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姨娘突然將物證遠遠擲出,實在事出突然,眾人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隨即交頭接耳起來,看向她的目光都變得十分不善。如果說剛才只是六七分懷疑的話,現在則是十成十的。
但孫姨娘卻不管不顧,毫不理會眾人非議,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我說過,我是堂堂尚書府的側夫人,怎麼能做這種簽賣身契似的事呢,橫豎已經查出是這個賤婢弄鬼,其他的東西不如丟了干淨。」
言猶未已,突然有一件東西自窗外疾射而入,來勢洶洶,迅若疾雷閃電,不偏不倚正正打中孫姨娘,深深陷進她的臉中!
「啊——!」
孫姨娘還未回過神來,便覺臉上傳來一陣劇痛,令她險些昏死過去。她淒厲無比地慘叫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模,殷殷血跡立即流了一手,剎那間的功夫,甚至連衣袖都浸濕了!
「我的臉……我的臉……」她本能地覺得發生了很不好的事,但卻苦于房中沒有鏡子,便一把捉住貼身丫鬟的手,急切地問道︰「你快看看!我的臉怎麼了?」
但素日對她言听計從,奉承討好的丫鬟卻滿面驚恐地掙開了她的手掌,遠遠躲到一邊去,嘴里甚至還無意識地嚷道︰「好可怕,不要過來啊!」
孫姨娘再看其他人,亦是十分害怕。當接觸到她慌亂無助的目光時,都紛紛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驚懼之色也愈加明顯。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臉……我的臉到底怎麼了?」越是得不到答案,孫姨娘便越是驚慌。臉上傳來的疼痛愈發劇烈,她幾乎要站不穩了,但依舊堅持著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茫然四顧間,她踉蹌的腳步無意走到明華容面前。明華容不閃不避,神情一派平淡,甚至還帶了幾分隱約的憐憫,一語不發地指了指屋角淨手的水盆。
——對了!水面也可以當做鏡子!
意識到這點,孫姨娘立即跌跌撞撞奔了過去。當她終于看清自己現在的模樣後,頓時呆住了。直到臉上源源不絕流下的鮮血將整盆水都染得通紅,才崩潰地尖叫一聲,顫抖著伸手模到深深嵌在臉上的銀梳,不假思索地將之拔起。這下牽連血肉的疼痛她再承受不住,銀梳剛拔出來便立時昏死過去。
——那把不知被誰反手丟進來的銀梳,因著迅疾的速度與非同尋常的力道,竟然生生釘入了孫姨娘的臉中!
「……怎麼……怎麼會這樣……」饒是見多識廣,女掌櫃也被這突如其來,血腥詭異的一幕嚇得面色蒼白,看著孫姨娘血肉模糊的面孔,只覺得想要嘔吐。
而一旁的杜唐寶早在看清孫姨娘血流滿面模樣的瞬間,叫也沒叫一聲便癱軟在地,嚇得失去了意識。
明華容神情卻是平靜之至,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鎮定地回頭向窗外看去,淡淡說道︰「姨娘是被她丟出去的銀梳打傷的。」
——丟出去的銀梳,又怎麼會回來?並且還打傷了人?
