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號子剛坐下,隔壁就響起了閻坤壓抑的抽泣,楊遠皺著眉頭罵了一聲︰「就這德行還八爺?操他媽的。(pm)」
我想問問剛才楊遠是怎麼收拾閻坤的,張了一半嘴又憋回去了,這時候多嘴不好。
楊遠抓起盛滿涼開水的茶缸子喝了一氣,模模嘴巴笑了笑︰「很痛快,呵呵,咱們接著來?」
我點了點頭︰「開始。」
楊遠再次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整個看守所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跟著白所在一個大號門口站住了,白所回頭囑咐我道︰「少跟他們攙和,尤其是應該收斂一下你的脾氣,現在不是嚴打的時候了,監規紀律很嚴格的,你要是違反了,我照樣收拾你。」我笑了笑︰「白所放心,別人不欺負我我是永遠不會欺負別人的……哎,段所還在這里上班嗎?」白所說︰「是啊,明年他就退休了,你這小子啊,要是讓他知道你又回來了,他該多傷心啊……好了,進」白所打開了厚重的鐵門,把我往前一推︰「大家給這位新來的讓個地方,以後他就是你們這個監號里的人了,」指著一個白胖的中年漢子說,「王千里,掌握著點兒啊,不許欺負新收人員。」那個叫王千里的人站起來跟我握了一下手,沖白所做了個鬼臉︰「哪能呢?我這個號子都是老實人。」
白所一走,王千里的臉立馬搭拉下來,退回他躺的地方坐下,用一根手指沖我勾了勾︰「過來。」
這套把戲我很煩,我不想听他的,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王千里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人,嘴里咦咦連聲︰「踫著個吃生米的了,喊你過來你沒听見嗎?」
旁邊有幾個沒睡覺的一齊坐了起來︰「膘子,喊你呢,你他媽是個啞巴?趕緊給大哥下跪。」
操,有這麼白胖的大哥嘛,我站著沒動︰「我從來不給別人下跪,有什麼事兒就說。」
王千里又咦了一聲︰「你很亡命是吧?那好,我過去,」說著就月兌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個大肚子,肚子上歪歪扭扭地文了一只比公雞還難看的老鷹,他好象覺得自己的文身很威猛,一下一下地鼓著肚子,「哥們兒,知道老子是誰嗎?」我邊往門邊靠邊說︰「你是誰?我好象不認識你,別打架呀,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坐著的那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在我的旁邊圍成了一個扇形。不好,這個眼前虧說不定要吃,我靈機一動,沖正往前逼近的王千里笑了笑︰「爺們兒,先別著急,讓我也涼快涼快。」王千里不知道我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冷不丁站住了,我一把月兌掉了衣服︰「呵呵,我這個文身比你那個好」旁邊一個黑大個猛地拉了王千里一把,瞪著我問︰「朋友,你是哪里的?」我知道自己這一下子起了作用,沒準兒他听說過我,我微微一笑︰「住的不遠,就在附近。」
「你是蝴蝶?」黑大個不相信似的倒退了一步。
「我叫楊遠。」我故意把聲音放低沉了一些,這樣很有效果,我以前曾經用這種聲音嚇跑過一群人。
「真的?」黑大個往前走了兩步,「你認識金高嗎?你以前是不是跟金高同案?你們倆現在還在一起做生意?」
「是的,我跟他關系不錯。」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了,這是金高多年沒見的朋友。
「我操!還真的是你……」黑大個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買賣不是做得挺好嗎,怎麼進來了?」
我撒開他的手,沖互相打量的這幫人掃了一眼︰「先慢說話,讓兄弟們都坐下,這種架勢不好看。」
黑大個回頭對王千里說︰「王哥,蝴蝶是港上一流的大哥,你看?」
王千里看看黑大個再看看我,好象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听說過听說過,緣分啊這是……」
黑大個張開雙臂把大家擋回了各自的床位,拉我坐在他的旁邊,沖王千里笑道︰「蝴蝶有個七八年沒見過這種陣勢了,呵呵,王哥,讓蝴蝶靠著我睡吧?」王千里似乎是想扎起他號老大的架勢來,瞟了旁邊的人一眼︰「大家說呢?」我發現旁邊全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們好象有的听說過我,有的什麼也不知道,一齊跟著嚷嚷,社會上的大哥當然不能慢待了,我們听王哥的。這讓我很不舒服,就這種大白胖子還裝老大呀,一拳就把他砸回原形去了,可當時那種情況我不想跟他別扭,再說,一個破監號里的老大有什麼可爭的?拉倒吧,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毛頭小子了,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沒等王千里發話,我直接坐到了靠近馬桶的位置︰「王哥,無所謂,我睡這里也行。」
王千里這下子慌了,一步搶過來拉起了我︰「蝴蝶你這是干什麼?睡到前面來,排在我後面。」
