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出這俊美的紅衣少年正是听課會那日在梅林間大放厥詞之人,明華容心中暗自思忖他的來意,面上一片霜寒,沉聲斥責道︰「閣下上次擅闖內院,已是莽撞,這次卻更是放肆,竟然擅闖女子閨房。我倒想問問閣下,你知不知道禮數二字怎麼寫?」
「禮數?什麼東西!」紅衣少年滿不在乎地說道,繼而大搖其頭︰「我本以為明大小姐和我是同類人,沒想到也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講什麼禮教,真是大煞風景。」
明華容一抬手臂,止住想要喊人的青玉,冷冷說道︰「如此說來,閣下自認不是凡夫俗子麼?世間生靈,原本除了人以外還有畜牲,看來是我看錯了,閣下說得是,我確實不該同畜牲計較。」
听她拐著彎公然罵自己是畜牲,紅衣少年被噎得翻了個白眼。他也是打小伶牙利齒的人物,怎麼卻總是辯不過這小小女子呢?
這麼想著,他清了清嗓子,終于將來意說出︰「我大人大量,不和你做這些無謂的口角之爭。今天過來是有事找你︰上次見面時我落下一件東西,不知你有沒有撿到?」
他本以為明華容定要刁難一番才會回答,不想,她當即向身邊的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婢女在外間翻找一陣,隨即便拿回來一件東西遞給明華容,然後繼續滿面警惕地站在她身邊。
看清明華容手中的事物後,紅衣少年長眉一挑,露出個燦爛之極的笑容︰「不錯,正是這件東西。姑娘謹守禮法,想來行事定然大有君子之風,一定會將東西還給我的,對不對?」
為了討回東西,他面不改色地拿話擠兌明華容,足見其臉皮之厚。
但這一次,明華容卻沒有接他的話,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縱是紅衣少年已然見慣風浪,不免也被她看得寒毛倒豎。因為,明華容打量他的表情,分明是在看一頭待宰的肥羊。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陣不祥預感,剛想開口,卻听明華容說道︰「東西可以還你,不過,我總得知道失主的名字吧?」
「在下姬祟雲。」說出名字之後,他心中卻是一陣懊惱︰自己有好幾個化名,怎麼竟會將真名月兌口而出?好在她是昭慶國之人,又是名深居閨閣的少女,想來應該沒听說過自己才對……
「那麼,姬公子。」
「何事?」被她一叫,姬祟雲回過神來,繼續笑得燦爛耀眼。
明華容揚起頭,亦是微微一笑,雖不若少年那般俊美方華,卻別是一番風流蘊藉︰「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與我做一筆生意?」
過來之前姬祟雲便已想過,他自己是不會向不諳武藝的弱質女流出手的,若明華容執意不肯將東西交還,或者提些刁鑽條件,那麼他當如何如何。但饒是他機變百出,也萬萬沒料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
瞬間的錯愕後,他繼續完美地笑︰「明大小姐,你看我像生意人麼?」
「姬公子莫顧左右而言他,我只問你,有沒有興趣?」
完美的笑容好像有了一絲裂紋,他暗暗咬牙︰「商賈乃四民之末等,我才不屑為之。」
想推月兌?明華容挑眉︰「這都是前朝的舊調了,本朝建立以來,商人的地位可是提高不少,一些陳腐條例早被廢除了。想來姬公子當不至于如此孤陋寡聞吧?」
裂紋更多更深了,姬祟雲依舊堅持硬撐︰「是麼?但清貴之人依舊不會去沾染銅臭味。」
看來,這家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明華容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小盒翻得盒底朝上,擺在桌上呈到姬祟雲面前︰「這百花萬象匣出自波斯,盒底嵌有暗記,代表它是上等貨色,由該國最出色的工匠制作而成。那里的商人只會對本國貴族,及異國的大商人出售這種帶有暗記的百花萬象匣。而看它盒身上的花紋,雕的卻是千葉柘榴花。這種花樹是在今年春天,波斯使臣來昭慶朝賀時帶回國內的。扣除使臣返鄉所花的時間,工匠們最快也得在夏末才會看到這種花。而前往波斯販賣茶葉瓷器,購換回珠寶與西洋物件的商人,一般都在初秋動身,若海面平靖,不曾遇到海難,一路平安的話剛好可以趕回家籌備過年。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多余的時間去販賣帶回的貨品,便是要送與達官貴人結交通路,也得是大節之時——姬公子,眼下還不到年節的正日子,若你堅持你不是商人,那這百花萬象匣又從何而來?」
