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你將它拿給我,好麼?」
明獨秀說這話時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若非深知內情,盧燕兒險些也要以為,包袱里的東西的的確確是她的,明華容不過只是代管而已。她怎麼也料想不到天下竟會有如此不要臉的無恥小人,當下氣得險些怒斥出聲。但剛要開口,卻有一只溫暖干燥的手,輕輕按上了她的手背。
接著,她便看到明華容輕輕向她搖了搖頭,臉上仍是慣常的鎮定自若,一雙如打磨圓潤的上等玄色水晶一般深邃幽暗的眼瞳,雖是依舊教人看不清情緒,但卻沒由來地讓人心中寧定。
不知為什麼,被這雙眼楮一看,被這雙手一按,盧燕兒的勃然怒氣立即消減了不少。對上明華容的眼神,她頓時明白了好友的意思,虛虛抬起的身體便又坐了回去。
只听明華容淡聲反問道︰「二妹妹,你讓將它我拿給你?」
「不錯,它本就是我的,還請大姐幫我一幫,善始善終,好麼?若讓長公主殿下久等,只怕不妥。」明獨秀柔聲說著,有意無意提到了長公主,用意再明顯不過。
聞言,前端的白文啟笑道︰「獨秀,你這孩子真是的,怎麼能勞煩你姐姐呢。」
明獨秀道︰「大舅舅有所不知,大姐向來十分穩妥。而這件東西太過難得,並且又是我心血所凝,若是別人來保管,我還不放心呢。」
他們舅甥倆一問一答,但明華容卻只是垂眸不語。
這時,一直不曾開口的明守靖疑惑地看著自己的一雙女兒,隱隱也察覺了幾分不妥。注意到周圍已有人開始露出不耐煩甚至懷疑的神色,他心中一緊,連忙說道︰「華容,還不快替你妹妹將東西拿來,休要殿前失儀!」
雖然明獨秀將他頂撞得不輕,更氣得他死去活來,但她既跑到了殿上,還賣乖賣到了長公主跟前,說不得,自己也只有配合的份。不然又能如何?既不能不分場合地責罵她不孝順,更不能由著明華容使性子耽誤了事兒,否則必要在皇帝面前落個治家不嚴的壞印象。所以,縱然滿心不快,明守靖也只能暫且忍下,反而配合著明獨秀來催促大女兒。
父親態度的轉變,本就在明獨秀的意料之中。听到明守靖的話,她眼中掠過一抹先機盡知的得色,剛要再催促明華容兩句,卻听對方說道︰「是,父親。」
——果然屈服了吧?呵,當著皇帝的面,誰還敢二氣不成?任你在家里如何興風作浪,現兒情勢比人強,只要自己開了口,還不是得乖乖照辦。小賤人,你且等著,待我扳回這一局,回頭再慢慢收拾你。
見明華容走到殿門處,自檐下宮女手內取過包袱,又轉身向自己走來,明獨秀心內不禁又是一陣快意︰讓你囂張,讓你生事,如今還不是得听我的!
親手解開包袱,取出里面的錦盒,明華容似是依依不舍般摩挲片刻,突然說道︰「妹妹,你當真要把它獻上去、絕不後悔?」
她聲音細若蚊吶,壓得極低,除了明獨秀,再沒別人听得到。明獨秀只當她是垂死掙扎,遂刻意燦爛一笑,同樣壓低聲音說道︰「那是自然。回頭長公主有了賞賜,大姐記得好生看著,也好生記著,有些事縱然你煞費苦心,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罷了。」
她本道明華容必定會露出不甘怨恨而又無奈的表情,在說話時便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的臉。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明華容反而微微一笑,道︰「妹妹說得很有道理,我記著了。」
——哈,這小賤人是認命了吧?
接過錦盒,明獨秀喜滋滋地想著,面上笑容越發明朗。她款款走近丹墀之前,將錦盒呈給長公主的貼身宮侍,然後滿懷希望地站在一旁︰那小賤人雖然可惡,手藝卻著實不錯,必能令長公主滿意。只要自己能討了她歡心,不但能重新在家里揚眉吐氣,將母親放出來、甚至與瑾王更近一步也不在話下!
看著宮女將錦盒打開,畢恭畢敬放到長公主面前的長案上,明獨秀嘴角不禁越翹越高,整個人都志滿意得,沉浸于喜悅之中。
但在這時,卻听長公主輕輕「咦」了一聲,清滑如緞的聲音里幾分怒氣,幾分訝然︰「這是怎麼回事?!」
明獨秀心內一驚,顧不得無禮,抬頭直直看向長公主。待看清案幾上的情形後,片刻之間,她面上血色盡褪,難以置信地連連搖頭︰「這……這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
隨著她的驚呼,一塊上好的玄色軟緞正自長公主指間緩緩滑落,在明燈的映照下兀自折射出燦爛的金芒。其上花紋繁復華美,極盡巧思,但再仔細一看,卻並非織物,不過是繡上去的花紋罷了。
軟緞落回盒中的那一刻,長公主面上早是一派冷若冰霜,面色比剛入殿時還要冰寒︰「明二小姐,這就是你所謂的織金布?!」
「臣女……臣女不知……」明獨秀慌亂搖頭,連連否認。她早就知道明華容在為今日之宴準備呈獻給長公主的禮物,並也曾數次看到她的貼身丫鬟外出采買絲線等物。所以昨晚與外祖母合計時,才想出這出其不意,借勢逼迫明華容交出織物的主意,本以為是十拿九穩。而明華容也的確如她所願,乖乖交出了東西。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盛放禮物的錦盒內,放的居然只是塊普通的繡布!
