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章翎一路將婆子們指鹿為馬的話听在耳中,直恨得額迸青筋,但無論他如何大聲斥罵,那些婆子卻都毫不理會。後來他也想通了,索性不與這些下人計較,只等著她們將自己送進房里,再大罵郭老夫人一頓,責備她御下不嚴,縱容刁僕以下犯上。
但等當真見到老夫人等,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被對方問得一愣︰這事幾時又攀扯上了明霜月?
而老夫人見他不言語,只當這小賊裝死。當下她再沒耐心細細盤問,揚聲命人快取藤條鞭子來,準備先將這小賊打一頓再說。婆子們心知肚明此人是白章翎,不敢做得太過,聞言便先虛應著,然後又借口說廟里沒有這些什物,急切之間拿不出來。
「你們都是死人啊,也不曉得變通!現放著旁邊林子里多少竹子,去砍一截下來劈得細細的,豈不比鞭子更管用!」老夫人出身鄉里,自然知道細竹條子抽起人來,比普通鞭子更加痛不可當。
婆子們為難地交換了個眼色,正待再找個借口,門外忽有一人匆匆忙忙地進來,沖到老夫人面前急切說道︰「老夫人,他是我大表哥,不是壞人!」
這卻是緊隨其後趕來的明獨秀。剛才婆子們一心要趕在她面前過來,先向老夫人稟明白章翎的鬼祟模樣,把他抹黑成賊子。以便在老夫人發現他的身份後、證明自己並非有意要對表少爺不敬,而是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不成個樣子,讓人想不誤以為他是歹人都難。是以都腳下生風走得極快,將明獨秀遠遠甩在了後面。等屋里沸反盈天地鬧了半日,明獨秀才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但老夫人卻壓根不信她的話︰「胡說八道!你表哥不是已經走了麼?況且這小賊是剛剛翻牆時被抓了個現行,被捆住的後還辱罵你父親,鬼頭鬼腦,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別鎮日盡想著什麼大表哥,見到個人就往他身上扯!」
後面那句話噎得明獨秀臉上一紅,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解釋︰「老夫人,他真的是白府的長孫白章翎,若您不信,拔開他的頭發看一看臉就知道了。」
說著,她也不等老夫人發話,徑自命令陽春去將白章翎的亂發拔開。
隨著陽春的動作,主座上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林氏險些驚呼出來,連忙掩住了口,又將女兒攬在懷里,示意她不要多看,但自己臉上還是一副活見鬼的表情,怎麼也想不通堂堂白府的嫡孫少爺,為何會做出這等宵小行徑。周姨娘向來無甚表情的木訥面孔上也罕有地露出吃驚之色,目光在白章翎與明獨秀之間來回游移,若有所思。
明華容也是一臉驚異地「失口」說道︰「表少爺不是早就說要走麼,原來還在山上,但是為何要深夜偷潛進院子來?」說到這里,她忽然又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也許他是有事來找四妹妹說話呢,既是和表少爺在一起,四妹妹的安危是不必擔心了。」
這話一派想要粉飾太平的天真,听得老夫人面色愈加難看,罕有地斥道︰「華容丫頭,你說錯了!你四妹妹的安危確是不必擔心,但比安危更要緊的事情卻是保不住了!」
她素來厭惡白家人,見惹出是非的竟是白家長孫,驚怒之余,卻又立即生出一個想法︰想借此事狠狠敲打白家一回,讓這家自詡清高的人好好瞧瞧,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門庭出來的是怎樣一個不守禮法,德行盡喪的下作種子,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揚!
