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守靖說寧願讓明霜月出家也不會讓她嫁給趙和遠,倒並非虛言恐嚇,也不是自抬向價。他從來最要臉面的人,生平第一次被個婦人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從上輩子沒積德罵到家風下作得連破落戶都不如,自然是將莫氏與趙家恨到了骨子里,滿心想要討一個公道,怎麼可能還會再同意這門親事。
如果對方是小戶人家,莫夫人倒也不 他翻臉,但被辱的是尚書家的小姐,倘若事情真鬧到皇帝面前,皇帝為示公正,肯定會派人詳加調查,保不準兒子的隱疾就會被揭穿。屆時可不只是少年人血氣方剛行差踏錯那麼簡單,連帶著整個鎮北將軍府都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無論現在有多難堪,被明家人罵得多狠,自己都只有受著,求他們許了這樁婚事。只有將兩家人的臉面榮辱綁在一起,他們才會打消了將這事捅到皇帝面前的念頭!
想到這點,盡管心中對拿住了痛腳就吹胡子瞪眼楮不肯松手的明守靖多有不忿,莫夫人也只能繼續放低姿態,苦苦求情道︰「明尚書見諒,同是為人父母,想來您當能體諒我護子心切,以致一時不提防說錯了話。我原本也無意訾罵貴府,實在是剛剛氣急了才沖口說了些有的沒的,改日必當備下大禮到貴府再次賠罪。」
見她服軟,明守靖面上不覺掠過一抹冷笑,心中雖覺快意,卻依舊不肯改主意。一旁的明華容將他神情看在眼中,眼神微黯,隨即輕聲說道︰「老爺,這莫夫人不問是非就胡亂辱人,確是可惡。但還請您三思,四妹妹若當真被送到廟里,夫人必定不依,還有四妹妹的外祖家必然也會有意見。」
明守靖原本想一口回絕了莫夫人的話,再著人將趙和遠捆上帶進宮里去,但听到大女兒的話,卻不禁皺起了眉頭,露出幾分遲疑︰若明霜月只是個妾室所生的女兒,倒也罷了。可她既是白氏所出,白府的嫡親外孫女,一旦她出事的消息宣揚開去,不但自家,連白府也是面上無關。屆時,還不知白孟連要如何刁難自己……可若就此咽下這口氣,他又大不甘心。
正舉棋不定間,只听明華容又低低提醒道︰「而且咱們家剛剛出了孫姨娘和五妹妹的事,夫人又正被禁足。若再生出是非來,別人不說事情趕巧了都堆在一塊兒,只怕要議論咱們家是不是命犯太歲,以致鬧得家宅不寧,如此不順遂。而且年底之時,對各部官員的考校剛過,如果被有心人翻來做文章,說不定您的評考結果也會受影響。」
明守靖雖然讀的是孔孟之書,卻沒將對鬼神敬而遠之的話看進去,還是頗有幾分迷信的,而且又事關官位,明華容這番話立即讓他做出了決定︰「也是,這節骨眼上,萬萬不能再出事啊。」
他們交談時聲音壓得頗低,趙家母子都不曾听清,但明獨秀卻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心知若任由明霜月嫁過去,趙和遠身患隱疾之事必定會抖落出來,那時可不是連帶著自己也面上無光麼?
想到這里,她趕緊急切地說道︰「父親,姓趙的是個無德小人,這種人怎麼配得上四妹妹?再者與他結親對我們家亦是種污辱,這樁婚事您萬萬不能同意啊。」
不等明守靖說話,明華容便先開了口︰「二妹妹,我方才的利害剖析你都沒听到麼?現在局面已是騎虎難下,雖然委屈了四妹妹,但顧慮到其他種種,縱然再怎麼不甘心,也只能同意這樁婚事。」
明獨秀見明守靖贊同地點了點頭,不禁愈加著急︰「父親,剛才那老虔婆辱罵您的話,您都忘了不成?這種人,也配和咱們結為親家?」
這卻是戳中了明守靖的心病。見他神情再度猶豫起來,明華容心內生出幾分嘲諷,面上淡淡道︰「他家既養出那種不知禮數的兒子,家風自然好不到哪里,當家主母行事顛狂也是有的。但咱們卻不能像她一樣不管不顧,還得為將來多打算打算。」
打量著明守靖因這番話再度堅定起來,明華容搶在明獨秀之前又說道︰「不過,說起來有件事我很奇怪︰二妹妹和那趙公子既然毫無干系,為何卻再三阻撓這樁親事呢?二妹妹素日冰雪聰明,可此刻明知這事利大于弊,卻仍然一意阻撓,又說不出什麼道理,這可真讓人奇怪了。」
因她剛才說的話都極有道理,明守靖不知不覺間便對她的話頗為信服,聞言立即狐疑地看向明獨秀。而旁邊的白章翎听到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難道表妹當真對姓趙的那廝生出了情意不成,否則為何不肯同意一床錦被遮過這件丑事?
