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素來不喜歡與白府的人打交道。大概是雙方家世太過懸殊,一個是寒門乍貴,一個是高門世家的緣故,她總覺得白府的人雖然表面禮數周全,實際上卻根本沒將她這個親家母放在眼里。平時在其他人面前她還能擺擺尚書母親的架子,可在白家人面前卻總有種底氣不足的感覺。加上她向來與白氏不對盤,連帶著就對白府之人更加看不順眼了。
當下見白章翎不請自來,進屋之後敷衍潦草地給自己請過安,一雙眼楮便粘在明獨秀身上摳也摳不下來,老夫人便沉下了臉,不冷不熱說道︰「你來得不巧,我們正要去听大師誦經。」
白章翎哪里將她放在眼里,聞言順口說道︰「郭老夫人既有事,那就不必理會晚輩,自便就是。橫豎都是一家人,無需多禮。」
他剛才的態度只是敷衍,現在這些話卻實在太過放肆托大了。除了滿懷心事的明霜月與滿心焦慮的明獨秀之外,眾人聞言都是心中不喜。老夫人本待發作,但想想這里是佛門淨地,又剛剛請動大師為自己誦經,若是妄生口舌,只怕要沖撞了菩薩,便生生忍下來,嫌惡地嘲諷道︰「你倒乖覺。」
白章翎目光依舊落在明獨秀身上,心不在焉地說道︰「哪里哪里,郭老夫人過獎了。」
這話慪得老夫人氣極反笑。她不想再理會這渾小子,遂向林氏、周姨娘並幾個孫女微微點頭,說道︰「咱們走吧,莫讓大師久等。」
眾人都依言站起,唯有明獨秀一直蹙眉疑惑外祖母為何見信不至,一時失神,便沒有听到老夫人的話,連林氏向她連使眼色也視而不見。她的丫鬟陽春立在一旁,見狀趕緊推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來,連忙後知後覺地隨眾人一起站起。
將她的失態看在眼里,老夫人略略一想,便以為她經常去白府,暗中早同這品貌風流的大表哥有了情意,不禁眉頭一皺。
但明獨秀卻未注意到老夫人的神情變化,兀自在想是不是外祖母托了大表哥過來傳話,若是如此,可萬萬不能錯失了。想到這里,連忙說道︰「老夫人,孫女有東西落在禪房中,想去取來。還請你們先過去,孫女稍後便至。」說罷,向白章翎使了個眼色。
白章翎立時會意,馬上說道︰「既然郭老夫人與諸位夫人小姐有事,我就不多留了,這便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他二人自以為做得隱秘,實際如何瞞得過眾人的眼楮。老夫人看在眼里,越想越是疑心︰昭慶禮節並不嚴苛,論起來他倆又是嫡親的表兄妹,若有什麼話要說,大大方方回稟了長輩再退下也無不可。這般當面弄鬼,必是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白家人真是和自己犯沖,先是有個白氏頂撞自己多年,好不容易消停了,這個孫女卻又開始鬧夭蛾子。無論如何,這里是佛門淨地,絕不能在外面鬧出什麼丑事來。
有些時候,郭老夫人的想法和兒子明守靖還是極其相似的。想到這點,老夫人立即斥道︰「誦經的時辰是大師精心挑選的吉時,有什麼東西能比為咱們府上祈福更重要,豈容得你無故拖延。再說你又不是沒有丫鬟,為何不叫她去取?」
她不再理會待要分辯的明獨秀,直接命令道︰「你們馬上隨我去後殿,一個也不準拖拉!」
明獨秀聞言氣極,表面一臉委屈,好不楚楚可憐,實則心中卻在大罵這老不死的幾時變得這麼難講話,多半是見母親失勢了所以就想借機把自己也踩下去。這麼一想,她愈發堅定了要為白氏洗月兌罪名的決心。只是現在老夫人已然微有動怒,她是不好再違逆了,便向白章翎又使了個眼色,無聲比了個口型︰留宿寺中。
白章翎與她青梅竹馬,又暗中對她傾慕多年,如何看不懂她的暗示。他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剛待說話,卻見老夫人轉向他,**地問道︰「白大公子,你是要等我相送出門才肯走麼?」
白章翎繼承了白家人的好皮相,也承襲了白家的傲氣。見這寒門出身的老婦竟敢喝斥自己,他俊面一冷,甩下一句「不勞費心」,便揚長而去。但走前卻沒忘記向明獨秀微微點頭,讓她放心。
明霜月冷眼看著他二人行徑,越看越覺得姐姐討厭,明明已經有了大表哥和瑾王,猶不知足,還想連趙家公子也一並收入囊中。轉念想起大表哥的多疑善妒,她立時眼前一亮︰自己何不趁機利用大表哥,讓明獨秀和趙公子絕了干系?
