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一片死寂。鋪滿明黃色錦綢的大床上,裹在厚重的織錦被子里的女子,仰面躺著,雙目無神地盯著頭頂的帳子,許久也不曾動彈。
床側,兩個宮侍垂首而立,眼觀鼻鼻觀心,恍若木雕。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個穩健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著明黃色衣袍的女子走了進來,兩個宮侍才如夢初醒般,慌忙上前幾步,恭敬地施禮道︰「見過太女。」旋即依照以往的習慣,飛快地退出殿外。
床上的女子眼珠子轉動了下,本來如同死水般的眼眸忽而掀起了驚濤駭浪般的恨意,然而,在太女走到床邊時,又頃刻壓了下去,雙目沉沉,如無底的深淵。她就這麼,沉靜地、漠然地盯著太女。
「母皇,兒臣看你來了。」太女對自己母親的態度早已習以為常,坐到床邊的凳子上,伸手掖了掖被角,很是體貼溫馨的一幕,但說出口的話卻毫無溫情可言︰「母皇若不想如同死人般一輩子躺在床上,就告訴兒臣,真正的玉璽究竟藏在何處?」
女皇神色不動,這樣的話每天都听不止一遍,從最初的拒絕到現在的無動于衷,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她絕不會說出真玉璽的下落,因為知道太女的心性,有玉璽在手,自己還有命在,若一旦說出,只怕會立刻魂歸黃泉。
怪只怪自己聰明半生,卻最終栽在了自己女兒的手中,誰也想不到,看似木訥老實的太女,居然心狠手辣,為了帝位,不惜迫害姐妹,毒害母親。若非自己見機得早,將玉璽藏了起來,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見她不吭聲,太女冷冷一笑︰「母皇不要試圖挑釁我的耐性,若再不說出玉璽下落,就別怪兒臣不念及母女情分。大不了,兒臣就一直用假玉璽,只要真正的玉璽不再出現,假的也就是真的!」
女皇明顯感覺到她的不耐,輕輕瞥了一眼,有些意外向來耐心十足的太女會表現出急躁,是出了什麼事了嗎?莫非是因為虞兒?
心念千回百轉,她依舊保持沉默。
太女眼底閃過一絲陰狠,驀然抽出一根半尺長的銀針,咬牙道︰「既如此,休怪我狠心。」說著,快如閃電般將銀針從女皇頭頂插了進去。
女皇沉靜的面容驟然扭曲,渾身因為劇烈的痛楚而抽搐不已,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滲出了出來。卻始終咬牙不吭聲。
太女放開手,冷眼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底莫名掠過一絲快意。盯著露出的半截銀針,獰笑道︰「待這支銀針完全沒入你體內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看你到時候還怎麼嘴硬!」
女皇扭曲的臉驀然轉了過來,雙目圓睜,狠厲地瞪著她。強烈的恨意翻騰,如同洶涌的浪潮欲將她湮滅,太女卻渾然不懼,冷笑以對。
「這是母皇逼我的,兒臣並不想這樣。母皇還有時間想清楚,到底,玉璽藏在何處抑或者、交給了誰?」她緩緩說道,並做著揣測,「是不是、交給了皇姨?」
女皇干脆閉上眼,不想見到她那副惡心的嘴臉。疼痛漸漸緩解,但是她知道痛苦還遠沒有結束。這種手法,皇室中有記載,自己也知道,每隔一段時間會發作一次,最後簡直生不如死。在銀針未沒頂之前,還有生的希望,若不然,就只有死才能解月兌。
見她還是這般嘴硬,太女心中實在窩火,真恨不得立刻就將她擊斃,但卻知道眼下還不是時候。拿不到玉璽,無法假詔,她就不能名正言順即位。怪只怪自己當初太過大意,居然沒想到母皇留了這一手。
「母皇莫非想著將皇位交給皇姨?」
女皇聞言,心念一動,卻是想起了當初的妹妹勸誡自己的話,說是要提防太女。當時自己還一笑置之,認為是她太多心。若是當初听她之言,對太女多留意幾分,也許不會落到今日這境地。
太女看著她微顫的眼皮,察覺到她心緒的波動,頓時心驚,難道母皇真是將玉璽給了九皇姨不成?