見眾人皆用猜忌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明獨秀不禁暗暗咬牙。嘴唇張合幾次,想要將趙和遠的隱疾說出來,但顧慮種種,卻還是沒有勇氣開口。
將諸人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明華容嘲弄之色明明白白浮現在臉上,但聲音卻是一片關懷勸慰︰「二妹妹,我知道你與四妹妹一母同胞,所以才不同意。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整個明家,也為了父親的前程,說不得只有讓四妹妹受些委屈了。好在剛才莫夫人答應她過門後必定會善待她,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說話時背對著眾人,只看向明獨秀一個。見她表情與話語完全不符,明獨秀先是一愣,繼而猛然一個激靈,突然便猜到了明華容之前種種反常舉動的真意︰她要促成這樁婚事!
——她為何要這麼做?這根本對她沒什麼好處啊!除非,她已經知道了趙和遠身患隱疾之事,想要借這事狠狠掃落白家的面子,並讓自己也受到牽連︰一個有門不光彩親戚的女子,無論她再怎麼美貌,再怎麼才高,定親時勢必會受到影響,她心心念念要嫁的瑾王多半也會顧慮到這一點!
——這應該是唯一的解釋,否則根本說不通她的種種行為。可是這麼隱秘的事情,母親只告訴了自己一個,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一想到連這種未傳外耳的私秘都被明華容知道了,惱恨之余,明獨秀心頭霎時涌起無邊寒意。她眼楮瞪得極大,用一種活見鬼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明華容,又是驚駭,又是恐懼。
目光在滿面驚異害怕的明獨秀身上打了個轉,明華容便猜出了她的想法,不禁微微一笑。她不會告訴對方,自己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明霜月滿心愛慕趙和遠,並不知道對方已然是個廢人。也許覺得雖然出了這種腌攢事兒,但能嫁給對方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可等心高氣傲的明霜月知道了真相,會做如何反應呢?她們姐妹本就有些不和,再加上這件事,無異于百上加斤。屆時自己不必再做什麼,就可以看她們姐妹自己斗得天翻地覆。還有白章翎,這個有幾分聰明卻失之善妒易怒的白家大少爺,一旦在心里埋下對明獨秀與趙和遠的懷疑,又會做出什麼來呢?她可是相當期待。
——對一個人來說,世上最殘酷的事不是剝皮拆骨的刑罰,而是不知不覺間便深陷泥潭,眼睜睜看著曾經可以倚仗的一切都遠離自己卻無可挽回,最終絕望地沉淪深淵,永世不得翻身。白氏,前世你讓我被利用被背叛,眾叛親離,失去最寶貴的東西,更以最痛苦的法子死去。今生也輪到你和你的好女兒們,嘗一嘗個中滋味了!
想到這里,她雙眼微微眯起,臉上笑意愈濃。
明獨秀看到她嘲弄而冰冷的笑容,心頭寒意更深。她突然有些後悔,為何沒有像一開始想的那樣,將對方拉攏過來做為臂膀,而是處處針鋒相對,百般算計,以致給自己招惹了這麼可怕的一個敵人!
但現在再想這些,已是無濟于事。明獨秀想不出任何法子可以挽回局面,心中于驚懼之余,不免生出幾分絕望。無計可施間,她忽然想起了早晨在寺里時,明華容對她說過的話。
……我本說看在姐妹一場的情份上,屆時替你求一求情。但你既不肯向我認錯,也只得罷了。
……反正二妹妹心高氣傲,必定是不願意的。
不錯,她本來是寧死也絕不願意向明華容低頭的。一旦向這個賤種跪下去,所摧毀的不僅是她的驕傲她的自尊,連她之前為了排擠對方所做的一切,都統統成了笑話。
可是現在情勢比人強,被恐懼與絕望緊緊攫取住心髒的明獨秀雖然滿心不願,同時卻又像著了魔一般,不可抑制地生出一個念頭︰是不是只要向明華容磕頭認錯,一切都可以挽回?至少四妹妹不必再嫁給姓趙的,以後自己更不必因為有個不男不女的妹夫而丟臉、甚至失去成為瑾王王妃的機會!
