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招對昏迷之人很是管用,冰冷的帕子剛剛落下,杜唐寶隨即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只是腦子還有點發蒙,一時弄不清身處何處。
「杜小姐,今日你為何會來這里?」明華容也不兜圈子,單刀直入地問道。
昏昏沉沉間,杜唐寶下意識答道︰「獨秀告訴我,她表哥知道瑾王今天會來醉白居喝酒,又說前幾天我們一起來珠寶鋪子看的那把銀梳很襯我的新衣服,所以我早早就過來了,想先拿了銀梳戴上,再去見瑾王……」
——果然不出所料!
明華容听罷眼瞳微縮,隨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淺笑,卻冰冷得讓人不敢直視。她在心中默道︰明獨秀今次當真用心良苦,自己若不好好回報一二,豈不可惜!
而說話間,杜唐寶意識逐漸恢復清醒,剛才發生的一幕幕統統浮入腦海之中,頓時臉色一白。繼而意識到站在床邊盤問自己的竟是最討厭的明華容,她立即大叫起來︰「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明華容冷冷看了她一眼,說道︰「白白被人家算計,將自己搭進去都不知道。」
說罷,她便拂袖而去,徒留杜唐寶在房中又是切齒不忿,又是疑惑不明。
門外,是跟在明華容身後匆匆趕來的王司珍。侍郎家的小姐在這里出了差池,明華容剛才又是神情不善,她生怕出了什麼意外牽連自己,便急急趕來照應。不想還未來得及進去,明華容倒先出來了。
迎著冬日淡薄微暖的陽光,明華容眸中寒光愈發刺骨,襯著她周身的冷漠氣息,竟是凌厲有如淬雪刀鋒,令王司珍幾乎不敢直視。
她定了定神,剛要開口,卻听明華容搶先說道︰「掌櫃,瑾王剛才的話,你都听見了吧?」
見她點頭,明華容突然露出微笑,柔聲說道︰「那麼便勞煩你將各類首飾每樣挑兩套時興花樣,替我送到明府。」
啊?王司珍听到這話頓時傻了眼︰各類首飾每樣兩套?發簪步搖耳墜項圈……總共加起來豈不得有幾十上百樣?這……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哪!
她正滿心震驚時,卻听明華容問道︰「怎麼,掌櫃擔心瑾王付不起價錢?」
——她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王司珍連忙搖頭,但依舊不等她開口,明華容又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另外,關于今日之事,我並不希望太過興師動眾,只要掌櫃的處置公道,我便不會再插手,亦不會再追究貴店失察之事。但要是結果讓我不太滿意的話——」
說到這里,她止住不語,只平靜地看著對方。
聞言,王司珍立即心中一凜︰這顯然是在催促她處置翠色了。雖說彼此都心知肚明背後弄鬼的是孫姨娘,但翠色亦是從犯,她若有半點包庇不公,明華容定然會追究到底。不過,剛才瑾王既已當眾表明了態度,她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于是,她連忙說道︰「明小姐放心,敝店管教不力,竟讓底下的人做出這等事來,平白令小姐聲名受污,實在難辭其咎。我這就給翠色灌下熱湯,再交由官府發落。就說她犯的是盜竊罪,只用我出面作證,連堂也不必過就可直接行笞刑,不會將小姐牽連進來。這般處置,小姐看妥不妥當?」
所謂熱湯並不是什麼藥物,如字面所言,就是將滾燙的湯水給人強灌進去,將其喉嚨燙毀,令人無法說話,這樣就不必擔心她在見官時胡亂攀咬,嚷出些不該說的話來。王司珍手上沒有翠色的賣身契,無法殺生予奪。但在昭慶律法允許的範圍內,她自有其他手段輕而易舉地將翠色收拾掉。
明華容心領神會,點頭笑道︰「掌櫃的果然雷厲風行,處事果決,教人佩服。」她極擅察顏觀色,當然知道翠色多半是有什麼苦衷,被孫姨娘捏了把柄,淪為從犯。可眾生皆苦,誰人無恨?不管怎樣,翠色也不該做這種事。若今天攤上這事的是個柔弱女子,豈不是聲名盡毀,下場不知該多麼淒涼。
陽光下,少女明明笑得清朗無垢,但王司珍卻是瞧得心頭一寒。談笑間輕描淡寫便抹殺了一條性命,這份鎮靜堪稱鐵石心腸,許多人都無法做到,而這少女現下不過十五歲而已、這份手段這般性情,幾乎比得上主人當年了……
