頓時散了個干干淨淨,化為莫名的狂熱!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顧發出一半的招式,猛地轉過身來!漫天劍氣失去了控制,頓時化為無數冷雨,灑落江面,在他身後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亂落中,他向聶隱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小娥?!」江面空寂,卻哪里有人?就在那一刻,聶隱娘的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附了上來,王仙客只覺得背心一涼,一枚五寸長的飛血針已然完全沒入體內!王仙客大驚,正要提氣,全身卻是一陣酥麻,軟軟地倒了下去。聶隱娘也支撐不住,靠著船篷滑了下來,癱坐在船簾內,也顧不得抬手去擋住如注的雨水,胸膛不住起伏。王仙客四肢僵硬,倒在雨中動彈不得,只得怒罵道︰「卑鄙無恥!」聶隱娘滿臉倦意,舉袖拭著臉上的雨水︰「不卑鄙無恥,怎麼做刺客?」她擰著散亂的頭發,一面微微喘息,一面笑道︰「我早知道你能洞徹對手的心意,所以,不惜連自己都騙了。你出招的一剎那,我故意做出驚訝的神s ,心中卻不停告訴自己,江上還有一艘小船,小娥就在對面的船上,結果你果然感應到了……」王仙客勉力掙扎道︰「要是我不上當呢?」聶隱娘默然了片刻,又輕輕笑道︰「你不上當,我就死。」她的笑意中透出些許淒涼︰「刺客的賭局,總是很公平的。」聶隱娘嘆息一聲,扶著船篷站了起來,順手拾起扔在一旁的竹竿。王仙客愕然道︰「你做什麼?」聶隱娘掂著竹竿,微笑道︰「把你打昏。」話音未落,劈頭一棍。王仙客還未來得及掙扎,就已撲通一聲,倒在積水里。聶隱娘艱難地將他拖回船艙,扔在火爐邊的坐毯上。他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熟了。聶隱娘看著他,卻是自己那一棍打得重了,鮮血沿著他額角淌下,打濕了他的衣領。他頸上的皮膚十分細膩,宛如女子。血流蜿蜒,白玉般的肌膚上竟暗暗透出青s 的一角。聶隱娘心中一動——這就是他的刺青!她情不自禁地四下張望,不遠處的漆案上,正好放著一只匕首。這枚刺青在幽微的火光下,發出魔魘般的誘惑,聶隱娘忍不住將匕首拿起。只要往他喉間一刺,第二枚刺青就到手了!然而,在米倉中,凌厲劍氣襲來之時,正是他一躍將自己按倒,又用龜息之術,幫自己躲過紅線的追殺;也是他,將重傷的自己領入這艘舒適溫暖的小船,又如好客的主人一樣,煮起香湯美味……想到這些,這一劍多少有些刺不下去。十年了,聶隱娘從來只是殺人,不曾救人,所以,也從未被別人救過。她嘆息一聲,終于將匕首丟開,無力地坐在船艙中。外面大雨瓢潑,船艙中卻十分安寧,溫暖,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于是她拉過坐毯一角,輕輕躺了下去,她決定什麼也不再想,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或許就已雨過天晴。她從十三歲開始殺人,多少個y n冷恐怖的雨夜,她躲在無人所知的角落,一如受傷的小獸,慢慢舌忝舐自己的累累傷痕。就是靠著這樣的希冀,才能勉強睡去。明天,依舊是殺戮,鮮血,刀光劍影,但總算有了陽光。于是,傷痕總會在烈r 下結痂,她也會帶著這些屬于刺客的勛章,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更為冷酷,狠辣。這些,難道不是早已習以為常的麼?聶隱娘微微苦笑,剛要合眼,船艙卻劇烈一蕩,仿佛撞上了一大塊礁石!然而江面茫茫,又哪來的礁石?聶隱娘立即跳了起來。正在這個時候,艙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無雙傳》傳奇本事王仙客是建中年間大官劉震的外甥,仙客從小住在舅家,與表妹無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涇原士兵造反,劉震命仙客幫自己押送家資,而自己帶著家人逃竄出城。但劉震才出城就被叛賊抓獲,仙客聞信,急忙逃至襄陽,在山村里躲了三年。後來叛亂平定後,仙客到京城訪問劉震的消息,遇到劉家僕人塞鴻,得知劉震因做了叛軍的官被判了死刑,而無雙被當作官奴入了宮。只有無雙的婢女采隻賣給了金吾將軍。