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便宜客棧里的草頂牲口棚,還是官宦人家修繕精良的馬棚,無論如何打掃,總月兌不了一股子燻人的臭味。看馬的人自己也受不了,除非喂食或洗刷外,都窩在特地修得遠遠的耳房里。尤其是這寒風沁骨的冬天,正適宜來一壺燒刀子,配兩碟花生豬頭肉,喝得酒意上頭相互玩笑取樂,誰還有心思去管外頭有什麼異動。
看守人的偷懶,倒為明華容提供了便利。她站在耳房邊少有人來的夾道里,極有耐心地留意著馬棚周圍的動靜。
眼見許嬤嬤一開始還有力氣扭掙想繃斷繩子,到後來累得軟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期待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現身。
明華容輕輕呵著凍僵的手,臉上毫無氣餒之意。許嬤嬤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里,白氏過了氣頭,終究還是會記起這條忠犬,那個人若想做什麼,就必須趁現在動手。
果然,片刻之後,有人靠近了馬棚。她提著一把笤帚,懷里鼓鼓囊囊,似乎揣了什麼東西。她步子邁得極慢,看似拖沓,實際卻可從不時轉動的眼珠看出,她是在警惕地留意四周動靜,隨時提防著有人靠近。
所幸一路無人,她順利地來到馬棚邊,探頭往柵欄縫里打量了下許嬤嬤,見對方看不到這邊,才自懷中掏出一支蠟燭,點燃了從縫隙送到棚子里的地上。
絲絲縷縷的清煙很快消融在混濁的空氣中,沒過多久,許嬤嬤的眼皮便似粘在了一起,頭越垂直低,一直壓到胸前,姿勢別扭地睡死過去。
見狀,那人將蠟燭吹滅收起,利索地打開拴好的柵欄走進去,接著掏出個滿是粉末的小紙包,又捏開許嬤嬤的嘴。
看著手中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那人眼中閃過強烈的恨意,毫不猶豫地抖開紙包一角便準備往許嬤嬤口里倒。
正在這時,棚外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長睡燭,相思粉,都是世家夫人們常用的手段,據說得二十兩銀子一錢,還得有門道才能買到,沒想到咱們府上竟連個掃地的媽媽都有。若讓這些人得知,非得羨慕明府的財大氣粗不可。」
乍聞此語,那人猛地一驚,眼角跳了幾跳,面色變幻幾回,強作鎮定道︰「奴婢不知大小姐在說什麼。」
「還想抵賴?」說話的人正是明華容,她笑吟吟也進了馬棚,毫不在意尋常小姐避若蛇蠍的穢腥味道,兀自慢條斯理問道︰「那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她有心疾的毛病,我特地給她送藥來。」
「藥?的確是藥,可惜不是治病,是要命吧。」明華容忽將笑意一斂,秀眉微揚,不怒自威地看向對方︰「許媽媽,明人不說暗話,你特地給令妹送來這副良藥,是想趁她病要她命,自己再取而代之吧。你們倆生得一模一樣,只是衣裳不同而已。若互換了衣裳另梳個頭,再刻意偽裝下性情,以你的心計,恐怕連令尊令堂都要被蒙在鼓里。」
啪!
對方聞言手上一抖,價值貴重的毒藥立即跌散落到腳下亂草之中。她慌亂地抬起一直隱藏在陰影中的面孔,那眉眼那樣貌,與地上正自昏睡的許嬤嬤簡直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這個人,正是昨晚被明華容「指認」後又設法開月兌的許婆子!
只是她已全然沒有昨晚的鎮靜,看向明華容的眼神,驚慌恐懼得像在看個妖怪︰「你、你怎麼知道?我從沒和任何人說過!你從哪里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明華容淡淡道,「你以為自己做過的事都是天衣無縫?不過,我卻很好奇,你為何要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許婆子死死盯著地上的人,本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妹妹,她怨毒的眼神卻像是在看殺父仇人。
「從小到大,新衣美食我都盡讓著她,她卻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甚至還算計到我親事頭上來!明明送給男方的是我的庚帖,明明龍鳳婚書上寫的是我的名字,她卻非要以死相逼,迫得父母松口!如願之後她生怕我記恨,竟然散播謠言,假托算命先生之名,說我是個克夫克家的相,我父母不願害了人家,所以才將定親的人改為她!這麼多年來,我看著她公婆疼愛,相公敬重,兒女環膝,我自己卻因為扛了這樣一個名聲,終身未嫁,被人指指點點!就這麼著她還不肯放過我,隔三岔五就給我栽贓些莫須有的罪名!她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有這樣的妹妹麼?」
說罷,許婆子雙目赤紅,神情憤慨,似哭似笑地看著明華容,一遍又一遍地質問道︰「你有嗎?若換了你,你又會怎麼做?」
明華容平靜地看著她,淡聲答道︰「我的妹妹,可比你的能干多了。你妹妹算計了你一生幸福,我的妹妹卻是想連我的性命也一並奪走。」
許婆子立時噤聲,不可思議地看著明華容。
明華容毫不理會她驚異的目光,冷冷說道︰「為了報仇賠上自己性命是最不值得的事,若你死了,誰知道她的淒慘下場?誰來慶祝她的罪有應得?」
「死的明明是她,我——」
「別自欺欺人了!」明華容打斷她的話,繼續說道︰「你以為這計劃萬無一失,真不會被人發現?若你面對的只是你父母,當然可以騙過他們。但你要頂替一個夫人身邊的貼身媽媽,成日周旋在許多人身邊,應對稍有破綻便是個死字!你真能知悉她與白氏間的所有秘密?知道她如何拿捏自己的心月復?還有她的丈夫和兒女,都是她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你騙得了陌生人,卻絕對騙不過親密之人!」
這些話不啻于霹靂驚雷,擊在許婆子心上,打得她臉色蒼白。她不是沒想過這些,但被仇恨折磨了幾十年,一旦機會來臨,縱然知道仍有許多不妥,也依然難逃復仇快感的誘惑。
可是,她自以為周全的計劃,竟然還未實施,便被個十五歲的少女識破!
——難道老天也站在自己對頭那邊?
想到這里,許婆子不禁滑坐于地,發出一聲絕望的低泣。
明華容居高臨下看著她,面無表情道︰「若你就此放棄,我便當沒見過這樁事,也不會對旁人提起。若你還想報仇,今後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听到這話,本已全然絕望的許婆子,眼中驀地生出幾分急切渴望,卻又帶了一絲懷疑︰「你……大小姐剛入府來,毫無根基,我如何信你?」
「你以為,她是托了誰的福才躺在這里?」明華容不屑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許嬤嬤,「而且我既然能識破你的計劃,自然比你高明。」
細細咀嚼著這番話,許婆子眼中最後一點懷疑逐漸消失殆盡,她立即翻身給明華容磕了個響頭,堅定地說道︰「願听小姐差遣!若有違逆,管教我天打五雷轟!」
大小姐與小姐,僅僅一字之差,親疏卻是天壤之別。前者人人喊得,後者卻只能是唯一。
其實無須誓言,單從這一字變易上,便能看出許婆子的決心。
見自己一番苦心並未白費,總算如願以償,明華容唇角揚起一抹微笑︰「頂替仇人的身份,不覺得糟心麼?你照我說的去做,我保證你很快便能取代她的位置,光明正大地站在夫人身邊,奪回本應屬于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