她正心頭凜然之際,忽听明華容問道︰「我家姨娘在哪里?」
這時,孫姨娘在另一間廂房里,正被劇烈的疼痛生生折磨得醒了過來。鋪子里為她請的大夫剛來替她看過,卻因知道這些大戶人家的女眷最是愛惜容貌,生怕擔上個診治不力致使毀容的罪名,便不敢用狠藥,只在她臉上草草敷了一層止血藥粉便走了。
失血過多的孫姨娘又是疼痛無力又是頭暈口渴,啞著嗓子喊了幾聲要茶。但她的丫鬟們都被那猙獰的傷口嚇得遠遠躲在外面,床前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人听見她的吩咐。
孫姨娘又渴又氣,剛要掙扎著下床自己倒茶,卻听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有人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
听出那腳步聲並非自己身邊人的,孫姨娘吃力地抬頭望去,隨即露出忿恨的表情︰「你——明華容,你這個惡毒的賤人!竟然將我害成這個樣子!」
在她心中,若明華容乖乖按她的設想,老老實實任她陷害,就不會有後來那番變故,她自然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卻沒有想過,明華容憑什麼要束手待斃,任憑她擺布污蔑。
見她不再偽裝出賢淑良德的樣子,明華容也不以為意,像是根本沒听見她的咒罵,徑自說道︰「姨娘可以起身,想來是無礙了,很好,這就與我一道回府吧。」
「回……府?」听到這個詞,孫姨娘下意識地模上自己的臉,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向來愛她容色的老爺,看到自己這般模樣不知會如何反應……而且這番沒有完成夫人交待的事情,更還在外鬧出這場風波,以夫人的性子必定翻臉不認人,多半還會趁機落井下石!
見狀,明華容輕笑一聲︰「姨娘不會疼得糊涂了吧,不回府,難道還要在外面住著不成?你且放心,老爺知道事情經過後,定會請名醫來為你診治,畢竟,你可是他現在最疼愛的姨娘呢。」
听到明華容有意咬得極重的知道和疼愛兩句,孫姨娘再忍耐不住,失控般破口大罵起來,語言之惡毒難听,連最下等的市井潑婦也說不出口。被請來幫忙的店家侍女們表面裝作沒听到,心中卻不禁暗自嘀咕。而孫姨娘身邊的丫鬟們,則更加為自己未來的日子擔憂了。
在眾人各懷心思中,明華容一行回到了明府。
剛剛走入內院,明華容便看到了坐在暖房花廳中,對坐品茗閑談的明守靖與白氏。遠遠看去,雖然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可以清楚看到白氏明顯的討好,和明守靖逐漸緩和的神情。
很顯然,白氏正在努力修復與丈夫的關系,補救挽回前些日子的失言所造成的裂痕。
遙遙望見這一幕,明華容神情不變,眼中卻露出一抹嘲諷的光芒。
然後,她毫不意外地听見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華容,你回來啦,我正要給父親和母親送點心過去呢。不知你選了什麼好首飾,可否給我看看呢?」
說話的正是明獨秀,她今日依舊打扮得十分光鮮,一身錦衣華服。偏髻上斜簪一枝精致的白玉山茶花紫檀木桿發簪,長長的珍珠流蘇迤麗垂下,隨著她的動作在耳邊輕輕搖蕩。如玉般光潔細膩的皮膚被珠光一襯,隱生紅暈,愈顯得她容顏嬌艷,如花勝花。而她的言語亦是親密無比,上次的一番齷齪,竟似是沒發生過一般。
但明華容看到這個美名遠揚的妹妹,卻如同看到一條口吐毒涎,嘶嘶吐信的毒蛇,心中卻唯有厭惡提防而已。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獨秀的表里不一與虛偽做作。
見明華容默然無語,明獨秀卻是心中暗喜,以為自己一番布置都有了成效。于是她便故作驚訝地問道︰「孫姨娘呢?她似乎沒與你一起回來?」
「有勞獨秀關心,姨娘正在後面呢,我正好為了她的事要稟報老爺,勞煩你讓一讓,不要攔了路。」
听到這毫不客氣的話,明獨秀臉上笑意略僵,本能地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她剛想開口仔細詢問時,便見幾個婆子抬著夏天用的竹篾屜凳過來。蜷縮著躺在凳上,白紗裹面,奄奄一息的人雖然看不清面目,但看衣飾身段,分明是孫姨娘無疑!