無怪乎最近皇姨不肯見自己,莫非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思及此,心中冷笑連連,口中說道︰「兒臣勸母皇還是早些打消這個念頭的好,若不然,鳳國江山只怕會斷送在母皇手里。誰都可以繼承大統,唯獨、皇姨不行。」
女皇驀然睜開眼,打斷她︰「將帝位給她,總比給你這心狠手辣的畜生強!」若從前還忌憚皇妹,則此刻寧願將皇位交給她。
這是女皇這麼多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盡管不是什麼好話,太女微微一笑,愈發肯定心中猜測,眼底洇開一絲耐人尋味的笑,附耳過去︰「兒臣要告訴母皇一個秘密。九皇姨她、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滿意地看到她震驚的神色,太女勾唇一笑︰「別不相信。這個秘密,我很久以前無意中發現的,但是,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只等著,有朝一日,讓這個秘密發揮更大的效用!如今,看來,是時候了。」
女皇用力地閉了閉眼,心中的震撼簡直比知道太女給自己下毒還要更甚,與自己一起長大的皇妹,居然是、男人?
怎麼可能?!難道這件事,連母皇也不知道嗎?若不然當初何以將暗中的勢力交給了皇妹?
若此事是真,若揭發開來,將會引起多大的動蕩,簡直難以想象。
「看來母皇需要好好平復一下心情。」太女暢快地笑道,心情很愉悅,她已經想到怎樣對付九皇姨。掌握了皇族暗中勢力的皇姨,毫無疑問將來會成為自己執掌天下的阻礙。因為,這是這麼多年自己一直刻意接近討好,得出的結論。九千歲那個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心思難以揣摩,根本不能為自己所用,既然如此,只能摧毀。
她緩緩站起身,迫不及待去著手布置一些事情,然而,剛走出殿門口,就有禁衛匆匆呈上緊急軍報。
她打開密信一看,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臉上布滿了陰霾︰越國居然趁這個時候出兵攻打鳳國,而且還是連池親自帶兵!這次出兵的理由很可笑卻又冠冕堂皇——沖冠一怒為紅顏。
鳳國不可能擄走凌悠然,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她自己跑了。想到郡王府內失蹤的郡王側夫,將密信狠狠揉碎,咬牙切齒地道︰「凌悠然,壞我大事!」
……
興平元年。武帝親率領三十萬大軍,一路南下,兵戈所指,所向披靡。三十萬黑甲軍,勢如破竹,短短半個月,連破十城。並且,還在繼續南下……
內戰未休,又起戰火,鳳國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夜色迷離,冷寂而崎嶇的道路上,三四騎乘夜而行,馬蹄裹了布,落地無聲,微冷的星光下,唯有風聲呼嘯。
行了一段路程之後,道路開始變得開闊,略微平整,比剛才好走了些,幾人也加快了速度,然而,就在一個轉彎處,這一行毫無預警地遭遇了一隊同樣暗夜行進的人馬。
對方人數眾多,足有五百之眾。個個騎馬,隊容整齊,馬蹄皆裹,甫一對上,一股冰冷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令人膽寒。
隊伍略微停頓,旋即無聲無息地將幾人包圍起來,冰冷的刀劍抽出,泛著森然的寒光,外面一圈還有強勁的弓弩,所指之處,殺機畢現。
裹在黑色披風里的幾個男子,下意識地將嬌小的白衣少年護在中間,卻並不急著暴露武器,靜待少年的指示。
中間的少年,一襲白衣,三千墨發輕挽,清麗的眉眼,環顧四周,分外地冷靜。
暗暗審視,發現這些人雖做護衛打扮,然而,那鐵血肅殺之氣,還有訓練有素的配合反應,分明就是喬裝改扮的軍隊。
很快,隊伍分開一條道路,一個將領模樣的年輕男子打馬上前來,凌厲的目光在凌悠然四人之間來回穿梭,卻並沒有說話。
一股無形的威壓,令現場的氣氛十分地壓抑。
凌悠然覺得不能再沉默下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條。這些人既然深夜行軍,就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發覺,格殺勿論。
真是有夠倒霉的,這條前往鄴城的道路,鮮少有人知道,又是大半夜地,誰想還是遇上了煞星。