「對面的酒樓里,應該有位高手。」明華容下巴微抬,看著十數丈開外的酒樓,篤定地說道。
像是為了佐證她的想法一般,對面的酒居二樓,隨即有人高聲喝斥道︰「大膽!是誰向我們王爺亂扔東西?!」
爾後,又有一個清朗溫文的聲音說道︰「罷了,許是無心為之,過去看看便知道了。」
這時,明華容已走到窗前。展目一眺,她卻意外地愣住了。一瞬間的恍神後,她輕輕嘆了口氣,回身向掌櫃說道︰「真是太巧了,對面的人居然是瑾王……」
其實與瑾王同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德帝宣長昊。只不過明華容今生從未見過聖駕,「現在」自然不該認得他,所以就沒有提。
她本道女掌櫃听到瑾王之名後,多少會有些吃驚無措。但她卻注意到,對方得知這個消息後的瞬間,流露出像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雖然立即又露出擔憂的神色遮掩過去,可那短短一剎那間的變化卻沒有瞞過她的眼楮。
注意到這到微妙的變化,明華容似乎明白了什麼,而這也解釋了為何堂堂王爺會屈尊移駕,親自到這珠寶鋪子來查看的事情。想到這里,她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說道︰「瑾王似乎要過來呢,我們恐怕得下去接駕。」
「那是自然。」
瑾王向來是帝京無數閨秀們的春閨夢里人,女掌櫃本以為明華容見他駕到,會像尋常女子那樣滿面通紅,神情扭捏,不想她卻是從容不迫,一派落落大方,似乎即將見到的並不是瑾王,而是一個普通人。
吃驚之余,女掌櫃不禁在心中重新評估起這位明大小姐來。
而此時,听壁角的貴婦千金們自然也听到了瑾王要來的消息,除了少數自恃身份的貴婦人外,其他未曾婚許的小姐們都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爭相擠向樓下,欲待趁機在瑾王面前賣好獻乖,指望能借機飛上枝頭。
于是,當瑾王與德帝在侍衛的環擁下踏入珠寶鋪子時,看到的便是七八名粉面含羞的世家千金站在大堂內。她們一見到白衣翩翩,溫如美玉的瑾王,眼中便再容不下其他人,立時喜不自禁地行下禮去,口中更不忘嬌滴滴地請安問好。
一片鶯囀燕啼中,唯有明華容一語未發,悄然打量著德帝,若有所思。
德帝宣長昊本未及弱冠之年,不滿二十,比起月余前在山中偶遇時,他似乎又長高了些許,包裹在玄色箭袖暗紋錦袍之中的頎長身軀也更見健壯。容貌倒仍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只是神情愈見老成冷峻。一雙重瞳深邃幽回,將所有情緒都深深埋藏起來。唯有落在瑾王身上時,透出些許柔和。
——難道,德帝竟然十分信任瑾王麼。不知前世之時,是否正是因為這份糊涂的錯信,才斷送了他的帝業?
正暗自思忖間,明華容注意到德帝向瑾王低聲說了句什麼,瑾王立即露出苦笑,連連搖頭。
她懂得一些唇語,立即辨出,德帝說的是「滿樓紅袖招」。顯然是在調侃這個異母皇弟,如此受到帝京小姐們的青睞追捧。
但明華容的心,卻因此不由得往下一沉︰瑾王既然獲得了德帝的信任,便意味著自己的復仇更加艱辛了。畢竟,比起情深意厚的親生兄弟來,一個陌生少女的良言忠告反倒更像是挑拔離間。因為除了她自己,這世上並無人知道,數年之後朝堂上會掀起怎樣一番腥風血雨,甚至連德帝本人亦是性命不保。
——看來,為了取信德帝,自己不得不另闢蹊徑了。
明華容暗自悄然出神間,那邊廂,瑾王已經以一貫的溫文爾雅態度,含笑向幾位千金小姐們說道︰「並非朝堂之上,各位小姐無需如此多禮。」
眾人歡歡喜喜地直起身來,有眼尖地看到瑾王身旁的德帝亦是風采過人,冷漠英俊,滿身不怒自威的氣勢,比之瑾王另是一番風采,便不由自主地問道︰「王爺,這位公子好生眼生,卻不知是……」
