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救救我!救命呀!」乍見那東西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幾乎沒將自己壓趴在地,明獨秀嚇得魂飛魄散,尖聲連呼救命。
白氏見女兒嚇得臉色慘白,連忙心疼地安慰道︰「獨秀莫慌,只是一只家養的扁毛畜牲罷了,不會傷人的。」說著,她又厲聲斥道︰「你們都是木頭嗎?還不快把二小姐身上的海東青趕走!」
海東青?聞言,眾人定了定神,定晴一看,才發現正落在明獨秀肩頭,不住往她襟口拱的東西是只羽毛漆黑發亮的大鷹,嘴喙如鉤,雙目炯炯,模樣異常神駿。一些見多識廣的下人頓時認出來,這是生在漠北之地的海東青,因為外形威武神勇,深受昭慶許多公子哥兒與武人的歡喜,帝京豢養它的人家不在少數。
只是但凡馴養它的人家,都是為了炫耀或者打獵之用,所以並不刻意抹煞海東青的野性。每年秋天打獵之時,經常有海東青誤傷人的事情發生。大部分是被抓傷,運氣不好的甚至會被啄瞎眼。
想到關于海東青的種種傳聞,下人們沖上前的腳步不覺遲疑了許多,那猶豫不決的模樣看得白氏心頭火起︰「這是安義侯府王夫人養的寵物,你們害怕什麼?!還不快過來把它抱開!」
聞言,眾人頓時放下心來。安義侯府乃是武將世家,王夫人雖不是出身將門,但嫁入府後耳濡目染,對神駿驍勇的海東青很是喜愛,便也養了一只。只是她終究是大家閨秀出身,喜歡海東青的外表,卻受不了它的野性。安義侯為了討夫人歡心,便特地找了馴鷹師來,將精心挑選出的一只海東青養得如同鸚哥般乖覺無比,不帶半分野性,才交到夫人手中。這樣的海東青在帝京可謂是獨一無二,一時傳為滿京笑談。所以當白氏解釋之後,下人們頓時都大了膽子,趕緊上前將死賴在明獨秀身上不走的海東青強行抱開。
慌亂之中,唯有明華容從白氏的話里琢磨出了其他意味,不禁挑了挑眉︰這番話加上剛才她們母女的舉動,顯然是早就知道王夫人養了海東青,但在暖廳時卻並未提醒過自己和明若錦,看來是想看她們出丑。結果這鷹不知怎麼地拐了個彎飛到避讓一旁的明獨秀身上,反而將她嚇得不輕,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了。不過,好端端的,海東青為何要舍近取遠呢?
目光在明獨秀被鷹拱得凌亂不堪的衣襟上打了個轉,明華容微微眯起了雙眼。
這時,隨著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個滿含歉意的聲音隔著大門前的影壁傳了過來︰「白夫人,真是對不住,我家小黑第一次到你府上,我一個沒看好它就先飛了進來,沒驚到你們吧?」
伴著這後悔不迭的聲音,一名鵝蛋臉面,眉眼秀麗溫柔,中等身材,一身藕合色對襟長襖,黑底撒金錦裙的婦人面帶焦急地走了過來。
看到一片混亂的場面後,她更加懊惱,連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剛進門就沖撞了你們家的小姐。這畜牲不會傷人,就是看著凶了些,又喜歡親近人,以往初次來我們家做客的夫人小姐,不知有多少人被它驚過。本說白夫人你是見過它的,今兒我又是抱著它進來,一定萬無一失。誰想車還沒停穩呢,它自己就先瞅空子飛進來了。」
白氏心疼女兒受驚,本想暗暗數落王夫人幾句。但听到她那句你見過它的,生怕她再說下去,連自己告訴對方不必避諱、大可以將愛寵帶來赴宴的話兒也說出來,連忙岔開道︰「所謂聞名不如見面,小姑娘家膽兒小,雖然嘴上說著不怕,實際見了難免要唬一跳。好在只是受了驚,沒什麼的。讓她們下去換身衣裳,再喝碗安神茶便沒事了。」
「剛來就給你們添了亂子,我真是過意不去,幸好白夫人大度不計較,我在此謝過了。」
聞言,王夫人松了口氣,連忙去虛虛扶了明獨秀一把,又去看同樣倚在丫鬟懷中,滿面驚魂未定的明若錦,連聲讓人快將小姐扶下去。待看到若無其事,袖手立于旁側的明華容,卻不禁一愣。
注意到她的神情,白氏不禁暗暗咬緊了牙根。她本說想借這只海東青嚇嚇明華容,任那小賤人再怎麼口齒厲害,見到這威風凜凜的扁毛畜牲肯定還是慌張害怕。等她驚得魂不守舍只顧著後怕,自己稍後給她暗中安排時,她才不會覺出不對,吵嚷起來。沒想到,明華容毫無懼色,反倒是她心愛的女兒中了招。