待她有條不紊地說完這一番話,姬祟雲偽裝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他掩飾不住滿面驚奇訝異,眼神又是驚嘆,又是疑惑︰「明小姐,你……你究竟是從哪里知道這些的?」
明華容微微一笑,不答反問︰「姬公子,我說得可對?」
她自然不會告訴姬祟雲,前生西洋事物剛開始在昭慶上層貴族間流行起來時,她便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派遣船只前往西方諸國販賣珍貴的東方絲綢茶葉瓷器,再收購他們的新奇玩物。正是這次契機讓她一次賺足了近兩百萬兩的雪花白銀,使得剛剛奪得家主之位的陳江瀚一舉壓下族中長輩的非議,徹底站穩了腳跟。
——前世她有眼無珠錯付良人,便宜了陳江瀚那條白眼狼。今世她何不利用這份先知來成全自己?懲治白氏母女並不難,但她要復仇的對象可不止她們,還有為了野心將自己送上絕路的瑾王!扳倒瑾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除了步步為營的精心算計,還需要雄厚的財力來為自己鋪路!
籌謀算計,賺取錢財,這本就是她最擅長的事情。只不過,上輩子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別人,而今生,她只為自己!
想到這里,她笑意愈深,眼中似有地火暗涌,深邃幽遠,使她整個人都籠罩上一片跳躍不休的暗色火焰。火焰本該是明亮耀眼,溫暖灼人的,可偏偏環繞她的卻是比夜色還要深沉的漆黑,那種席卷一切的黑暗氣息仿佛足以將身邊所有人都拖入煉獄。但卻奇異地不會讓人覺得恐怖。心驚之余,反而會令人生出幾分嘆惜。
姬祟雲原本還在震驚明華容一介官家女流,如何會知道這麼多門道。但注視著她比冰川凍岩還要冷漠無情的面孔,不知不覺間,他的關注點已悄然改變。他沒法不去看,沒法不去想,沒法不在意,面前的少女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才會有如斯滄桑的表情。帶著看破一切的厭倦冷漠,卻又偏執地抓住了什麼東西,不惜徹底燃燒自己,也要將之付諸到底。
他本以為她只是個聰敏的世家小姐,為了爭得一席之地,每天活在算計之中。但經過一番交談,再看到她現在的神情,他堅信她要爭的並不是區區榮華富貴。擁有這般胸襟眼界的少女,本不該被這一方小小院落困住,她明明可以站得更高,卻偏偏不知為了什麼事,而心甘情願困于一隅,每天做這蝸角之斗。
——這樣的少女,縱是他走遍天下,也再未見過第二個。當真……可惜,可嘆。
見過太多事情,他再難輕易因人因事觸動心懷,但這名少女似乎總是能輕易挑起他的情緒。初見時的好奇,再見時的贊嘆,直到現在的震驚。每一次見面,他總能看到她完全新奇的一面,讓他且驚且喜,忍不住想要繼續深究下去,看清她到底有多少面目。
他向來是想做便做的疏狂性子,這念頭甫一生出,便立即下了決心。
——就讓我繼續看個明白,你究竟有幾張面孔,心中又到底在想什麼。
想到這里,姬祟雲重新微笑起來,眸底微芒閃動,像一只雪豹瞄準了中意的獵物,蓄勢待發。
明華容卻不知道,自己沉溺往事的瞬間,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情緒竟讓對面的少年下了如此決心。從思緒中醒來,她見姬祟雲徑自出神不語,便又問了一聲︰「你意下如何?」
出乎意料的,少年這一次竟答得十分爽快︰「明小姐身處深閨,卻知天下事,實在難得。你說得不錯,這百花萬象匣確是我手下的商隊帶來的新品。因為趕著上路,只來得及讓工匠做了這麼一個,放眼華夏九州,這可是獨一無二的珍品。」
雖然早料到姬祟雲來歷不凡,非富即貴,明華容聞言還是微有吃驚︰這少年手下居然有自己的商隊?可她從沒听說過哪家巨富姓姬,顯然對方多半不是托庇父蔭,那就是自己打出來的天下了?但……生意場上得用的人都是奸滑無比,姬祟雲看上去最多不過十八歲,憑什麼能拿捏住一支敢于穿行大海、走一批貨至少獲利近百萬兩白銀的商隊?