德帝歷來深居簡出,品級低些不夠資格上朝的官員都未必識得帝貌,尋常女子不認識他亦是情理之中。而他今日本是微服出訪,瑾王自不會暴露他的身份。遂微微一笑,說道︰「有勞小姐垂詢,這位公子乃是小王的一位至交好友——先不說這些,我等過來,卻是為剛才二樓有人飛擲銀梳之事。小王的侍衛本以為是暗器,及時接住反擲回來。出手之後才想起這是帝京有名的珠寶閣,來往的都是大有身份地位的貴婦千金,當不至有刺客。便過來察看一番,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提起剛才的事,本來還嬌羞無限的幾位小姐們腦中頓時又浮現出孫姨娘那一臉猙獰的傷口,頓時俏臉發白,掩袖欲嘔。
見狀,瑾王愈發奇怪。他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掠,隨即落到唯一一個面色如常的少女身上。少女容顏清致,神情清冷,淡若夜曇,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更是仿如深潭孤淵,黑幽幽的教人看不分明她的想法,令人情不自禁心中一凜。
認出這少女竟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明華容,想起那天的事,瑾王不自覺笑得越發溫和︰「原來明大小姐也在這里,不知你可否告訴小王,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見她被瑾王如此溫言相待,幾名小姐不免有些心頭悻悻,兩三個性子潑辣的更是毫不掩飾地瞪著明華容,一副大不憤的表情。
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榮寵」,明華容卻絲毫不以為意。搖了搖頭,她語氣平平地說道︰「小女子剛剛亦被卷入事端,有些事情唯有旁觀者才能看得更清楚,瑾王不如另找人詢問,相信會更加公允。」
此言一出,方才還心中泛酸的小姐們無不驚訝地看著明華容,又是吃驚又是惋惜,一面驚訝于居然有傻瓜會拒絕瑾王,一面則恨不得以身相代,將這個機會搶過來。
而原本神情冷酷的德帝,眼中亦不禁多了幾分惑然,倒不是為這少女的不為所動,卻是因為剛才對方說到「旁觀者清」之語時,似乎大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甚至包含了幾分憐憫。也不知,這是何意?
而再度被她拒絕的瑾王,心中倒是少了幾分初見時的訝異,竟似是開始有些習慣于這少女的倔強冷淡。他含笑看了明華容一眼,隨即問道︰「誰是這里的主事?」
「民婦王司珍拜見王爺。啟稟王爺,民婦正是這家珠寶鋪子的掌櫃。」女掌櫃聞言立即再度跪下,行禮回答。
「剛才出了何事?」
「啟稟王爺,適才這位明小姐與府中的側夫人前來店中挑選首飾,恰逢杜小姐過來尋找前幾日看過的一把銀制插梳。因為杜小姐十分鐘意那把銀梳,民婦便派侍女前去明小姐房中,借故想將銀梳取回。不想原本放在匣中的銀梳卻不翼而飛,最後竟在明家側夫人與明小姐拉扯時,從明小姐袖中落出。但後來經明小姐查證,發現將銀梳放在她身上的是民婦鋪子里的一名侍女。可不知為何,水落石出之際,明側夫人反而將證物統統擲出窗外,乃至誤驚了王爺。」
王司珍跪稟陳情的時候,明華容一直在暗中打量她的神情,見她雖然神態恭敬,言語間仿佛壓根不認識瑾王一般。但明華容卻從一些細微的動作中敏銳地察覺出,這位女掌櫃根本不是初見瑾王,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卻沒有繃緊,聲音恭敬卻沒有畏懼……一切反應都已表明,這完全不是一名初見王爺的普通人該有的反應!