——難道那死賤人準備的竟不是織金布,而是繡布?看它的手藝倒也不賴,如果之前沒放話說自己要獻織金布,那麼現在還可以順水推舟。但是,自己已將話說出了口,現下就再無回轉余地了!好在眾目睽睽,都看到是那小賤人將東西拿過來的,而之前自己也推說東西是她保管的。唯今之計,只有將責任統統推在她身上,說是她心懷不軌悄悄調換了禮物,才能保全自己的名聲!
想到這里,明獨秀狠狠一掐掌心,眼中立即迅速蘊滿了水汽,哽咽著向長公主跪了下去︰「長公主,臣女知罪,但事出有因,還請您听臣女細稟。臣女今日出門時不慎弄污了裙角,因急著回去更衣,便將織金布交給了先行一步的大姐保管。待臣女入宮之後,大姐卻不在沁春殿內,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臣女心急如焚,一心只盼著大姐平安回來。好不容易等到大姐回來,臣女便與她一起向宮內嬤嬤們學習規矩,之後又到了赴宴的時辰。換言之,自入宮之後,臣女一直沒有時間驗看錦盒,也不會想要驗看錦盒,委實不知盒里的織金布,為何會突然變成了其他東西。」
說罷,她深深磕了個頭,又仰起臉來。巴掌大小的美麗面孔上淚痕宛然,卻倔強地微微抿起唇角,似是不想哭泣,卻又實在忍不住委屈。這般無聲泣淚,看上去卻比放聲大哭更來得楚楚可憐,蕩人心懷。
她話語間雖然沒有半句指責,但字字句句卻又意有所指,暗示此事定是明華容所為。富有暗示性的言語,再加上柔弱動人的外表,立即激起了許多男子的保護欲。當即,不少公子都向明華容怒目而視。剛才不加掩飾頻頻打量明獨秀的那幾個更是一臉義憤填膺,若非怕殿前驚駕失儀,只怕馬上就要沖過去質問明華容,為何要陷害這般美麗柔弱的少女?
長公主本身就是位漂亮女子,自然不會被明獨秀的容色所惑。但打量地上跪著的少女滿面委屈不似作偽,又想今天是大節,應當速速處理了此事,免得影響宴會,遂問道︰「是麼,你既不知此事,那依你看來,是誰暗中替換了織金布的?」
聞言,明獨秀低頭以袖拭去眼淚,看似哭得更加厲害,實則不過是掩去目中精光而已︰「回長公主的話,臣女以為……臣女以為……」她飛快地看了明華容一眼,臉上閃過氣憤、不解、猶豫待諸般神色,然後下定決心一般說道︰「按說長幼有序,無論大姐做了什麼,臣女都不該加以指責。但長公主有詢,臣女不敢不答,否則便是欺瞞皇室,罪不可赦。」
她轉頭直視明華容,滿面痛苦與不解︰「大姐,你不會不知道妹妹費了許多苦心,下了許多功夫才做好一塊織金布。妹妹如此寶貝它,甚至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放心不下,只交給你來保管,可你卻為何要這麼做?你是不是趁離開沁春殿時將它毀去,又另換了繡布來想要魚目混珠?」
隨著她的含淚質問,不但是少年公子們,連不明真相的小姐與一些官員,也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早听說明尚書家打小養在莊子上的大小姐回來了,還在奇怪為何明家夫人遲遲不帶她到別家走動,原來竟是個如此品行不端,心術不正之人。也難怪明尚書不願讓她露面,似這般心胸狹隘的小姐,根本不該接回帝京來!
長公主喜愛織造之技,自然知道布料織成不易,更何況是失傳已久的織金布。听罷明獨秀的哭訴,縱是之前不為所動,現在也不免帶上了幾分薄怒,看著明華容說道︰「明大小姐,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回長公主,臣女無話可說,只有一句話想要問一問二妹妹。」明華容分毫不畏眾人目光,側身看向哭得梨花帶雨,哀婉動人的明獨秀,淡淡問道︰「二妹妹,你說你費盡千辛萬苦織出了織金布,那麼想來你指尖手掌都有因此留下的傷痕吧?不知可否讓我看看。」
聞言,明獨秀哭聲一頓,隨即又哽咽著說道︰「大姐,你該知道我最愛美,但凡有一點傷痕,都會用上好藥膏及時搽拭,絕不會留下半點痕跡。」
白文啟看著一臉鎮定的明華容,目光閃爍,不知心里在想什麼,口中卻幫腔道︰「獨秀,難怪你總找我要去疤的藥膏,你這孩子口風真緊,如果不是今天听見,我還不知你竟學會了這等絕技。」
明守靖卻是听得暗中咬牙︰這些白家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自己要處置個忤逆不孝的女兒,他們偏來橫插一腳,不但幫她入宮,還空口說白話。如果二女兒果然入了長公主的法眼,自己豈不是不能動她了?