仙客就將采隻贖了出來,賃屋居住。幾個月後,有一幫宮廷女奴被太監押送去打掃皇陵,暫住在長樂驛中。仙客就讓塞鴻扮作驛官,端茶送水,打探無雙的消息。果然無雙就在這一行人中,她認出了塞鴻,告訴他等她們走後,在她房內褥子下面,取出寫給仙客的信。仙客讀了無雙的信之後大哭,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無雙救出。無雙在信中說富平古押衙是位異人,仙客就找到古押衙,也不說求他做什麼,只是跟他結交,只要古押衙有所求,無論金錢還是珍寶,仙客都定會滿足他。如此過了一年,古押衙終于問仙客要求他何事。仙客流著淚將無雙的事情告訴了他,古押衙仰天許久,嘆道︰「這件事不太容易,我盡力而為吧。」說完,就走了。半年後,古押衙找到仙客,問道︰「你這里有沒有人認識無雙?」仙客就將采隻帶給他,古押衙滿意地領著采隻走了,過了幾天,忽然就听說無雙因為違犯宮中的規矩被處死。仙客傷心痛哭,不能自已。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古押衙突然到訪,攜著一個很大的 子。 中就是無雙的尸體,但心頭微暖。原來古押衙花了半年的時間尋訪到一丸秘藥,人服後立死,但三r 後便會活過來。他命采隻假扮宮里內官,讓無雙服下此藥,混過了官府的耳目。仙客感激涕零,拜謝古押衙。古押衙又說︰「暫時借用一下塞鴻,到房後挖個坑。」坑挖得較深的時候,古先生抽出刀來,把塞鴻的頭砍落到坑里。仙客又吃驚又害怕。古押衙說︰「郎君不要怕,今天我已經報答了郎君的恩情。前些r 子我听說茅山道士有一種藥,那種藥吃下去,人會立刻死去,三天後卻會活過來,我派人專程去要了一丸。昨天讓采隻假扮宦官,說因為無雙是屬于叛逆一伙的人,賜給她這種藥命她自盡。尸體送到墓地時,我又假托是她的親朋故舊,用百匹綢緞贖出了她的尸體。凡是路上的館驛,我都送了厚禮,一定不會泄漏。茅山使者和抬軟轎的人,在野外就把他們處置干淨了。我為了郎君,也要自盡。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門外有轎夫十人,馬五匹,絹二百匹,五更天時,你就帶著無雙出發,然後就改名換姓,飄泊遠方去避禍吧!」說完,橫刀自刎。仙客無法搶救,只好將其掩埋,同無雙隱姓埋名,偕老襄陽。非煙案︰好一簡傳奇,只是可惜了古押衙。正如可惜了樊于期。第五章謝小娥

聶隱娘拉開艙門,雨氣夾著夜晚的寒風,卷嘯過來。甲板上空無一人。小船船頭,卻已生生撞在對面一艘大船之上,木屑亂飛。對面那艘大船有兩層閣樓大小,通體由上好木材制成,船窗上刻著木雕的花朵,幾條紫s 流蘇從窗口垂下,在風雨中亂舞。這只船看上去更像一艘j ng致的畫舫。如果出現在秦淮河中、西湖橋下那是再合適不過。然而這里卻是荒僻之極的鹿頭江,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越重重峰巒險灘,來到這蠻山窮水之中。風雨飄搖,笛聲幽咽。窗口透出暗紅的燈光,一個女子縴細的側影投照在船窗上,她半低著頭,玉指在長笛上輕輕移動,玉浪滔天,但那細細的笛聲卻依舊顯得無比清晰,仿佛露滴風荷,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響起,你听到的卻還是這一聲。她似乎知道了聶隱娘的來到,停止了吹奏,起身向甲板上走去。畫舫艙門開啟。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撐著一柄油紙傘,站在甲板上。夜風吹起她身上單薄的衣衫,她的身體就仿佛一朵風中花朵,隨時都要飄落下來。而她腰間的那只玉笛卻透出森寒的冷光,宛如雲母從暴雨中采下的一條閃電。聶隱娘勉強掩飾著自己的疲倦與傷痛,冷冷道︰「你是誰?」那女子撐著傘,一步步向她走來。她容貌始終隱藏在y n暗的雨s 之中,神秘莫測。她站在船舷前,反照的水光映出她櫻紅s 的雙唇,也似乎帶上了氤氳水氣︰「我本在江上看雨,听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所以特意過來看看。」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帶著莫名的誘惑,仿佛與這朦朧波紋一起,緩緩振蕩著。聶隱娘冷冷道︰「誰叫你的名字,你怕是听錯了吧?」