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過稀疏樹梢,在軒窗上投下了斑駁疏影,那如若無人負手而立的男子轉身,屋內燭光起燃,池晚妝止在門口,冷眸凝視。
「師妹,為兄在這候你多時,你可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
赫連 徑自掀袍在圓桌前坐下,亦不顧她的惱色,抬起茶壺就替自己添了杯茶。然他如此愜意悠哉,有人卻是看不過去,在那茶杯即將抵至唇邊時,一只玉手從眼前橫過,茶杯月兌手,他抬頭淺笑詢問。
池晚妝將茶杯擱下,沒好氣的言道︰「我這兒的粗茶淡水如何侍候得了當今的五殿下?」
「這是怎麼了?相府里少了個礙你眼的人,還這般氣勢洶洶的,你這是給我擺臉色瞧呢?」
赫連 站起,四目相視,雖是質問,臉上卻並無怒氣。他見身前人故意錯開自己,不似往日冰冷淡然的表情,眉目含嗔竟是有股別樣的風情,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對方望向自己,含笑道︰「在我跟前,你倒是還挺真的。」
這、這算是什麼評語?
池晚妝怒目一瞪,在對上其似笑非笑的眸光時,別過腦袋就擺月兌了他的觸踫。她瞥向橫案上焚著香的纏枝牡丹翠葉燻爐,令有深意的指道︰「在我的屋里,我勸師兄還是規矩點,否則要真有什麼事,我可不會負責。」
「沒讓你負責。」
赫連 毫不在意的接道︰「為兄進屋前,就有人檢查過了,你那爐里的香沒問題。師妹,收起你的那些計策,虛張聲勢的招數對我沒用。」
她臉色微滯,轉瞬恢復平靜。
自上回在承福寺里與他的那番接觸後,池晚妝便意識到赫連 這人遠沒有前世她所以為的那般簡單。如他這般的人,上回吃了次虧後,是絕不可能允許再有第二次的。權者多謹慎,他表面雖好言相對,認自己為師妹,但到底不曾真將她當做自己人,堤防和警惕的心從來就沒卸下。
這是個危險的男人,池晚妝在心中提醒自己,兩人之間,只有利益牽扯。
她方才,怎麼就輕易露出了真性情了呢?
收斂了神色,池晚妝依舊不悅,側過身低言道︰「今晚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
「是!」
赫連 直接承認,緩緩言道︰「我這人素來說一不二,昨兒承諾了今晚來找你,教你如何殺人,必然就會做到。師妹,這殺人的法子有許多種,而每個人的性命卻只有一條,自然是要物盡其用,你說是不是?」
「所以,你就直接安排了出紀公府死士公然刺殺相爺的好戲?」
談到正事,池晚妝亦是滿臉肅色,她望著赫連 分析道︰「若我所料不差,你的人早就控制住了那三人,是故意要他們死在刺殺中,讓紀公府無法辯駁。你一方面留下鐵證,另一方面知曉我關注著紀媽媽,便使計讓她落于老夫人的手中。你什麼都安排好了,才讓人送信給我去榮安居?」
「這不好嗎?你不就是再查當年你娘親和兄長遇害的真相?你讓人總盯著紀媽媽有什麼用,必要的時候使點狠的,還擔心沒你想要的結果?」
赫連 答得理所當然,在他的心里,凡事講究效率,覺得池晚妝安排人遠遠監視紀媽媽這種手段太過緩慢。而在意識到她的想法後,設計控制住紀媽媽,挾以手段,讓她承認當年紀妙的所作所為。
他的思維里,沒有光明和卑鄙一說,只求結果。
即使那兩件事和紀妙無關,即使紀媽媽不知情,但如若將紀妙當做了鏟除對象,亦可以造假成真。
「你怎麼安排那些刺客我沒意見,但是現在根本就不是將紀媽媽推出來的時候。」池晚妝嘆氣,皺眉道︰「如果我只是想將紀妙趕出相府,如果我只是想讓世人知曉她過去做了些什麼,對紀媽媽威逼利誘的事難道我不會做?」
「你這是什麼意思?在怪我多管閑事?」
赫連 雙眉擰起,這會方意識到眼前人是動了真怒。他心中亦憋著氣,自己可是在幫她,沒換來一句感激,卻是責怪?