因為黑大個的床位在中間,我想跟他先聊聊,所以我笑了笑︰「我還是靠著那伙計吧。」
王千里尷尬地模了一把臉︰「也好,先這麼睡著,不習慣的話明天再換。」
那幾個好象听說過我的小孩一齊爬了過來︰「大哥,你真的是蝴蝶嗎?好家伙,你果然猛。」
我不喜歡別人當著我的面奉承我,沖他們抱了抱拳︰「弟兄們都睡吧,明天咱們再聊,我也困了。」
那幫小孩不想散去,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王千里火了︰「睡覺睡覺,媽的。」這話我听出了嫉妒。
等大家都躺下了,我圍著黑大個的毯子問他跟金高是什麼關系?黑大個說,他叫張洪武,是金高在食品廠時候的同事,83年以前他們倆都在廠宿舍住著,晚上想喝酒沒有酒肴,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到郊區去偷雞回來炖著下酒。年金高因為和我一起把小廣砍了,進了監獄,他就沒知心的朋友玩兒了,自己在社會上瞎晃蕩。後來認識了關凱,跟著關凱混了一陣,後來關凱也進來了,他又沒地方玩兒了。86年的時候開始在火車上「滾大個兒」,年底判了兩年,剛出去沒有幾天又開始「跑車」,昨天剛進來的。我問他,從83年以後你就再也沒見著金高嗎?張洪武年在路上踫見過金高,金高發達了,拿著大哥大,小頭梳得倍兒亮,他就沒有信心跟著金高玩兒了,寒暄了幾句就各自散去。
「唉,我當時正需要人手,你跟金高一我那里多好?」我送了個干巴人情。
「金高提過這事兒,我哪好意思的?」張洪武嘆了一口氣,「沒有當年的那種感情了。」
「也是,這事兒我理解,」我安慰他道,「其實干什麼都不容易,你看我這不是又進來了嗎?」
「金高呢?」張洪武換了一個話題。
「說來話長啊……」我不願意提這事兒了,「以後你就知道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沉默了一陣,張洪武偷眼乜了王千里一眼︰「看見那個傻逼了嗎?操他媽很扯淡啊……你知道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來的時候被他好一頓‘詐厲’,他媽的這要是在外面我能不能三拳打死他?這個人太壞了。」我笑了笑︰「這種人到處都有,別跟他計較,咱們也不是一輩子都在一起,互相讓一讓就過去了。」張洪武的眼楮開始充血︰「蝴蝶,我不知道咱們倆誰大,以後我就叫你蝴蝶算了……你不知道,他‘詐厲’人就罷了,誰也不是沒進來過,剛進來大家都不認識,‘詐厲’一把就詐厲一把,可是沒他這麼辦的吧?‘滾’大家的飯吃,還他媽嚷嚷著他的肚子大!誰的肚子小?在這個**地方誰都吃不飽,憑什麼得讓他混得肚兒圓?」這話我開始有些生氣了,我最討厭的就是欺負別人,尤其在這種場合搶別人的「救命飯」,我皺著眉頭問他︰「你看見他‘滾’飯了嗎?」張洪武忿忿地咬了咬牙︰「我騙你干什麼?不信你明天親自看,估計你的飯他是不敢‘滾’的,別人的他照樣‘滾’,沒看見他胖成什麼樣了嗎?在這個**地方有幾個胖子?」我堅定了想把他砸下去的決心,操他媽,砸他簡直太簡單了,只要我出手,這個號子里的大部分人是不會,也不敢管的,所長要是管,我就讓大家列一列他的「罪行」!就這麼辦了,明天就收拾他!我微笑著倚到了牆上︰「洪武,這事兒你不要管了,我來收拾他,你只負責把他的嫡系控制住就可以了。」「用你干什麼?」張洪武哼了一聲,「我來,你偏向我,別人敢反動,你咋呼一聲就可以了,我能看出來你的威力,只要你一咋呼誰也沒有膽量跟你對著來。」我想了想,嘿嘿笑了︰「洪武,你果然是金高的好朋友,你們倆一個德行,好,就這麼定了。」
「蝴蝶,上次你是在哪里打的勞改?」張洪武的話很多,這一點跟金高不一樣。
「在當地,三車間,干保養床子的活兒,你呢?」
「我在濰北。」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0月份。」
「哦,呵,我還以為是嚴打以前呢,嚴打以前我有幾個朋友也在濰北勞改,你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將,說不定我還認識……不,我還听說過他們呢。」
這也有可能,我問︰「你听說過濟南的濤哥嗎,他當時在你們那里挖過黃河大壩。」
張洪武猛地轉過了頭︰「濤哥?我不但听說過他,我還親眼見過他呢,是不是三十來歲?長得挺凶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哪里見過他?」
張洪武張口就來︰「我們組有個濟南伙計叫徐金剛,我是跟他一天出獄的,濤哥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接的他。」
徐金剛?我操,那不是五子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你跟徐金剛在一個組?」
張洪武嘬了一下牙花子︰「對,外號叫五子,人不錯,就是有些油嘴滑舌的。」
接下來張洪武對我講了一段五子的笑話。有一次他們組去收割麥子,歇息的時候五子坐到一個抽水機上,抽水機開著,直撲騰,五子的**就被撲騰硬了。也巧了,警戒線外面走過來幾個扛著鐮刀鋤頭的女人,五子徹底熬不住了,把**掏出來,邊**著邊朝她們喊,大姐、大娘、大嬸子們,賣**啦,便宜,打發不高興你們,一分錢不要啦!一個大姐不高興了,跑到隊長休息的地方報告了隊長,隊長趕來的時候,五子已經**得差不多了,嗷嗷叫,隊長提著鐮刀就過去了,非要把五子劁了不可。五子躺在麥茬上,一根**沖天放炮,把大家幾乎笑死……听完故事我沒有笑,我感覺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笑,這有什麼?正常的生理反應,無非是五子在這方面大咧咧了一點罷了。