那女子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從來不會錯,半盞茶的功夫前,有人在你的船上,叫‘小娥’。小娥,就是我。」她頓了頓,又注視著聶隱娘道︰「我還知道,那人就是我的哥哥。」聶隱娘陡然一驚,不禁失聲道︰「你是謝小娥?」那自稱謝小娥的女子點了點頭︰「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我沒法選擇。」她又微微一笑︰「你也沒法選擇自己的名字罷,傳奇中的人,都是一樣。」听到傳奇這兩個字,聶隱娘真恨不得能立刻暈倒在地上。不過好在她心中越是叫苦,笑容就越是鎮定。聶隱娘也微笑道︰「我叫聶隱娘。」謝小娥點了點頭︰「聶隱娘,你現在可以帶我去見我哥哥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見我。」聶隱娘苦笑了一下,推開小船艙門道︰「請。」謝小娥嘆息了一聲,緩步向小船走了過來。那艘畫舫和小船之間,大約有數尺的落差,但她走來的時候,卻如同一直踏在平地上,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她身體的起伏。只因為,她的身體本來就宛如這夜空中的水氣一樣,隨影賦形,靈動無比。她輕輕走過聶隱娘身邊。輕柔的裙裾雲朵一般從她眼前掠過。聶隱娘雙手緊緊握住飛血針,卻始終沒有出手。她不出手,是因為現在的她,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謝小娥走到船艙中間,輕輕收起紙傘,放在一旁。火光第一次照亮了她的臉。她的臉蒼白而充滿靈氣,美麗中又含著幾分英武,若不是眉梢眼角多了幾分媚意,真和王仙客毫無兩樣。她俯子,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王仙客扶起,低聲喚道︰「哥哥。」她清冷的眸子中仿佛有水光耀動,她輕輕道︰「我是小娥。」看到她臉上的脈脈溫情,聶隱娘長長松了一口氣。謝小娥褪下王仙客的紅袍,發現了他背上的那根銀針,手指輕輕一叩,銀針破體飛出,落在她掌心上。謝小娥對著燈光,仔細觀察那枚銀針,柔聲道︰「這支血影針並沒有帶毒,看來你還不想殺死我哥哥。」縴指一彈,銀針穿破船艙壁板,落入江中。王仙客悠悠醒轉,剛張開眼楮,立刻瞠目結舌︰「你,你……」謝小娥的臉上綻出動人的微笑︰「我是小娥。」王仙客愕然,趕緊揉了揉眼楮,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而後眼眶立刻被熱淚充滿,喃喃道︰「小娥,你真的是小娥……我終于找到你了!」謝小娥伸出手去,輕輕撫模著面前這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臉上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歡樂和悲哀,兩行清淚不知不覺中點滴落下。王仙客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謝小娥也緊緊抱著他,縴秀的下顎深深埋入他的肩頭,相擁良久,眼淚都打濕了彼此的衣衫。「小娥,我找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王仙客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已不成句子。「哥哥,請不要再離開我!」謝小娥流淚仰望y n雲密布的天空,似乎說給王仙客听,又似乎在向上蒼祈求。她的聲音更加嘶啞,在夜雨中散開,輕輕震顫著。雨下得更大。聶隱娘忍不住轉開臉去,不想打擾這份濃濃的情意。船外的風雨將兩人哽咽的聲音掩蓋起來。過了片刻,又听謝小娥道︰「哥哥,出生以來,你從來沒有照顧過我,今天見面難道不想送我一件禮物?」王仙客滿臉幸福,將雙臂又抱緊了些︰「想,你要什麼,只要我有……」謝小娥笑了笑︰「你一定有。」王仙客道︰「到底是什麼?」聶隱娘的目光正在四處游移,卻似乎看到一道瘋狂的神光,從謝小娥眼底透出。聶隱娘一愕,正在懷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听謝小娥清清楚楚地道︰「你!」一道奪目的寒光在兩人之間噴薄而出,噗的一聲輕響,大蓬血花飛濺了出去。聶隱娘大驚,只見一柄匕首已經穿過了王仙客的左肩,將他生生釘在船板上!