「紀公府雖說沒有多大權力,但好歹是百年世家,爵位世襲。正如今日你所見,紀家不倒,紀妙就不可能會有事,頂多是被當做棄婦。」池晚妝似意識到了她的語氣有些重,聲音微緩,添道︰「我忍了這麼久,要的不止是她這樣的下場。」
「你若不喜,我派人將她殺了便是。」
赫連 一副好心被人當作驢肝肺,表情郁郁,這種內宅瑣事他還真是初次替人出面,沒想到就換來這樣的冷臉。他是不知道她另有打算,只是見著她處處受氣,不就是因為听到她在連永伯府的經歷方想給她出口惡氣嗎?
這女人倒好,不領情還責怪自己多事。
赫連 越想越氣,他堂堂一皇子,何時被人這麼不待見過?
再且,還是個出發點就是互利互用關系的女人?
听到他說要派人殺了紀妙,池晚妝月兌口而出道︰「不要!不可能就這樣便宜了她。」
她要的,是紀妙的眾叛親離、孤立無援,要她看著她的兒女如何「出人頭地」,要她過去十多年的希望一點點破滅,要她看著自己如何站在高處俯視她,要她苟延殘喘的受盡折磨而死……
直接殺了她?哪有這麼痛快?!
「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插手。」
「你這女人簡直不識好歹!」
赫連 從未受過人的忤逆,他在心中強調著提醒自己,道眼前人不過只是一個合作的對象,是他在京中展開計劃的一個重要幫手,不該對她生有其他情緒。大想是如此想,開口卻不禁問出了心底疑惑了半下午連帶了個晚上的問題,「你和連永伯府的二少爺是怎麼回事?」
「你說連州?」
這時,池晚妝亦慶幸和他是師兄妹相稱,否則當時若自己真的因急于勢力而認他為主,現在對他就不得不言听計從,哪有自己說話的份?對方如今沒有擺皇子的威嚴,她亦樂得自在,不解道︰「什麼怎麼回事?」
她雖不喜歡別人擅自插手過問她的事情,亦不喜歡別人打亂她的計劃,但赫連 的出發點是為她著想,且如今他強己弱,池晚妝是個識時務的人。對方都不怪罪她甩的冷臉,她亦不可能再揪著方才的事逼問,何況事情已成定局,她再多言亦無用。
「連州?你和他倒是相熟?」
赫連 目光甚怪的瞅了眼她,冷冷的再問︰「你和他什麼時候認識的?我怎麼不知道?」
池晚妝突然輕笑出聲,反問道︰「你以為你先前派人盯著我,我的事你就得什麼都知情了?」
「你!」
赫連 閉了閉眼楮,走至窗欄前漫不經心的接道︰「我是你師兄,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突然出手替你圓謊,不還是關心你中了他人的計策?」
「今日方識得的。」
「第一次見面,他就幫你撒謊?」
赫連 轉身,雙眼俱是探究。
池晚妝突然莞爾,自信滿滿的回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不也第一次見我時就送了嬌華給我嗎?若說連州他居心叵測,那你豈不更加別有用心?」
赫連 不由撫額,似有些苦惱。
心底亦生了幾分懊悔。
他當初為何會慧眼識珠,將池晚妝收到了身邊?
這不是自己找氣受嗎?
這女人,他現在都有些懷疑到底能不能駕馭得住。
赫連 想知曉池晚妝和連州之間的事,但又擔心再問下去會被反逼問從而陷入尷尬境地,這種想問卻又不得不克制住的心理撓得他心底癢癢,恨不得直接離開這女人眼前。
而似就在這瞬間,他徒然意識到,是不是對池晚妝的關注多了些?
何時,他對眼前這小女子這般在意了?
他回京,是有計劃的,如何能因為她而亂了分寸?