這念頭甫一生出,便不可止地盤踞在明霜月心中。瞬息之間,她已忘了白章翎會突然過來,應該要是為外祖母捎話,滿心只想著要借力打力。
趁白章翎經過她面前時,她悄聲說道︰「大表哥真是誠心,為姐姐奔走勞力獻殷勤,希望日後她莫負了你一片苦心才好。」
這話乍听上去像是好話,但明霜月刻意說得陰陽怪氣,白章翎心里不禁便犯起了嘀咕。離開老夫人的禪房後,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幾乎想要立即沖回去盤問明獨秀。幸好尚有一絲理智,讓他生生忍住沖動,先去找僧人要了間禪房,在屋內一邊心神不定地猜測,一邊等待後殿的誦經結束。
後殿之中,僧人的朗朗梵音一直持續到天黑才結束。跪听誦經的眾女眷皆是一臉倦容,明獨秀本來還愁該找什麼借口才能留下,當下趁機說自己跪得腿痛,不想動彈,要歇上一夜再走。
而明霜月掛念著趙家公子,想到他也許還留在山上,雖然見不到,到底是住在同一處的,說不定明日還有機會再見。等回到家里,還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便借口不肯自己獨個回去,也留下了。
听到她二人的決定,老夫人還只當她們終于懂事了,神情不禁緩和了些許。而明華容卻沒有漏過她們的異樣神情,遂微微一笑,提議道︰「想來老夫人和大家都累了,不如晚飯的素齋就讓小師傅們送到各房,省省這幾步路的功夫,能多歇息一刻也是好的。」
老夫人是上了年紀的人,勞累了這半天也是累的狠了,聞言自是點頭應允,眾人便就此各自散去。
明獨秀滿面疲色地回了自己的禪房,等關上房門後,立即吩咐陽春︰「你快去北院將大表哥請來,記得莫要讓其他人看見。」
不多會兒,白章翎便借著夜色掩護潛入明獨秀房中。這時剛好小沙彌將素齋送了上來,明獨秀正舉箸待食,見他過來立即丟下筷子,急急問道︰「大表哥,外祖母應該是收到我的信了吧?怎麼她老人家竟不過來呢?她不是向來最疼愛我母親的嗎?」
她一口氣問了幾個問題,白章翎一時不知該答哪一個才好,想了一想,干脆從頭說起︰「獨秀妹妹,昨日祖母接到你的信後,原本立即就要過來,但祖父卻是不允。他們在房間爭執了一陣,我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祖母最後生氣回房了。等晚上時才將我找去,讓我今日到蘭若寺來,將這封信帶給你。」
說罷,白章翎從懷里取出一封密信交到明獨秀手中。看著她接信的細女敕手掌,心中一蕩,恨不得立即將這雙手緊緊握住,好生摩挲溫存。但他知道這個表妹看似爽朗,實則最是記仇,便不敢造次,暗暗忍了下來。
明獨秀卻無暇注意他的異樣,接過信後立即拆開三兩下讀完,出神片刻,露出煩燥的表情︰「母親分明是被明華容那小賤人冤枉的,外祖父是男子,不便插手家宅內務,那由外祖母出面,又有何不可?只消她老人家和父親說上一句半句,母親的危局就立即化解了。為何外祖母偏偏不肯,只讓我們先等著呢?難道她不心疼母親受了傷還要被禁足麼?」
白章翎對她的事情最是上心,昨天知道她送信給曾老夫人時,便打听清楚了來龍去脈。他的想法與明獨秀差不多,但祖父與祖母既然不肯,想必自有道理,他想不出個中原因,便只好拿些虛浮話來安慰表妹︰「獨秀妹妹,你且放心,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姑媽既是被冤枉的,那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就依祖母的話,再等一等便是,相信姑父一定會為她做主的。」