「你瘋了!」聶隱娘失s 道。謝小娥轉過頭,無比冷靜地道︰「住嘴!我現在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殺死你。我勸你別多管閑事,打擾我們兄妹重逢!」她一回過頭,卻又立刻沉浸入狂悲狂喜的情感中,似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王仙客舊傷未愈,又被新創,全身氣脈頓時散亂下去,連掙扎也力不從心,只能不住咳嗽著。他臉上熱淚未干,盡是不可置信的神s ,緩緩向謝小娥伸出手去︰「小娥,你,你……」謝小娥一把握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胸前,眼中盈滿熱淚︰「哥哥,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在一起!」話音未落,她猛地一揮手,又一柄匕首插入了王仙客的身體。「小娥……」王仙客望著她,痛苦深深地爬上了他的臉。「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做?」「哥哥……」謝小娥泣不成聲,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模著他的臉,那只蒼白的手中仿佛蘊涵著無盡柔情,要仔細撫平他臉上的痛苦。謝小娥嘶聲道︰「哥哥,你可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弟弟啊!」王仙客大驚︰「怎麼可能,怎麼……」「怎麼可能……」謝小娥淒厲地笑了兩聲,又抽泣了兩聲,雙唇顫抖,似乎完全難以出言︰「孿生兄妹……孿生兄妹怎麼可能這麼像,我們是兄弟,不,我們分明就是一個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突然回手往胸前一撕,上衣立刻破為碎片。肩若削成,腰如裹素。然而,卻是男兒之身。火光搖曳,照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上,遍布著極粗的疤痕,一直貫穿整個身體——仿佛他整個人早已被斷為數塊,又被重新拼接起來一般。王仙客的眼中也涌出淚水,仿佛那每一條傷痕都化作皮鞭,狠狠抽在他心頭,嘶聲道︰「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謝小娥眼中的笑意和淚水混雜,交織出一種刻骨的仇恨來︰「都是拜你所賜!我們在母體的時候,本是聯體雙生。可是剛一出世,父母就請來庸醫,強行把我們分開!為了保全你有個完整的身體,他們把我的內髒割得殘缺不全,最可恨的是,他們徹底奪走了我的尊嚴,把我變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健康地活了下來,我卻帶著無數的殘疾,像用剩下了的垃圾一樣,被扔在草叢中……幸好主人發現了我,讓我起死回生。主人治好了我內髒上的傷勢,卻無法恢復我的x ng別。于是,我就成了謝小娥!」她眼中竄出鬼魅一般的火焰,觸目驚心,讓人懷疑在許多年前那場恐怖的手術中,她早已死去,現在存在世間的,不過是一個孤獨的怨魂!王仙客淚流滿面,道︰「小娥,小娥……」謝小娥突然跳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她猛然一刀,割在王仙客喉嚨上。鮮血並未噴涌,而只是緩緩流出。她切斷了聲帶。王仙客干澀的嘴唇張了張,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謝小娥安靜下來,輕輕撫模著王仙客的肩膀、胸膛、手臂,那是一具屬于男人的完美軀體。她的眼中充滿羨慕,也充滿痛苦︰「本來是一個人,為什麼非要分為兩份?本是一樣的身子,為什麼我偏偏成了女人!」她又發起狂來,拼命地撕扯著自己的發髻,將頭上的發釵拔下,一支支刺入王仙客的身體。那些金鸞翠鳳扭曲了美麗的姿態,帶著一縷縷強行撕扯下的青絲,悲哀地顫動著,宛如謝小娥破碎的心。過了良久,她的動作才緩慢下來。輕輕舉起右手,將耳環強行扯下,兩只玲瓏的耳垂上立刻涌出鮮血,她注視著手上那對帶血的金環,一字字道︰「我恨你,恨我們的父母,恨那個c o刀的庸醫!我求主人教我武功,教我殺人,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個干干淨淨!