他強制壓制住心底的那份悸動,故作淡漠的開口︰「師妹,不管怎麼說,為兄今晚可幫了你一回,你即便不順心,但是不是也該有所回報?」
池晚妝看得清他的轉態,亦端正了姿態,反問道︰「不知師兄有何吩咐?」
素來,這天下就沒有白得的好處。
她和赫連 不熟,對方沒道理會無私的幫她。
「明晚,去城東湖畔。」
「明日我舅父回京,怕是沒有時間,再且晚上,我亦不方便……」
然池晚妝的話不曾道完,赫連 即打斷道︰「驍勇將軍今早在途中遇刺,相信明日消息會傳回來,路上定要耽誤些時辰。」
「什麼?那他有沒有事?師兄,是有人想阻止他回京,對不對?」
赫連 淡淡瞥了眼她,暗道她思維之敏捷,面上卻沒有表現出賞識之色,頷首回道︰「沒有大事,只是耽誤了行程。清韻縣主收到消息後心情不好,你就去縣主府陪她,晚上時她會去城東看花燈。」
卻是一系列都道了詳細。
池晚妝睜大雙眸,不解道︰「這時節哪來的花燈?你讓我過去,定沒這麼簡單吧?是另有什麼吩咐?」
「有人想看,便有花燈。」
赫連 認真的望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字的叮囑道︰「我要你見一個人,讓他愛上你。」
「誰?」
「蕭梓。」
……
第二日,一切均如赫連 所說的那般,到了晚上,池晚妝順利的陪楚清韻到了城東湖畔。
楚清韻滿臉笑容,比在府中開朗了不少,似很激動,望著周邊張燈結彩的街道。
池晚妝則在暗中觀察她表情,判斷著她到底是被人算計了過來,還是亦知曉了這些安排。
只是,望著她臉色純真的笑容,池晚妝漸漸的就收起了那些心思,專心陪她游玩。
圓月當空,皎潔明亮,天空中似有層層清雲,如煙似霧,彌蒙在月光下,襯得周邊漫天的星眼愈發璀璨。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隨風搖曳的枝葉上,透過高處叢生的灌木,在地上落下參差的斑駁黑影。
滿月卻不籠罩,整個天空都像是籠著輕紗的夢。周邊的荷塘里,浮起薄薄的青霧,燈火闌珊處,稀疏駐足著裊裊的倩影。畫舟上,彩燈綢條,琴聲飛揚,何其旖旎。
喧鬧的街道,驚艷而短暫的煙花轉瞬即逝,在黑色的夜幕上綻放出獨特的美麗,轉而隕落人間,化作無形。漫天彩帶飄揚,掛著色彩斑斕的花燈,楚清韻一改往日的低沉寡言,拉著池晚妝靈活地穿梭在人群。
周邊行人往來,手執各式的提燈,偶有馬車穿過,上方亦掛著紅紅的壁燈。
「姐姐,你看那個燈籠,畫的是月宮里的仙子嗎?好漂亮,那絲穗上綴著的是貝殼,聲音可真好听。」楚清韻一臉歡笑,拉著池晚妝就指著攤位前的燈籠看。
這時的燈節雖沒有秋夕佳節和元宵節那般熱鬧,但亦是人來人往,兒童伙伴手牽手圍在一塊,笑語不斷。
順著方向望過去,各色的燈光晃花了人的視線,耳旁一片喧鬧,池晚妝只覺得自己處在人山人海里,尋不著方向。出來已經有些時辰了,她不安的望向左右,想著蕭梓此刻會在何處。
楚清韻單純的游玩,拉著她往賣燈籠的攤位前走去。
許是位置不好的緣故,攤位前並沒有客人,本坐在板凳上的小販听到腳步聲,抬頭就見到兩個俏麗姑娘,忙招呼道︰「姑娘,您要哪個?」站起身來,一臉熱情。
滿目琳瑯,楚清韻抬頭猶豫了好久,最後選了嫦娥奔月的粉色燈籠,側首問道︰「姐姐,你選哪個?」
池晚妝見她興致極高,笑了笑就隨手指了一個,是個菊開滿園的黃色燈籠。
後者抿唇笑了,伸手欲要取下,卻不防旁邊傳來一個尖尖的女聲,「這個我要了。」
緊接著,手還滯在空中,楚清韻只覺得眼前黃色一閃,目標處已然空蕩。
楚清韻心生怒氣,側頭只見面前是個白衣衫裙的高挑少女,對方容貌雋秀,甚為明艷。而她的身後,是個著了滾金邊紫袍、頭戴玉冠的貴公子,此時手執君子蘭的紙扇,上方綴著一個圓弧形的小墜子,在燈火的照耀下,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二人身後的不遠處,直挺地站著兩個護衛裝扮的人,氣勢威嚴,眼神都直直地往這邊瞅著。