明獨秀听不進這些沒有實質意義的話,煩燥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徑自生著悶氣。
見她愈加著惱,白章翎有些著慌,想了一想,便轉而罵起明華容來︰「你那個繼姐表面看著倒也不錯,誰知心腸竟如此歹毒,居然膽敢陷害姑媽,當真是個禍害。你也不要著急,姑父為人最是正派,等看出她禍心的時候,立即就會處置了她。若你實在等不及,我也可以幫你先出了這口惡氣。」
明獨秀聞言不禁有些意動,但想到近來一連串的風波皆因自己設計明華容不成而起,便又愈發煩燥了︰「我何嘗不想整治她,但這小蹄子邪門得很,滑不留手的。我幾次用計都被她輕巧避過,甚而還反咬我一口,實在可惡。」
白章翎出身世家,對內宅的陰辣手段也略知一二,但他既為男子,不免覺得如此算計太過瑣碎繁雜,而且往往還不能立竿見影,便說道︰「你也不必傷神,對付這種奸滑小人,直接給她一頓排頭才是最好的。哪日她出門了你告訴我一聲,我保證一次就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不會讓人疑心到你我身上。」
「這也是個辦法。」明獨秀深知這個大表哥不但對自己言听計從,而且辦事可靠。當下得到他的保證,眉頭一下子便舒展開來,說道︰「表哥,多謝你。」
听到這溫軟的稱呼,白章翎整顆心都飄飄然地蕩漾起來,明明滴酒未沾,卻已有醺然欲醉之感。但那根扎了他一下午的刺,也因之變得愈發明顯。他再忍耐不住,月兌口問道︰「獨秀妹妹,你近來是否見過其他男子?」明霜月從前都沒說過這種話,如果真有問題,那麼應該是出在最近了。
「男子?」明獨秀本有心病,聞言臉色驀然變得古怪起來,然後立即掩飾地別過頭去︰「最近我都沒出門,也不曾參加過其他小姐的宴會,也就是听課會那日見過幾個人罷了。」
听課會原是白孟連授意白氏辦的,延請瑾王,向他引薦明獨秀,亦是他的主意。白丞相十分精明,加上白章翎待明獨秀向來與眾不同,如何察覺不出長孫的心事。但明獨秀的性子是瑾王最容易動心的那一類型,而且家族之中,正房這一脈又只有明獨秀和明霜月兩個小姐。無論從哪方面看,白家想要拉攏瑾王,明獨秀都是最好的聯姻者。所以白孟連思慮再三還是做出了決定,只是事成之前一直瞞著其他人而已,尤其是白章翎。
這層顧慮,上次明獨秀在白府養病時,白孟連就隱諱地提點過她。她本是一點就透的人,如何不明白外祖父的意思。她亦深知白章翎對自己痴戀多年,按說這本是一段天作佳話,但明獨秀總覺得憑自己的才貌聰穎,可以站到更高的地方,也值得更好的人,便不曾對白章翎動心。而她又舍不下白章翎的殷勤小意,反正他也沒挑破,便樂得裝做不知道他的心事。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對方關愛的同時,更時不時讓他替自己做這做那。
在心儀瑾王之後,她依舊一直不肯給白章翎句明白話兒,甚至刻意瞞下了听課會的真正目的。反正是白孟連發的話,縱然日後事發白章翎找她對質,她也有絕佳的借口。
而白章翎雖然不知道祖父其實是想借听課會向瑾王引薦明獨秀,但也知道這是場變相的相看宴,不禁懊惱道︰「那天我原本要去赴會的,但頭天晚上祖父忽然吩咐下來,說什麼也要讓我將前朝的一本通鑒背完了才許出門。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敢違拗,只好待在家里背書,以致錯過了這場課會。」