見狀,明獨秀心中一凜,不祥之感更甚。她再顧不得兜圈子,急切地問道︰「姨娘這是怎麼了?」
——她明明攛掇了杜唐寶,又讓大表哥幫忙布置好了一切,更假借白氏的名義叮囑了孫姨娘一番,本說今日之事再沒有不成的。怎麼現下明華容若無其事,孫姨娘卻成了這般淒慘模樣?!若鬧到父母跟前,保不齊會被父親發現是她從中玩了手腳,到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獨秀莫急,我馬上便會向老爺稟報,你且听著就是了。」將她掩飾不住的慌張盡收眼底,明華容眼中掠過一絲嘲諷,隨即不再理會她,自顧自走向暖廳。
明獨秀想要攔住她,婆子們已抬著奄奄一息的孫姨娘走了過來。嗅到那混雜了藥味與血腥味的濃濃嗆鼻味道,明獨秀不由自主掩住口鼻倒退幾步,等她再抬起頭時,只見明華容已走到明守靖面前,盈盈行下禮去︰「華容見過老爺夫人。」
「嗯,你且起來吧。」經過入府以來的種種事情,明守靖對這個大女兒還算滿意,雖然依舊沒有什麼疼惜寵愛,但也算有一兩分好感。兼之今日向來傲氣凌人的白氏破天荒地向他低聲下氣認錯討饒,伺候得無比妥貼,他心情正是大好,看著明華容便覺得更加順眼了。
但見到這個繼女,白氏一雙細眉卻是不由自主皺得死緊︰「你有什麼事嗎?」
她思量權衡了十幾日,覺得一直裝病不是辦法,想要挽回明守靖的心必須有所行動,便在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前來向丈夫賠罪。她不想被人打擾,事前便早早遣開了當值的丫鬟婆子,只留下幾個心月復守在院門處。乍眼見到明華容,心中不禁大罵那幾個心月復不中用,竟讓這小賤人跑進來,平白壞了她剛剛好轉一些的心情。再想起那日明華容明嘲暗諷的話,白氏眼神越發駭人,若非礙著明守靖在,只怕當場就要發作起來。
將她面上的怨毒之色一一盡收眼底,明華容露出幾分惶恐,說道︰「論理本不該來打擾老爺和夫人,但今日華容外出,卻遇上一樁意外,不得不請二位長輩定奪。」
「外出?」白氏細眉一豎,立即斥責道︰「我何時曾允許你外出了?」
明華容頓時滿面委屈︰「夫人,今早我向老夫人請安時,孫姨娘說父親想讓我在臘八宮宴上打扮得光鮮些,便讓她帶我外出挑選首飾。」
聞言,明守靖狐疑道︰「我從未說過這話。」
白氏面上一喜,還要繼續斥責,明華容卻搶先道︰「姨娘說這話兒時老夫人也在場,老爺如果不信,可以去問問老夫人。」
闔府皆知,明守靖對母親十分尊敬,有敢于輕慢老夫人的下人總是處置發落得十分嚴厲,分毫不講情面。所以,明守靖認為明華容絕不敢拿老夫人說謊。他思量一下,心道多半是孫姨娘想到外面透透氣,便打著他的旗號又拉上了明華容這個幌子。
自打張姨娘離開後,他的兩個妾室里只有孫姨娘生得出挑,加上近來又與白氏鬧翻了,便幾乎夜夜宿在孫姨娘院里。孫姨娘仗著寵愛一時輕狂,也是難免,自己回頭私下說她兩句也就罷了。
想到這里,他語氣和緩了不少︰「此事暫且不提,且說說你在外面遇上什麼事了。」
他本道大女兒多半是在哪里受了誰的氣,不想,明華容說的竟是︰「回老爺,孫姨娘被毀容了。」
愣了一愣,明守靖才反應過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斥道︰「胡說八道!真是放肆!」
「父親若不信,請看——」
隨著明華容側身一讓,縴長的細指向身後一指,被下人抬著的孫姨娘赫然呈現在明守靖面前。