——算了,幸好那戶人家的事兒現在還沒人知道,自己這番安排,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等那家的夫人來了,自己再從旁說上幾句,不愁她看不上明華容,屆時那小賤人只怕還以為自己交了好運吧……
想到這里,白氏心頭因這小小變故生出的不快淡了許多,等丫鬟們將明獨秀與明若錦扶下去後,依舊滿面春風地招呼著接踵而至的賓客。
過得小半個時辰,客人已然到齊,明獨秀與明若錦也已重新換了衣裳梳了頭,坐到暖廳陪客。
明獨秀因為之前便得過白氏暗中叮囑,知道海東青之事,雖然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兩碗安神茶下去也就緩和過來了;明若錦卻是實著被嚇狠了,連胭脂都蓋不住她臉上的慘白,眼神全無平日的靈動之色,不過這般規規矩矩地坐在那里,倒也引得幾個家風古板的夫人們暗中點頭,心道明尚書不愧是狀元出身,連個庶女都教導得規矩端方。
見客人都上座了,白氏便吩咐廚房上菜。因是家常小宴,來的又都是女眷,桌子便只用了中等大小的,剛好容得十幾個人團團坐下,不至于太緊湊,也不至于太疏散,正好方便說話。
因知道明獨秀是當家夫人的大女兒,外公又是丞相,娶了她對自己兒子將來的仕途無疑是一大臂膀。待上席之後,眾位夫人都不住地向明獨秀問話兒。明獨秀雖心知肚明自己只是陪客,今日之宴,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總不能明說出來,便只有陪笑一一答應。
在一片贊揚白氏教導有方,養出女兒如花似玉又知書答禮,爽利大方的聲音中,獨有王夫人坐在明華容旁邊,拉著她的手問個不住,從多大年紀可曾上學,又問到平日喜歡做些什麼。
明華容自覺相比娘家有靠山,自身條件也是一等一的明獨秀,自己實在是不佔什麼優勢,當下不禁有些奇怪。察覺到她的疑惑,王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一般的小姐們見了小黑多少都有些驚慌,唯有你獨獨不怕它,所以我一時好奇,多問了幾句,你可別嫌我多嘴。」
——原來是因為愛屋及烏啊,這位王夫人還真是把她那海東青當心肝寶貝一樣疼。明華容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便說道︰「夫人多慮了,您是客人,華容怎麼會有不敬的念頭呢。我不怕它,是因為知道這種鷹鳥雖然凶悍,但只對有危險的東西發動攻擊。華容手無縛雞之力,又沒拿什麼凶器,篤定它不會傷害我,自然就不害怕了。」
听她娓娓說完,王夫人眼中一片嘆服之色︰「說是這麼說,但事到臨頭,真能臨危不亂的人又有幾個呢?看來你年紀雖小,可不但蘭心蕙質,這份沉著鎮定更是少有人及呢。」
這時,旁邊一個入席後始終沒有開過口的團臉矮個兒夫人忽然問道︰「明大小姐,你是剛回帝京的吧?之前從未听白夫人提過你。」
這是要刁難她麼?明華容目光微冷,剛要回答,一旁的白氏卻搶先說道︰「莫夫人,華容之前身子不好,帝京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不適宜養病,我們老爺便忍痛將她送去了別莊。待如今大好了,便趕緊接回來了。」
莫夫人沉吟片刻,又附在白氏耳邊低聲問道︰「恕我冒昧,剛才我听了大小姐的年紀,似乎是在您入府那年……」
她聲音雖然低,但明華容就坐在她旁邊,豈有听不見的。當下听到這近乎無禮的直言相問,問的又是白氏最忌諱的事兒,便以為白氏必定要落冷臉給人家看了。不想,白氏卻直爽地答道︰「莫夫人,華容是我家老爺的原配生的嫡長女兒呢。這孩子可憐見的,打小養在外面,也沒個人疼愛。」
听到她的回答,莫夫人再度點頭,沉吟不語。明華容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然警覺起來︰身為續弦之事,一直是白氏的心頭大恨,前世赴宴時曾有位官家夫人當面提了一句,她便胡亂尋了由頭對那人大加斥責,直鬧得攪散了主人家一場好宴才肯作罷。今天為何竟這般爽快地自動提起來了?