但想歸想,比起不能懲處明獨秀的惱怒,還是不能在皇帝面前落下家宅不寧的口實更加重要。明守靖只有違心地斥道︰「華容,你還嗦什麼,還不快向長公主賠罪!」
「老爺,女兒何罪之有?」明華容仰頭直視明守靖,那目光太過尖銳,仿佛在無聲責問他為何偏听偏幫、不分是非,竟似有如實質一般,瞬間便灼痛了明守靖的面皮,讓他立即訕訕地別過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見狀,明華容眼中掠過一抹譏諷︰「老爺,女兒只是想弄清事實而已——二妹妹,你既懂織金技藝,那我想請教請教你︰一尺布匹,需費絲線多少?金絲多少?其經緯數目幾何?界線是疏是密?織布所用的梭子是否需要特別制作?……」
她連珠炮般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明獨秀一個也听不懂答不出,起先尚還強撐著,做出一副受到懷疑不願多說的樣子。但見明華容說了許久,問題依舊層出不窮,不禁有些著慌,生怕被她當眾揭穿老底,立即尖聲說道︰「這是我辛苦鑽研出來的技藝,我絕不會輕易告訴他人!」
這話倒也在理,但她的神情聲音雖經過極力掩飾,卻猶能看出慌張不安。況且兩番托詞拒絕回答關于織造的問題,也未免太過可疑了。殿中人大多是精擅察顏觀色的主兒,誰也不是傻子,當下都看出了幾分端倪,看向明獨秀的目光不禁由同情轉為猜疑。
但明華容卻沒有趁勢追擊,只說道︰「既然二妹妹不願答,那也就算了。不過——二妹妹,那錦盒並非只有我一個人接觸過,先前我被不知是誰派來的宮人騙到外面時,曾將它交給盧小姐保管。而之後盧小姐因擔心我也跟了出去,錦盒便交給了項小姐。」
听到她的話,殿內在短暫的靜默之後,響起了一片嗡嗡低語聲。眾人瞬間意識到,如果這事還牽連到項家小姐的話,那麼或許會演變為朝中兩大勢力之爭,而非明家兩位小姐的閨閣私斗。
眾人心中轉著諸般念頭,不由齊齊向項綺羅看去。
項綺羅乃將門之女,雖然不曾染過沙場風霜,打小養在深閨,但亦自有一番氣勢。可當下被這許多探究的目光盯著,也不禁窘迫地漲紅了臉。她將早間的事迅速在心內過了一遍,聯想到明華容無故被人帶到太華殿之事,心中立即了然,認為是明獨秀做了局,表面上是想陷害明華容,實際上是想陷害自己。若再想深一層,也許她奉的是白家的指示,刻意要在宮宴上做點什麼,以期破壞自己和宣長昊的……
想到這點,她心頭一緊,不由悄悄抬眼看向宣長昊,卻見對方雖是神情不動,眼神卻是游移飄忽,也不知在想什麼,但顯然是分毫沒將自己放在心上。
縱然知道他從未在意過自己,項綺羅心頭依舊免不了一陣失落。定了定神,她起身出席,向長公主行了一禮,說道︰「長公主殿下,事情似乎牽涉到了臣女,臣女不得不詳加驗看。還請恕臣女失禮︰可否將那錦盒借我一觀?」
事涉項、白二家的女眷,長公主雖然想快刀斬亂麻,也是不能夠了,心道不如先由著她們去分爭,看看風向再說。便點了點頭,道︰「可。」
就著宮女端來的溙盤,項綺羅將錦盒上下翻看了一遍,眼中掠過一分訝然,隨即微笑起來,轉向之前根本不曾多看一眼的明獨秀︰「明二小姐,你懷疑是有人動過錦盒,替換了里面的物品?」
因她之前曾出言替自己解圍,加上本來想攀咬的是明華容,明獨秀便有意替她開月兌,說道︰「是的,但是——」
但她還未將話說完,項綺羅已指著錦盒側邊開口相接處說道︰「明二小姐,如果我沒看錯,這印鑒上是你的閨名吧?」
她所指之處有一方斷成兩截的朱紅泥膏印,印鑒邊緣雖有變形,卻猶能認出那是一個秀字。這種朱紅泥膏是做封存表記用的,由火漆改良而來,膏體粗糙易干,只要隨印鑒附在平滑的物體上就能迅速干結。人們都將它拿來蓋在需要過手的小盒等物上,若是發現印鑒裂開,那麼肯定是被人打開過了。
在場的人對朱紅泥膏的特性都很了解,一看斷口,就知道是剛剛才裂開的,甚至連細小的碎末都還附在錦盒自身的雕紋內。
當下,項綺羅看著明獨秀,沉聲問道︰「明二小姐,這上面既有你附的印鑒,並且是剛剛才開的封。根據這兩點,我認為其實並沒有人更換過你所謂的織金布,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