終于,在十歲那年,我找到了那個庸醫,也把他的內髒一寸寸割了下來。可惜那個時候,我的父母已經死了,否則我也會把他們從頭劈開!就剩下你——我親愛的哥哥,我唯一的親人,我找了整整十八年,才知道你也在傳奇之中……」她的身子整個伏在王仙客身上,縱聲痛哭,每哭一句,用那枚細小的耳環在他臉上畫一個十字。她畫得極其用力,不僅耳環完全沒入了他的血肉,連她足有一寸長的指甲,也深深陷了進去。王仙客俊秀的臉瞬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聶隱娘再也忍不住,沖了上來︰「住手!」謝小娥秀眉倒豎,抬起滿是血污的手,將腰間的玉笛擲出。玉笛帶著利嘯飛來,這一擲力道極沉,來勢極快!聶隱娘縱身躍起,不料胸口舊傷牽動,劇痛之下,氣息頓時一滯!只听一聲悶響,玉笛生生擊在她的胸口,聶隱娘嗆出一口鮮血,俯身倒了下去。謝小娥卻似乎突然冷靜了下來,回頭望著王仙客,怔怔地一笑,道︰「哥哥,你冷麼?」王仙客緊閉雙目,搖了搖頭。謝小娥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將爐火移到他身旁,還輕輕捧起他冰冷的左手,在唇邊呵護著︰「好些了麼?」王仙客已無力點頭。謝小娥將他的左手放開,又捧起另一只,柔聲道︰「待會胸腔被打開,你會覺得冷的。」她話語中的殷殷關切毫無作偽,完全發自內心,听去卻讓人倍感恐怖。她揉了半晌,直到王仙客手足都熱了起來,她才小心翼翼的月兌去他身上的紅袍。鮮血從王仙客身下淌出,在船板上拖開一片巨大的y n影……猩紅的血液流過聶隱娘的額頭,她似乎清醒了一點,努力睜開眼楮,卻看到了一幅更為可怕的場景!謝小娥用十一只匕首,將王仙客牢牢釘在甲板上,而後手中還握著一只,正在剖刮王仙客的內髒!她手中的匕首在王仙客體內緩緩游動,還不忘隨時伸手去拍打他的臉,輕聲喚道︰「哥哥,堅持住,別睡著,這個時候睡著,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聶隱娘心中升起一片怒火,她也做了十年刺客,殺了不少有辜或者無辜的人,然而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酷而瘋狂的殺手!何況,她所殘殺的,正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她趁著謝小娥正在一心一意地施加酷刑,慢慢坐了起來,將一枚血影針藏在兩指之間,輕輕向王仙客和謝小娥所在之處遞了過去。謝小娥低著頭,仔細地剝刮著什麼。她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哀,只是非常認真,似乎在從事著一件莊嚴的事業,一絲不苟,絲毫沒有注意到聶隱娘的舉動。就在聶隱娘的手指就要觸到謝小娥的一剎那,王仙客一直低垂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了狂亂之氣,第一次顯得如此清澈。聶隱娘被他目光一觸,忍不住怔了怔。他望著聶隱娘,臉上有些慚愧,也有些感激,終于艱難地搖了搖頭。她明白了,他不願意看著小娥死。他深深地望著她,浴血的雙眼中盡是祈求之意。聶隱娘實在不忍看下去,只得點了點頭。他破碎的肌肉牽動,浮出一個笑容來,然後無力地垂下頭,將目光指向自己的心髒。聶隱娘遲疑了片刻。謝小娥正緩緩地抬起手臂,用匕首刺穿他右側的身體。聶隱娘閉上雙眼,咬著牙一針推了下去,銀針從後背直沒心髒。這一針萃煉了劇毒,手法極穩也極準。王仙客心髒重重一震,就永遠停止了跳動。非人的折磨終結了。傳奇中第一守財奴,王仙客,終于在這滿船金玉的陪葬中死去,他或許真的不是一個好刺客,但卻一生都在想做一個好哥哥。一生都在尋找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聶隱娘的眼淚都快忍不住落下。謝小娥終于察覺出異樣,驚訝地抬起頭來。眼前卻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他死了!謝小娥完全怔住,她拼命搖著他的身體,血花飛濺,濡濕了她的臉,然而最終也不過證實了他的死亡。他死了。再也不會奪走她的身體,再也不會成為她深夜的夢魘。卻再也不會四方尋找她,抱著她哭泣,叫她小娥了!