「我要這個花燈。」那白衣少女取了燈籠走到男子身邊,笑語嫣然。
男子目不斜視,似是周邊的一切都無關緊要,溫柔的對女子勾唇一笑,「好。」
池晚妝望過去,只覺得俊男美女,好似觀音娘娘面前的金童玉女一般。女子嬌柔不失嫵媚,男子則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
旁若無人般,兩人取了燈籠轉身便要走。
池晚妝微微皺眉,楚清韻則突然怒不可遏,丟了手中的燈籠,幾步子往前就想去追二人。只是還不待跨過去,膝蓋處便是一疼,她「啊」了一聲就不得不扶膝蹲下,抬頭卻是勁裝護衛筆直的手臂橫在她身前,滿目警告。
「客觀,小人的燈……」
與此同時,追出來欲收銀子的小販見狀忙將嘴邊的話吞回了肚子里。正止步不前,卻見另一個護衛已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前,遞了塊碎銀子過來。銀晃晃的,直將小販看的兩眼晶亮,似是覺得不可思議,但抬頭望著面無表情的男子,硬是愣著不敢伸手。
後者見此,只將銀子放在他的攤位前,不置一詞便欲離開。
池晚妝早在楚清韻蹲子的時候就跑了過去,扶著她緊張道︰「妹妹,你怎麼樣?」說著也十分惱怒,余光不經意又瞥見著旁邊地面上散著一塊碎銀,心中頓生寒意,竟是拿銀子砸人嗎?
「姐姐,好疼……」楚清韻低聲喊疼,沒敢再看那對男女。
池晚妝怒火中燒,自袖中取了圓圓的珠子,抬眸望著那一對似璧人般漸行漸遠的男女,竟是什麼都沒想就將手中之物往前砸了出去。
「啊!」
珠子硬生生地砸到了那白衣女子的頭上,只見對方皓腕輕抬,模著後腦勺愁眉轉過了頭,眼波盈盈,一臉委屈。白紗籠罩下的玲瓏身軀止不住往旁邊的男子傾去,撅嘴酥軟而甜膩地喚道︰「爺~」
白色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自女子的頭部反彈到地上,滾至石板縫隙處才停下。
誰都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幕,紫袍男子眼楮微眯,透著幾分危險的氣息。那兩個護衛遲疑了一下,便紛紛跪了下去。
周邊的行人即使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見兩個大男子齊刷刷地跪著,均紛紛繞道而行。
「爺,好疼……」女子的頭依偎在男子的胸膛上,隨著她的晃動,珠釵踫撞間發出悅耳的聲響。她眼中盡是委屈,只是等轉頭看池晚妝二人的時候,又變得陰鷙而凶狠。
池晚妝笑著對那紫袍男子輕道︰「無功不受祿,我妹妹的膝蓋可消受不起你們的銀子。」
出人意料的,對面男子不怒反笑,盯著地上那泛著溫和光芒的珍珠就道︰「姑娘覺得,你這珠子的價值就能抵得上那塊碎銀?」
本就內心忐忑的池晚妝一听這話,臉色瞬間僵住。自己顧左右而言他,他卻還跟著自己胡謅,配合起來了?拿捏不準對方的本意,可畢竟是有意引他注意。
故而,池晚妝語氣溫和了幾分,望著對面的男子反問道︰「難道不夠嗎?」
紫袍男子輕笑,繼而盯著地上的珍珠,波瀾不驚道︰「听說兩個月前有商戶自江南運來一批珍珠,顆顆如蓮子米大小,色澤溫和,商人將它高價賣給名門夫人,只是前陣子卻有人因食了這珍珠粉做的湯羹而丟了性命。這批珍珠雖是上品,但到底再無人敢上門購買,最後商家只好將它賤賣于人,供富人子女玩樂。姑娘隨手就取了這珍珠做暗器傷人,可見對它的輕視。」
討價還價嗎?自己又不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