事出反常必為妖。明華容正暗自警惕間,旁邊的莫夫人突然也同她說起話兒來。她一邊答,一邊悄悄去看白氏神情,只見對方亦正隱秘地打量著這邊,見她與莫夫人相談正歡,唇角更是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滿是得意的笑容。
見狀,明華容更加篤定白氏必定在盤算什麼,只是一時卻模不著頭緒。她正暗中思索之際,忽然注意到莫夫人一口官話中略帶了些北方口音,驀地便想起前世听過的一樁事情來,剎那之間,心中明澈。
前世她是入春之後才來的帝京,當時第一次去別家府上赴宴做客,下了席游園閑逛時,她不慎與明獨秀等人走散了,在花園中張望尋找時,無意間听到旁邊幾個貴婦在七嘴八舌地議論一件事。
說的卻是鎮北將軍趙家的小兒子,常年隨父駐守邊關,去年年底卻突然回京,他娘親隨即張羅著為他訂下一門親事,並急急約定了開春就迎娶新婦過門。當時只說是趙家小少爺年歲已大,又經年累月的不在家,他娘抱孫心切,雖然有些急迫,卻也是人之常情。
不想等到開春那姑娘嫁去趙家後,沒多久就傳出消息來,原來趙小少爺在邊關時因為一次意外受了傷,已經是不能人道,早就是個廢人了。
消息傳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為何趙家急急忙忙地要娶親,原來是怕消息傳揚出去後兒子再討不到媳婦。只是趙家雖然精挑細選,找了戶已然衰頹破落的人家,選的姑娘又是性格溫吞如一團軟面任人拿捏的老實人,但卻沒想到這姑娘有個凶悍的表哥。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家人吃定了啞巴虧,那無辜的倒霉姑娘更是要守一輩子活寡時,這個表哥當街跪到京兆尹的轎前,當著滿街百姓的面攔轎控告趙家在定親前隱瞞實情,花言巧語將人騙去守活寡。京兆尹怕得罪趙府,不受其狀,反而威嚇要告他誣蔑之罪,將他拿下獄帶枷關上一年。
那個表哥見告狀不成,一發狠索性出了損招,將趙家的事編了段子托人在各個酒樓茶館說道。閨房夫妻之事,歷來有大把的人喜歡听,何況主角又是高高在上的將軍。不出一個月,昭慶四州都傳開了鎮北趙將軍的小兒子不能人道,還騙人成親的缺德事兒。又更衍生出許多流言,譬如趙小少爺其實是個天閹,受傷雲雲只是塊遮羞布。更有些青樓女子因為聲稱趙小少爺剛回帝京時找她們試過,因之名聲大振,客似雲來。
這番鬧騰下來,趙府的名聲已敗了個精光。趙家本說趁小兒子受傷的事兒沒傳出去前,娶個門第低微的老實媳婦回來,日後生不出孩子,便怪在這媳婦身上,以保全自家名聲。橫豎她家沒甚勢力,也不怕娘家人知道實情後過來吵鬧。誰知他們光顧著打听人家小姐的至親,卻忘了打听表親的性子。
折騰到這份上,遮掩是遮掩不成了,趙府一合計,索性寫了封休書將人休棄回去,滿以為這下也敗壞了那姑娘的名聲,雖然趙府得不了好,但鬧了這麼大的笑話,惹了麼那麼多流言,那姑娘今後除了一死,要麼就是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小小地報了仇。