其實他是後悔沒看住明獨秀,讓其他公子哥兒對她生出了妄想。他本來疑心病就重,雖然明獨秀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想著白天明霜月說話時微妙的神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竭力回想那天與會者的名單,猜測究竟是哪個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和他堂堂相府嫡孫搶美人。
明獨秀也知這表哥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甚重,上次只因疑心下人悄悄將他的信札拿給其他人看了,便尋了借口將那人活活打死,後來才發現信札並未丟失,卻是被他收得太好,一時忘了而已。
當下見他長眉緊皺,明獨秀便知道他多半又在疑惑猜測了。她生怕被他猜出那人是瑾王,剛想打岔分散下他的注意力,卻听在門外把風的陽春壓低了聲音驚慌地說道︰「小姐,值守的婆子報說剛才巡院時發現了男子遺落的物件,現在老夫人正命人挨個檢查禪房,再有兩處就輪到我們了!」
听到這話,明獨秀與白章翎俱是一驚。適才他們專心交談,竟未留意外面的動靜。寺內後院本就狹小,稍一留意,便听到了雜沓的腳步聲與交談聲。
白章翎趕緊檢查自己隨身的物件,從玉佩香囊一直模到袖里的荷包扇子,所有物件樣樣俱在,才稍定了定心,卻又疑惑起來︰「既不是我的東西,那會是誰的?」
「快別管是誰的,我這就出去假裝查看動靜,引開她們的注意力,你趁機從窗戶躲出去再說。白天你都說要走了,結果卻在我房里。而且因為我娘的事,現在老夫人很不待見我,若讓她們發現你,肯定又是一場大風波。」明獨秀心念電轉,立即想出了法子。
白章翎向來心高氣傲,聞言不禁皺了皺眉。他實在不願像做賊一樣干些爬窗跳牆的事,但更不忍讓心愛的表妹為難,便答應道︰「那你小心,我這就離開了。」
「嗯,你也留意,不要讓她們發現了。」
說著,明獨秀示意陽春拉開房門,裝做被驚動的樣子,一臉驚訝地走了出去︰「這是怎麼了?鬧賊了嗎?」
這次隨行跟來的丫鬟婆子幾乎全在院中,將本就不大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一群下人間,還站著老夫人、林氏母女、周姨娘與明華容,皆是鬢發微亂,想是已歇下,卻被驚起,出來查看動靜。
見她出來,老夫人點了點頭,卻又奇道︰「怎麼不見霜月出來?」
除明霜月之外,所有女眷均已到齊。眾人相互打量一眼,林氏立即吩咐道︰「你們先去四小姐的屋里看看。」
明霜月的屋子恰好和明獨秀的方向相反。聞言,明獨秀心中暗道一聲僥幸,隨即卻又皺緊了眉頭︰妹妹向來淺眠,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過來,怎麼今天卻睡得這般死沉?而且房里還不見半點燈光。
不及多想,那邊一干丫鬟婆子已領命去敲明霜月的房門,但拍了半天,屋內卻還是不見一點動靜。
見狀,眾人神情愈發擔憂。老夫人當機立斷,吩咐道︰「撞開門進去!」
幾個力大的婆子依言撞開房門沖了進去。點燃油燈之後環視四周,她們都齊齊變了臉色,大聲嚷道︰「老夫人,屋里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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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出門急,忘了致謝。謝謝最刺的玫瑰、雲似雪、窗含西嶺千雪三位親的月票,還有陌上花開ヘ親的鮮花~好久不見你了哈,捏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