但她很快便將這份疑惑收了起來。生意場上,有時候猜忌太多未必是件好事。自己眼下既沒有別的選擇,那麼也只有將寶押在這人身上了︰「不知姬公子做的哪一行生意?」
「跑跑海運,賺幾個腳力錢而已。」姬祟雲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他手下掌控的不是富可敵國的海上商隊,而只是一個堪可糊口的小小鋪面而已。
這般口氣,听得明華容有些哭笑不得。她搖了搖頭,似是在甩去多余的情緒,然後問道︰「那麼,你們有沒有去過這個方向?」
她取過紙筆,揮筆畫下幾根線條。青玉看得一頭霧水,姬祟雲卻一眼認出,這是北方的一處大巷口,立即眼前一亮︰「我只從條航線去過臨近的摩羅國。」
「那麼,姬公子可以走得再遠一點,從這個方向出去,若沒有遇上逆風巨浪,約模走上兩個月,那里另有一個盛產黃金的國家。他們以祖傳秘法打造的縷空黃金器皿與九州樣式大為不同,大氣華麗,相信定然能賣個好價錢。」說話間,明華容又在紙上畫了幾筆,標明方向路線,以及沿途的旋渦與暗礁。
見她信手而畫,顯然對這條路線熟稔已極,姬祟雲眼中興味更濃,口中卻大大嘆了口氣︰「明小姐這般坦誠相告,不怕我拿到路線後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
他們不過僅有一面之緣,明華容甚至不知道姬祟雲的來歷。一個憑興趣,一個賭一把,居然也談起了合作。雖然沒有明言,但生意場上該有的顧忌一點也沒少。當下听姬祟雲看似玩笑地把自己最擔心的一點說了出來,明華容不禁為他的體貼生出一絲驚訝。畢竟她所見到的姬祟雲,一直語出尖刻,一副不將人氣死誓不罷休的樣子。
但現在不是細究的時候,她很快便收起訝異,說道︰「姬公子不會不知道,跑海運的每發現一條別人沒有的新航線,就意味著多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若只圖眼下,生意可做不長久。姬公子又怎能確定,我僅僅知道這一條航線呢?」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姬祟雲再度為之震驚︰「你——你竟然還知道其他航線?」
明華容執筆笑而不語,但那篤定的神情,卻已經彰示了答案。
定定看了她片刻,姬祟雲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小小女子,到底還要給他多少驚喜?