壓下心底的紛亂,撥開護在身前的彩繪,打馬上前一步,拱手道︰「這位爺,我們不過是從岷城逃難出來的客商,深夜趕路,不過是急著回家安頓家小,無意妨礙任何人,故而,還請這位爺通融下,讓我等離開,在下感激不盡。」
領頭的男子默默打量他幾眼,沉聲開口道︰「你們是從岷城出來,什麼時候?」
聞言,凌悠然心念一動,暗暗打量了那人的坐騎幾眼,結合此人的問話,對這隊人馬有了猜測。
于是回道︰「是。就在三天前。」
那人沉默思忖,似乎在權衡什麼,再次打量了幾人一眼,旋即調轉馬頭,向隊伍中間行去,凌悠然順著他的方向,隱約看到隊伍中有馬車的影子。
馬車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事者。會是誰?據剛才仔細觀察的結果,這應是越國的軍隊。方向、應是前往岷城,不然剛才那人不會特意問自己什麼時候從岷城出發,約莫想從自己口中打探到岷城如今的情況。
男子再次回來,指著凌悠然︰「下馬,隨我來。」
凌悠然頷首,依言下了馬,彩繪擔憂地輕喚︰「公子!」她回頭,對他輕輕搖頭,示意別輕舉妄動,懷著忐忑的心情,跟隨那名青年男子走向馬車。
馬車十分輕便,正是適合在這種山路行走,此刻,車門敞開,里面掛著一道特制的竹簾,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頭,里面的人卻可以清晰看清外面的情形。
「主子,人帶來了。」男子恭敬地行禮道,里面沒有聲音。
凌悠然看似從容地站在車前,實則有些緊張,因為感覺到透過竹簾的犀利目光正肆意地打量著自己,一種無形的壓迫席卷而來,如此強悍霸烈的氣息,讓她的心愈發忐忑起來。
里頭的人絕對不好糊弄,自己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保住一行四人的性命。
暗暗吸了口氣,竹簾驀然打開,她抬眼望去,看到里面斜靠著的人,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狐狸面具上,瞬時一驚︰居然是他——玉驚風!
所謂的冤家路窄,說的就是自己眼下的遭遇。由于自己曾幾次戲弄與他,加上他極度不願自己和連池有牽扯,故而一直不待見自己,甚至隱隱有置自己與死地的意思……真是倒霉催地,居然遇到了他。
即便如此,她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次,他們幾個人都有易容,只要謹慎行事,玉驚風定然辨認不出來。
透過面具,那雙犀利的眼眸,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忽而開口道︰「過來!」
凌悠然心尖一顫,眼底滑過一絲震驚︰這聲音,是他——連池?怎麼可能!他不是在軍中嗎?大軍此刻正在攻打蕪城,作為主帥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她強迫自己鎮定,也許,自己听錯了。又或許,只是有人與他聲音相像……可是,那樣獨特的華麗的嗓音,世間幾人能有?
慢慢挪動腳步,靠到車前,「上來!」那人再次冷聲道,她只好上了馬車,盤膝坐了下來。
一直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凌悠然感覺自己心跳加速,緊張得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這段時間,她听了許多關于他的消息。他殘忍、他暴戾、他對「皇後」一往情深,為她做了許多的事……心底不是沒有一絲觸動,但是,也僅限于此。
她知道,宮中早沒有什麼皇後。那名被他冒死相救的宮女,早已身亡,然而,知情者都已被滅口。誰也不知道,宮中根本沒有皇後!
「睜開眼,看著我!」華麗的低沉的嗓音命令道,凌悠然迫不得已抬起眼簾,清亮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不敢直視他犀利的雙眸,唯恐被看穿。
她所學有限,易容也只能改變外貌,眼楮這一塊,是硬傷……
下巴微緊,他身子微微前傾,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窒了呼吸,袖下雙拳緊握,心道︰他不會、認出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