至于這麼一鬧,就會坐實了明霜月行止不檢點,暗中與人私相授受,最終名聲敗壞的後果,正滿心想著該如何狠狠掃落白家人臉面的老夫人卻是壓根沒有想起。
自認抓住了白家痛腳的老夫人繼續怒斥道︰「好一個書香世家,好一個丞相府邸,竟然養出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玩意兒!深夜逾牆私會不曾出閣的大家千金,這事但凡稍微要點臉面的人都做不出來,卻偏偏是你做出來了!你不是向來以丞相嫡孫自傲麼?爬牆鑽房的時候,你可還記得你的出身?被人抓了現行,居然還敢辱罵姑父,這簡直比畜牲還要下作不可饒恕!你念的聖賢書難道都是學進狗肚子里了?」
這番斥罵听得白章翎眼迸金星,他從來不是受得氣的人,立即對罵回去︰「你這老虔婆不要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有去找霜月表妹,肯定是你想借故整治我,所以設局來陷害我!我不和你這無知婦人分爭,你要識相就快放了我,否則讓我祖父知道了,保準饒不了你!」
老夫人不意他竟如此大膽狂悖,做下了不要臉的事後竟還敢反罵自己,不禁氣得渾身亂顫,眼楮瞪得極大,卻說不出半個字來。眾人瞧著不對,連忙擁上去,捶背的捶背,揉胸的揉胸,端茶的端茶。
林氏急得冒汗,一邊在隨身荷包里翻找安神提氣的保心丸,一邊向白章翎說道︰「你怎的如此無禮,長輩訓話竟然也敢對嘴,這是什麼規矩?」
聞言,白章翎冷笑道︰「我乃堂堂相府嫡孫,就憑一個村婦也敢妄稱我的長輩,真是好笑!不要以為泥腿子進了城別人就會忘記你的出身,真把你當官家老太太供著!」
這話實在太難听,連向來裝木頭的周姨娘也听不下去了。眉頭一皺,剛要說話,卻听明華容說道︰「看來表少爺真是對四妹妹一往情深呢,為了維護她不惜口不擇言辱罵老夫人,以期混淆視听,攪得老夫人只顧著追究你的失禮,無暇去責怪四妹妹。但你這樣做的話,又置四妹妹于何地?難道你想讓她過門後頂著成親前不檢點,並且還唆使夫君辱罵長輩的惡名麼?這樣的話你讓她在白府如何立足?分明是陷她于不義。其實我們本是一家人,只要你誠心認錯悔過,再按例讓人上門提親求娶,老夫人哪里有不依的道理?可似你這般狂放無行,當人辱罵長輩,實在是狂妄悖逆大不孝之人。我們老爺最看重孝順,你以為經過這場大鬧,他還會同意把最心愛的女兒嫁給你?你做夢去吧!私會小姐在先,而且又頂撞辱罵長輩,按律皆是大罪,兩罪並加,便是到了公堂之上,你家丞相爺爺也保不了你!」
她說得條理分明,語速又快,白章翎幾次想要打斷,卻都插不進嘴去。待听到後幾句做夢等語,心中一急,月兌口罵道︰「你這小小庶民生的下賤之人也敢這樣對我說話?我中意獨秀,非她不娶,我倒要看看天下間有誰敢攔我、有誰能攔我!」
此言一出,原本一片混亂的房中霎時靜得落針可聞。林氏剛將保心丸喂進老夫人口中,卻听得愣住忘了端茶。周姨娘並其他人亦是半張嘴巴,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明華容見終于激出了白章翎的心里話,眼中微芒一閃,面上卻是十分震驚,連連搖頭︰「這……難道你潛入內院竟是為了見二妹妹?可不見的分明是四妹妹啊!不過說來也是,若非此事和二妹妹有關,剛才她為何會自告奮勇出去找人,之後更不顧你辱罵了老爺和老夫人,再三再四地為你討情。」
經她這麼一說,眾人想起之前明獨秀的種種舉動,都紛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獨秀自己卻是听得暗呼不妙,連忙辯白道︰「我原是因擔心四妹妹才出去的,為大表哥求情也是人之常情,哪里會是因為與他、與他——」