——看來,這家珠寶鋪子的背景很不簡單呢,瑾王多半就是它的主人,但他卻偏偏在德帝面前裝出一副與這里完全無關的樣子。也許,自己能夠利用此事……
她心下暗忖之際,瑾王已听罷事情經過,頗感興趣地問道︰「哦,竟有此事?那明小姐是如何揭破真相的?所謂的證物,又為何是一把銀梳?」他心思縝密,一听便知道了事件的關鍵點。
待王司珍將明華容如何取證揭發犯人真面目一一說出後,瑾王眼中興味更濃︰「明小姐真是急智過人,竟能在倉促之際想到如此巧妙的辦法,這份機巧,當真令小王嘆為觀止。」
明華容淡淡道︰「王爺謬贊了,小女子只求自保,能洗刷罪名。危機當頭,反應自然要比平時快些。」
察覺到她話語中明顯的冷淡,瑾王不禁一愣︰這少女機巧多變,應對周全,顯然並非不擅接人待物。怎麼一旦對上自己,卻總是這般冷淡,偶爾還有幾分如臨大敵的謹慎。
他一直以如玉君子,風采翩翩的形象示人。上至皇帝朝臣,下至京城百姓,無不對他的君子風範稱譽有加。明華容還是第一個對他不假辭色之人,這讓瑾王在不解之余,本能地生出幾分警覺,隱隱覺得這少女似是有些不妥,但具體是哪里不對,他又說不出來。
但這些想法他自然不會表露出來,鳳目流轉,他微微一笑,說道︰「如此說來,明小姐適才所受的委屈不小。小王的護衛剛才護駕心急,只怕也驚到了明小姐。這樣吧,明小姐今日挑選的所有首飾,都由小王會賬,就當做是給明小姐的一點賠禮。」
以他的心機如何听不出孫姨娘在這件污陷事件中干系匪淺,但他並不想插手官員的內宅爭斗。上次破例,不過是因為想要招攬肖維宏而已。這一次既然無利可圖,他也就樂得裝糊涂。
但這番話落在那些對瑾王心懷愛慕的小姐耳中,卻都只注意到了那個禮字,更自動將那個賠字忽略,直接當成了禮物。這令她們剛剛淡去一些的嫉恨,頓時重新又翻了上來。
瑾王素來風雅,喜歡結交名士,許多人都曾收到過他的厚禮,但卻從無哪家小姐曾有這份榮幸,明華容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再聯想起前不久明府那次听課會上,瑾王當眾邀她參加臘八宮宴的事情,眾人臉上都顯露出露骨的嫉恨之色。
對明華容而言,這些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們的情緒根本不值一提。她向瑾王福了一福,不卑不亢地說道︰「貴人相賜,小女子不敢推辭,便多謝王爺好意了。」
這下瑾王卻有些意外。他本已習慣了明華容的拒絕,乍然听她一口答應下來,反倒覺得有些不自在。再見明華容目光微微閃動,心中不禁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個明家大小姐,該不會想趁機敲他一筆吧?
旋即,他又為自己的荒唐想法失笑︰吏部尚書家的小姐,又是這般清冷性子,怎麼可能將區區首飾放在眼中呢?看來跟這古怪的少女打過交道,連自己都變得古怪起來了。
這麼想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然後對德帝說道︰「此間事了,我們還是回醉白居吧。白家老大說那里的新釀不錯,難得今天你出來,我們一定要不醉無歸。」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明華容听到白家老大四字後,目光瞬間變得凌厲,隨即又掩飾般低下頭去。
滿朝文武足有數百人,姓白的有那麼幾個。但能被瑾王親呢地以白家老大相稱的,只會有一個——丞相的長孫,白府的大公子,白章翎!
明華容記得,前世時這位白大公子便待明獨秀相當不錯,凡事是有求必應。說不定今日,德帝與瑾王會來這里也並非巧合。往深一層想,也許連杜唐寶也……
待這二人與他們的侍衛走後,明華容攔下王司珍,問道︰「王掌櫃,請問你們將杜小姐安置在何處了?」
聞言,王司珍幾乎懷疑她問錯了話兒︰一般人不是該先問孫姨娘麼?但雖有疑惑,她還是告訴了明華容︰「明小姐,我剛剛已差人將杜小姐先送到後院廂房,又打發人通知杜府……」
不等她說完,明華容听到前半句後掉頭便走,片刻之後,便踏入了廂房。
看了木床上兀自昏睡的杜唐寶一眼,明華容很沒耐心地取過丫鬟手中的熱帕丟進淨手盆里,然後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中,將冰冷的帕子甩在杜唐寶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