一面是長久以來對明華容的輕視與憎惡,一方面是未來的前程與榮光,明獨秀內心天人交戰,死死咬住下唇,遲遲無法做出選擇。
當看到明守靖驀然起身,似乎是想與莫夫人和解時,明獨秀心內的恐懼瞬間暴漲到極點,幾乎要沖破喉嚨。頭腦反應過來之前,她已急急對明華容說道︰「妹妹昨日開罪了大姐,甘心磕頭認錯,還請大姐幫我一把,不要——不要讓——」
說話間,她慢慢屈下膝蓋,似乎是想要跪下,但動作卻又無比緩慢,身體不自然地僵硬著,手臂更是微微抬起,似乎是等誰來扶住她一般。
但明華容卻冷冷看著她,根本沒有攙扶阻止的意思。見狀,明獨秀咬了咬牙,收攏手臂將心一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並將額頭深深壓下貼到地面上,顫聲說道︰「妹妹向大姐認錯,請大姐幫忙,不要讓四妹妹嫁到火坑。」
伴著這屈辱的話語和動作,她忍耐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出來。十四年的嬌寵和尊榮,隨著雙膝著地的瞬間,似乎全部蕩然無存。可是為了將來,她不得不忍耐下這一刻的屈辱!她甚至已在心中盤算好,將來得勢之時,要如何收拾掉明華容,將所受的種種屈辱百倍討還。這麼一想,她心中才稍稍好受了些,慢慢抬起頭看向明華容。
但出乎她的意料,明華容臉上卻是一派驚訝︰「二妹妹這是做什麼?昨晚的話我只當你是一時戲言,怎麼居然認真了。」
只是話雖如此,她腳下卻一動不動,分毫沒有扶起明獨秀的意思。
見狀,明獨秀暗暗捏緊了拳頭,正準備再說兩句軟話,卻听明守靖疑惑地問道︰「她這是怎麼了?」
「回老爺的話,昨晚因為……因為搜尋白家少爺的事,二妹妹賭咒發誓了幾句,說如果搜不到人,不但當眾給我磕頭認錯,還願到尼庵修行一年,為咱們府上祈福。我本以為二妹妹只是一時賭氣說說罷了,沒想到居然是當真的。若菩薩有靈,也該為二妹妹這份虔誠感動吧。只是還有外人在場,二妹妹怎麼就提起這話來了。」背對著莫夫人,明華容低聲說道。
她聲音壓得雖低,卻瞞不過近在咫尺的明獨秀。听到這話,她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她怎麼也沒想到明華容竟會這樣翻臉不認賬,自己都已經下跪了,對方卻不但不遵守諾言,反而還要陰自己一把!
她剛要分辨,卻見明守靖已皺眉低頭看向自己,眼神中飽含警告︰「獨秀,你心疼妹妹情有可原,但這事不是你一介清白女兒家可以插手的。這番我就饒過你,你還不快退到一邊反省過錯!」如今他對這個不知輕重的女兒已是失望得無以復加,本就想好好收拾她一番的決心,更又堅定了幾分。只先用些虛話偽飾過去,待打發走了莫夫人,再一並算總賬。
對上明守靖越來越冷厲的眼神,明獨秀眼淚流得更凶更急,連連搖頭想要辯解自己並非有意把私會丑事抖落在外人面前,給府里抹黑,而是因為明華容曾說過會為她們求情的承諾,才一時心急說錯了話。
但明守靖根本不想听她的解釋,丟了個眼神給明華容,自己便走到莫夫人面前。明華容立即回意,將明獨秀攙到一邊,微笑著貌似關切地安撫道︰「二妹妹莫急,且看老爺如何處置便是。」
「你——」明獨秀見她陰了自己還若無其事地來裝好人,不禁氣得身體微微發顫,但也知道如果自己再說話只會惹明守靖更加不快,便暫且忍耐下來,只等莫夫人走後再行辯解。遂嫌惡地甩開了明華容的手,站到一邊擦眼淚。
而那邊廂,明守靖正色向莫夫人說道︰「我的二女兒與四女兒俱是正室所出,乃是千嬌萬貴的千金小姐,卻被你兒子肆意污辱抹黑。你更是偏听偏信,不分是非,不但污辱我的女兒們,更無故辱罵我這朝廷命官。我生平從未受過這等惡氣,咱們且去聖上面前分說分說,看究竟孰是孰非!」
剛才他們低聲交談了許久,莫夫人雖然站得遠沒听得真,但度其面色,也能猜到是在為這樁婚事計較。加上現在見明守靖雖是又抬出了皇帝來壓人,但腳步卻半分不動,心里便知道他是松動了,連忙就坡下驢地說道︰「明尚書請見諒,我乃一介深宅婦人,只知圍著家務和兒女打轉。我這兒子打小沒養在跟前,不免多有驕縱。連他扯了個謊也信以為真,一時不察言語多有冒犯,以致沖撞了貴府。這里我先給明尚書道個歉,明兒我再備下大禮上門賠罪,您要如何處置我,我都絕無二話。只是您氣歸氣,卻萬萬不要因此遷怒到兒女婚事上。這事本是我家不對,自然要承擔起責任來,否則日後必定終身愧疚不安。」
她又說了許多,無非是之前就說過的為了兩家面子著想一定要促成婚事、許諾將來一定會待明霜月好,並道歉等話,做足了殷勤功夫。趙和遠在旁邊听著是要將明霜月嫁給自己,不禁心中大急,但幾次想要插嘴,卻皆被莫夫人暗中阻止了。
明守靖一直端著架子,待她獻足了殷勤,自己心里覺得滿意了,才矜持地微微點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莫夫人既是誠意十足,我若再計較下去,反而顯得不夠寬宏似的。」
見他答應,莫夫人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再度悄悄擰了想開口的兒子一把,她趁熱打鐵地說道︰「多謝明尚書大人大量,既這麼著,明兒我就正式拜訪貴府,一則賠禮道歉,二則托人提親。」說著,她又向老夫人連聲道歉,並向明華容與明獨秀等道了驚擾,才帶著兒子離開。
趙和遠被母親一路拉得死緊,直到出了明府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