謝小娥沾滿鮮血的手漸漸冰冷,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空寂。王仙客,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最後的仇人,終于死去,她的仇恨,終于失去了最後的依托,化歸塵土,但她的愛呢?她唯一愛的人,是否也已在剛才那一刻死去?還是她永遠都生活在仇恨中,從來沒有愛過別人?愛本不曾存在過,仇恨又已死去,那她活在世上,又還有什麼意義呢?鮮血順著她的指間滴落,越來越慢,終將凝結。而她,還緊緊握著那團破碎的血肉。這些曾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東西,如今卻被永遠地拋棄在了兩人的身體之外,發著濃濃的血腥之氣。它們,很快就會**,就會化為爛泥,毫無用處。那她搶奪來的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而她的哥哥,她唯一的親人,那個尋找了她一輩子,那個剛剛還在深深擁抱她,呼喚她名字的男人呢?如果,剛才她沒有刺出那一劍,是否他們現在還在緊緊相擁,互述衷腸?是否他們從此就會彼此依靠,不再孤單?r r 夜夜的寂寞,終于有了生死依偎的伙伴;無窮無盡的寒冷,終于有了彼此依偎的溫度,這豈非是她一直企盼的?然而,就在剛才,她親手將這點企盼,化成了一團團快速**的血肉!謝小娥突然跪了下來,無邊的懊悔頓時侵佔了她的心靈。她伏倒在王仙客殘破的尸體上,放聲痛哭。死亡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撕開她的心,夜風吹拂,撩起她的衣袂,瞬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自己一生的摯愛,也要如自己制造的千百尸體一樣,化為塵土。她緊緊抱住王仙客,盡情呼吸那殘存的體溫,直到自己身上都被鮮血染透——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所愛者的擁抱中沉淪。聶隱娘厭惡地望著她,冷冷道︰「人都死了,哭有什麼用!」謝小娥猛然轉過臉,清秀的臉上已被仇恨完全扭曲,她一字字道︰「是你,是你殺了我哥哥!」聶隱娘怒道︰「殺他的是你!」謝小娥惡狠狠的道︰「你胡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他,我只是幫他把那些罪惡的內髒挖出來!那些內髒,不過是被庸醫弄髒了的污血,不配留在他體內!沒有了它們,哥哥就會變得干干淨淨,就像在母親身體里的時候一樣,和我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立刻就要成功了,你卻殺了他!」她霍然站了起來︰「你殺了我最愛的人,你殺了我哥哥!」她的聲音突然一拔,卻是尖銳得驚人︰「我要為他報仇!」《謝小娥傳》傳奇本事謝小娥是豫章商人的女兒,八歲喪母,後來嫁給歷陽俠客段居貞為妻。父與夫常常一起做生意。謝小娥十四歲時,父與夫同時被強盜殺害,謝小娥也受了重傷,落水被救。她立誓報仇,晚上夢見父親托夢告訴自己仇人的姓名為申蘭、申ch n,她就將這四個字書于衣中,喬裝打扮為男子,四處尋訪。有一天,她走到潯陽郡的時候,遇見一戶人家招雇僕人,名字正是申蘭。小娥大喜,就應召入了申家。她心中雖然悲憤,但卻極為恭順,對申蘭也極為親愛,在申家兩年多,很得合府上下的歡心,也沒有人懷疑她是女子。申蘭、申ch n本是同宗兄弟,也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一天申ch n與眾賊一起在申蘭家聚飲,眾賊歡呼暢飲,飽醉乃去。申ch n沉醉,就在申蘭家住下了。小娥悄悄將申ch n鎖在門內,抽佩刀,斬斷申蘭之頭,然後大聲將鄰居全都喚來,擒住申ch n,繳獲了大批贓物。小娥早已秘密記住申蘭、申ch n同黨眾賊的姓名,報官一一擒獲歸案。潯陽太守張公旌表小娥為父、夫報仇的節義,免其死罪,附近豪族聞小娥之名,都來求聘。但小娥卻誓不再嫁,削發為尼,法號仍為︰小娥。非煙案︰小娥可謂烈女也。但古代烈女傳中的故事,恰恰最為悲哀,不忍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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