他再沒有追問,只笑了一笑,說道︰「明小姐說得不錯,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想發財,目光可得放長遠些。」
這時,明華容已畫好了航海圖。吹干墨跡,她折起圖紙放好︰「這次生意,就算我在你的商隊里入股。至于入股的錢——」
「這圖價值不可估量,哪里還需要其他錢財。」姬祟雲斂起笑容,正色說道。
見狀,明華容也不再堅持︰「我只是提供了路線,往後的一切,就有勞姬公子了。」
看著桌上的圖紙,姬祟雲知道,如果這條航線確鑿無疑,那將意味著多麼龐大的一筆財富。一向鎮定自如的他,心緒也不禁微有沸騰。深深吸了口氣,他將手掌按在胸口,沉聲說道︰「皇天為鑒,姬祟雲在此立誓,此行獲利皆與明小姐五五分賬,毫無爽昧。如違此誓,船毀人亡,永世不歸故土。」
對于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來講,這是非常重的誓言了。雖然明華容不信誓言,也不禁微有動容,向姬祟雲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他的話。
「那麼——此刻開始,我們算是合作關系了?等開春後我就準備出海的事情,你就坐在家里準備收銀子吧。」立誓完畢,將圖紙揣進懷里,姬祟雲又恢復了平時的嘻笑模樣。
明華容已經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也不覺得怎樣。倒是青玉在旁邊看著,突然生出個古怪念頭︰小姐和這神秘的姬公子,剛才說話倒好似夫妻似的,一個主外,一個主內……
她立即搖頭,甩開了這個奇怪的想法︰小姐將來肯定要嫁個天下最好的夫婿,才不是這個沒規沒矩,喜歡上樹爬窗,毫無禮貌的家伙能高攀得上的。
這時,姬祟雲不知從哪里模出把短劍,放在桌上推給明華容︰「這把短劍是我多年隨身之物,適才我既已收了你的航海圖,這劍就作為交換信物,待事成之後再行收回。」
劍並不華麗,只以古銅雕鑿出的陰紋為飾,古樸端方,大氣凝重。手柄末端處瓖嵌的一顆純澈透明的寶石卻是罕有,以明華容的眼力,一時竟也分辨不出。
她取過短劍,用力拔出劍鞘,劍刃出鞘不過數寸,便覺一陣森森寒氣迎面撲來,激得人毛發聳立。明華容當即心頭一凜,知道這劍必是飲過人血,取過性命,才會這般殺氣騰騰。
但她分毫不怯,面不改色地將短劍歸鞘,說道︰「是把好劍,我且收下了。」
見狀,姬祟雲眼中掠過一抹贊賞,剛想說話,肚子卻不合適宜地叫了兩聲。
就做生意而言,兩人從相互試探到拍板決定不過一個多時辰,可算是相當快了。但對于吃飯來說,卻是太晚了。而窗外原本還透著幾分灰蒙的光線,如今已徹底被黯淡的星光取代,顯見,夜已深沉。
模模肚皮,姬祟雲厚著臉皮,七分期盼三分討好地沖明華容一笑︰「為了慶祝我們首次合作,不如,你請我吃個晚飯?」
聞言,明華容還未說話,卻先听到撲哧一聲,原來是青玉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她還從沒見過這樣老臉厚皮,自說自話的人。
但姬祟雲的臉皮之厚,卻超過了兩人的的想像。听到青玉的笑聲,他不但沒有臉紅慚愧,反而說道︰「你看,你的小婢女听到我說讓你請客都高興得笑了,你這做主人的,可不能太小氣了。」
——這個人,可真是擅長趨時附勢啊。看來自己眼光不錯,他做生意必定是日進斗金的奇材,至于其他嘛……
明華容不動聲色地眯起了眼楮,說道︰「在此之前,還請姬公子幫我一個忙。」
「明小姐盡管吩咐。」姬祟雲眼巴巴看著食盒,想也沒想就一口應下。
「請你從外面替我關上窗子。」
「沒問題!」
話音甫落,姬祟雲的身形立即行雲流水般從虛掩的窗戶疾掠出去。但等他依言關上窗子後,卻有些傻眼︰「明小姐,我從正門進來?」
隔著緊閉軒窗,傳出明華容不緊不慢的聲音︰「更深露重,我一個尚未出閣的小姐招待男客實在多有不便,還請姬公子體諒,改日再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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