明華容卻一臉復雜地打斷了她的話︰「二妹妹,我知道你臉皮薄,不願承認。但你看看,為了你的事情,老夫人被氣成這樣,表少爺為了維護你更是不惜辱罵長輩。鬧到這般田地,你再遮掩下去還有什麼意思?表少爺若非為了見你,那深夜逾牆潛行又是何故?總不成是來這邊賞月的吧?」
明獨秀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再見眾人都責難地看向自己,心中更是大恨,暗自翻來覆去將明華容罵了個狗血淋頭。但這當口上,心里罵得再狠又能管什麼用?她正尋思該如何還擊時,只听明華容又說道︰「先前不是有人在院里撿到男子的物件麼?且讓她們將東西拿來看看是不是表少爺的,屆時鐵證如山,二妹妹當不至于再否認了吧?」
男子物件?之前听說這事兒的時候,白章翎檢查過周身,並沒有發現缺少什麼事物。想到這點,明獨秀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猶豫地說道︰「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是不會承認的!大姐若想驗看就請便吧,但如果查明了東西不是大表哥的,我要你當眾向我磕頭認錯!」
雖然沒有鐵證,但放著白章翎這個大活人在這里,剛剛又親口說了那些話,再加上之前的種種跡像,眾人心中早就認定明獨秀必是與他有些首尾了。當下見她非但毫無悔意,且還態度倨傲地說要明華容給她磕頭,眾人心中不禁對她又生出了幾分輕視不屑︰這二小姐當真不是個東西,自己做了丑事被人拿住還百般抵賴,甚而還反咬一口,死命咬著是別人的錯,當真毫無教養可言。
而與明華容交好的林氏母女,听到這話後在厭惡之余,又更添幾分氣憤。
但明華容自己卻是不動聲色,向想要說話的林氏微微搖了搖頭,又向明獨秀說道︰「如此也非不可,但做事總得講究公平二字。若是查證坐實了,不知二妹妹肯不肯向我磕頭認錯?」
明獨秀自信絕對不會被查到把柄,立即大聲應道︰「這是自然!我可不像有些小人,暗中下絆子使手段比誰都狠,表面卻是個縮頭烏龜,一句硬氣話也不敢說。」
「二妹妹做出這些事來還自認光明磊落,倒也難得。」明華容嘲諷地說了一句,爾後吩咐保管物證的下人,速將東西拿過來。
片刻之後,老夫人院內一名得用的婆子拿著個小盒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呈到明華容手中。將盒子揭開之後,明華容表情卻是一愣。
明獨秀在旁邊看得分明,自以為得計,立馬說道︰「東西究竟是誰的,大姐可看真了?這寺里的油燈不如家里的亮敞,你若看不清,可以挪到燈下再細細地看。」
明華容也不理會她挑釁的話,徑自將東西又看了幾眼,末了神情愈發凝重,低聲一嘆,問道︰「二妹妹,事已至此,你還是不願承認?」
明獨秀只當她是要詐自己答應,越發篤定盒子里的東西和白章翎不相干,遂將頭一仰,說道︰「若真是我做了這等下作事,我不僅向你磕頭認錯,還向長輩們認錯,並自願到城外尼姑庵帶發修行一年,日日吃齋念佛,為家中人祈福。」
「很好……」听她為撇清干系不惜許下重誓,明華容眼中厲芒一閃,突然斷聲喝道︰「那你還不跪下!」
見她突然這般聲色俱厲,明獨秀不禁一愣,然後馬上反問道︰「證據呢?你要我認錯,總得有讓我心服口服的鐵證才行!」
明華容冷笑一聲,說道︰「那你看看這是不是鐵證!」說著,她將匣子打開遞了過去。
明獨秀定楮一看,見這只是半顆被攔腰剖開的珍珠,不禁有些模不著頭腦︰「這算什麼證據?」
「近來京中流行在靴上嵌珠,二妹妹,你且看看你家表少爺左腳的鞋子,是不是少了點什麼?」
聞言,不只是明獨秀,所有人都伸頭去看白章翎的鞋子。只見革皮糅制的鞋面上,用珍珠拼出了一簇蘭花,看著十分精美,可惜花底卻缺了一角。看那空缺的大小,與其他珍珠的成色光澤,都正和匣中這半顆珍珠相符。