我試著想去考慮一下今晚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可是我的腦子根本進不去,一考慮,腦子就有一種想要爆炸的感覺,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沒有用,我只相信我沒有殺人,也沒有證據證明我還辦了其他犯罪的事情……張洪武似乎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一個勁地跟我說話。我問他,听沒听說過孫朝陽和鳳三在濰北勞改的故事?張洪武想了想,搖搖頭說,听是听說過有幾個挺猛的老鄉在那兒勞改過,還听說他們都跟濤哥關系不錯,還真沒听說他們辦過什麼有趣和威猛的事情。我就讓他隨便說,張洪武就開始講他自己在濰北的一些趣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陣尖利的磨牙聲吵醒了,循聲望去,王千里把一條腿搭在一個伙計的腰上,雙手在空中沒有目的地抓搔著,臉上大汗淋灕,牙齒咬得咯咯響。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絲憐憫,這個人做噩夢了……他夢見了什麼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剛才一樣,夢見了自己的親人?我清楚地記得,剛才我回了家,我爹和我弟弟坐在燈下下象棋,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比較模糊,一會兒是芳子,一會兒是劉梅,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可是臉在不斷地切換,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在沖我笑,好象覺得我半夜回家她們很高興……我爹不抬頭看我,他就那麼低著頭跟我說話,他說,你總是這樣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吃飯,全家人都為了你一個人餓著肚子。我弟弟說,我哥哥現在是王子了,他說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當了王子連這點兒權利都沒有?我弟弟突然變小了,他的身體還是像現在這樣,可是他的臉竟然變回了童年的時候,他大張著嘴巴在唱歌,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的心,黨的光輝傳萬代……我爹趁他唱歌的時候,偷了一個棋子,掖到**底下,我弟弟沒有發現,最後輸了。我站在他們的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來的,我明明是被關在了看守所,怎麼這麼簡單就回家來了呢?
孤單地坐了一會兒,我突然想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躺下,閉眼……我徹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聲變成了大炮的轟鳴聲。
我站在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拿著一把林武曾經用過的沖鋒槍,把手往前一推︰弟兄們,給我沖!
對面站著黃胡子,他缺了一半腦袋,以至于讓我想起了《西游記》里的某個妖怪……
我不是已經失眠了嗎?為什麼又開始做夢了?黃胡子怎麼又活了?他不是死了嗎?不好,孫朝陽也來了,他的腦袋也缺了一半,他用手從敞開的腦殼里面往外挖一些白色的東西,挖一下向我甩一下,不一會兒我的身上就粘滿了那些東西……我突然明白這是一些腦漿,快醒來,快醒來!我不想讓這個夢繼續做下去了!我想抬起手來捏自己的大腿一把,可是我的手被人綁住了……睜開眼,快睜開眼!我的眼楮也被人用針線縫上了……一個聲音在喊我,蝴蝶,你怎麼了?醒醒,醒醒!我幾乎透過眼皮看見了喊我的這個人是張洪武,他跪在我的身邊推我,我想告訴他,你別推,你應該掐我的大腿,讓我感覺到疼,這樣我才能醒過來。果然,他掐了我的大腿︰「好家伙,嚇死我了,你喊什麼?」
「洪武,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捧著巨石般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
「沒什麼,大家都醒了,你看,大家都在笑呢。」
「我操啊,這是弄了些什麼?」我歉意地沖大家抱了抱拳,「對不起大伙兒了,真不好意思。」
「蝴蝶大哥,沒什麼,馬上就要放茅啦。」幾個小孩齊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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