孰料,那姑娘回家後第二天,趙府的休書就被貼在了城門上,底下更有逐字逐條的批判。總結下來就是,你們家自己干了缺德事,還想反咬一口賴在我們家女兒身上,這種行徑連下三濫都不如。反正公道自在人心,世人心中自有評判,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也懶得和你計較。我家女兒清清白白,日後不愁嫁娶,也祝你家兒子今後能找到個賢惠姑娘,和他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這封以退為進,表面客氣實則罵人不帶髒話的批判書實在高妙,不但化解了趙府的險惡用心,更讓那姑娘完全站在了受害的一方,但凡明理之人,再沒有人會非議嘲笑她。
而且這家人也很聰明,休書貼出的第二天就舉家搬出了昭慶,等趙府想趁事情稍微平息去悄悄找人家出氣時,已是人去樓空,不知所蹤。
這件事在當時鬧得很大,幾乎是舉國皆知。各家貴婦們興奮地扎堆議論,將趙家罵得狗血淋頭,也令路過的明華容听了個目瞪口呆,心想帝京果然不比鄉下地方,什麼怪事都有。因為這事太過離奇,所以縱是事隔多年,自己身上也經歷了無數凶險,明華容依然記得十分清楚,當日听到的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譬如,她仍舊記得,漠北趙將軍家的夫人,是姓莫的,並且也是北方人。
記起這些舊事,明華容頓時明白了白氏剛才那番話的意思。她只注意到了白氏承認自己是原配所出,卻未注意到,白氏話中暗示她沒有母親,父親也不關心她,所以就算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有人為自己出頭。
——而且,萬一她真的嫁入趙府,以明守靖那種拿著女誡作準繩要求女兒的性子,知道真相後非但不會出頭,反而會要求她出嫁從夫,從一而終,在趙家忍氣吞聲地過完這一輩子,好讓世人都頌揚他養出個千古難見的貞烈女兒。
至于剛才白氏隱瞞了王夫人會帶海東青來之事,肯定是想借機嚇她一跳,讓她也如明若錦那般魂不守舍。這樣看在莫夫人眼中就更滿意了︰一個出身顯宦之家,卻沒有爹娘關心的嫡小姐,性子又軟綿溫順,正適宜娶回去充門面。
——白氏,你當真是算無遺策,好縝密的心思,好歹毒的心腸!
想通前因後果,明華容一股怒氣直沖心頭。但越是憤怒,她便是越是冷靜。目光在左首笑語晏晏的明獨秀臉上打了個轉,她慢慢露出個危險的笑容︰白氏,不要忘記,你也有女兒,她的前程,會由我來決定。
而在她旁邊,心事重重的莫夫人並未發現明華容神情間的細微變化,徑自低頭盤算著什麼。
白氏見莫夫人眉宇間仍有遲疑不決之色,連忙又加了把火︰「雖是打小不在眼前,華容的規矩卻是沒落下,上次還得了盧尚書的夸獎呢。性子也是極其賢淑至孝的,瑾王前些日子來家里赴會時,還親口邀請她去參加下月初的臘八宮宴。」
她只顧著要將明華容大力推薦給莫夫人,不想,其他夫人听見她的話,均是眼前一亮︰看來,這個明家大小姐比起其妹也不遑多讓嘛,只是剛回到京中,所以名聲不顯而已。
有些結親不求擴大勢力,只求給兒子找個品貌俱佳的好媳婦的夫人,不禁露出意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