看到昨夜還巧笑倩兮在榻上曲意承歡的美妾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明守靖立即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孫姨娘跟前,急切地揭起她面上松松包裹的白布。
只看了一眼,明守靖便面色大變,連連後退幾步,連話都說不出來。他一介文人,平日里只在風雅之事間流連。連雞都沒殺過,更別提別的血腥場面。當下看到孫姨娘血肉外翻,猙獰無比的傷口只覺十分惡心。
狠狠喘了幾口氣緩過神來,明守靖大聲問道︰「她怎麼會傷成這樣?」敢傷他堂堂尚書的愛妾,那凶徒真是膽大!自己必要整治得那人生不如死!
明華容只當沒看到他驚怒交加的神情,在旁淡淡說道︰「是瑾王做的。」
正怒氣沖沖的明守靖,聞言頓時啞然,再次懷疑自己听錯了,下意識地重復道︰「瑾王?怎麼會是瑾王?」
「老爺有所不知——」明華容將今日之事詳細說了一遍,直听得原本怒氣勃發的明守靖面色陰晴不定。他本以為孫姨娘是受害者,沒想到她竟是自食其果,而且居然還沖撞了瑾王。
站在一旁的白氏卻是幸災樂禍。她裝病的這幾日也沒忘打听明守靖的事情,得知他椒房專寵孫姨娘時恨得牙癢。原本她打定主意等與丈夫和好後,就要騰出手來收拾孫姨娘,沒想到她還沒動手,孫姨娘就自己先出事了。更妙的是出事時明華容也在旁邊,借著這件事,說不定還能惡整這個繼女一番。
沉浸在喜悅之中的白氏沒有發現,隨後進來的明獨秀在听完明華容的話後,一張小臉血色盡褪,眼中滿是驚慌不安。
「……瑾王過來問明情況後,便說今日我挑選的首飾都由他來付賬,以作賠禮。我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等王掌櫃答應會將污陷我的那名侍女送官行笞杖後,便趕緊帶上姨娘一起回府,請老爺看到底該如何處置。」明華容說罷,便站到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做出一副恭順模樣。
但听完她的話,明守靖一張還算英俊的臉卻皺成了苦瓜。瑾王既然發了話,只向明華容一人賠禮,對孫姨娘只字不提,那就是認為孫姨娘是罪有應得了。說不定他還覺得,不追究孫姨娘的驚駕之罪,已經是相當寬宏大量了。
他對女兒受了委屈的事情分毫沒放在心上,只顧著琢磨瑾王的用意和考慮善後。事到如今,到底是不是孫姨娘蓄意陷害明華容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怎麼收拾殘局。既然瑾王沒提孫姨娘,那他正樂得將事情全推在那個侍女身上。而珠寶鋪子的掌櫃既已答應將那小侍女送官弄死,也算是給了尚書府面子,他便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再追究了。省得事情進一步鬧大,傳揚出去了更令自己丟臉。
但滿心盤算著要借機將明華容一起拖下水的白氏,卻根本沒想到這些曲折︰「老爺,雖說事出有因,但出事兒時華容和孫家妹妹都在一處,瑾王怎麼只給華容賠禮,而對重傷的孫家妹妹不聞不問呢?我看這事有些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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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陌上花開ヘ親的鮮花,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