「你或許以為下人們拾到的物件是荷包扇子等物,但撿到這顆珍珠的媽媽恰巧精于制鞋,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男鞋上所用的珠花,所以只取半珠,不似女兒家的是將整顆珠子都縫制上去。二妹妹,是不是你已經小心謹慎慣了,根本不認為會有把柄落在其他人手上,所以才這麼有恃無恐?」
隨著明華容淡然得不似質問的話語,明獨秀連連搖頭,卻根本找不出什麼話來為自己開月兌。剛才他們確認了所有隨身物件,卻偏偏漏掉了鞋子。再想到剛才為示清白而故意說出的重誓,明獨秀眼中不禁露出恐懼之色︰要真是進了庵堂住上一年,帝京里的人該怎麼猜測議論她?屆時她想嫁給瑾王謀個錦繡前程、並為之付出的種種努力,豈不全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想到這里,她乞求般向老夫人看去。但老夫人剛剛听了明華容的話,卻是心中一凜,猶自沉思︰對啊,明明人證俱在,明獨秀卻不依不饒非要一個物證,這般托大,顯然是算準了絕不會有任何紕漏。這般沉著冷靜,絕不會是初犯之人該有的。那麼,除了她已曾多次偷會白章翎之外,不會再有第二個解釋!
雖說本朝並不祟尚節婦,但老夫人青年守寡,多年來不曾再嫁,一直頗以自己的貞烈自得,平生最看不慣勾三搭四的女人。當下想到這一點,立即對明獨秀生出十二分的嫌惡來,之前普有的稍稍改觀,亦就此徹底消失。
敏銳地察覺到老夫人眼神表情的變化,明獨秀更加惶恐,情不自禁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哀聲說道︰「老夫人,獨秀知錯了,求您饒過我這一遭吧!」
話音未落,她已是泣不成聲。大顆大顆的眼淚像被扯斷的珍珠流蘇一般順著嬌女敕的臉頰滑下,襯著嬌美的容顏,說不出的惹人憐惜。但眾人看著她這副樣子,想到的卻是她剛才死不認賬還妄想反咬一口的模樣,心中非但沒有半分憐惜,反而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唯有白章翎,見心上人如此落淚苦求,哀婉動人,頓時心痛得無以復加,不顧自己還被綁著,連忙安慰道︰「獨秀妹妹莫急,只要向祖父稟報求情,他老人家必不會責怪我們的。有他老人家開口,姑父也不會怪你的。」
明獨秀抽抽噎噎,尚不及回答,便听明華容接道︰「表少爺這話可真是稀奇,我活這麼大,還從不知道姻親的手能伸到別人家府里,越權來管別家家事的道理。難道這也是你們白府的規矩?還請細細講來,給我們開開眼。」
見她少有地語帶譏諷,老夫人等只當是她不憤白章翎的狂妄無知,為了維護明府的顏面所以出言諷刺,不禁都向她投去贊許的眼光。
白章翎本人卻是被諷刺得俊面通紅,拿不出道理來反駁,索性喝罵道︰「果然是個小賤人!伶牙利齒顛倒黑白,當真該死!」
這種毫無實質傷害的話,明華容原本不會放在心上,但當著老夫人的面,她卻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樣,含憤說道︰「老夫人,你听听表少爺這話!都說白府乃是書香世家,門生天下,沒想到聞名不如見面,實際出的竟是這種人,自己做下不知羞的事,反而要來責怪別人,這算什麼道理?」
見她受了委屈,老夫人連忙安慰道︰「華容丫頭,這就是個連長輩也敢辱罵的畜牲,你和他計較什麼?明日讓你父親將他捆到白府去,給我們討回這個公道!」說話間勾起剛才的舊恨,她不禁更恨白家了。
明華容滿面感激地向老夫人道了謝,忽然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對了,他見的既是二妹妹,那四妹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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