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爭,原本的重心竟是已經偏了十萬八千里。鵝鋪子見侍衛大臣勃然色變,就連九門提督亦是忍不住了,倒是司務長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看熱鬧,他這才重重咳嗽了一聲。見司禮監暫時罷戰,他斜睨了一眼一聲不吭的小皇帝,開口說道︰「這些人收進宮來,確實助長了民間那股邪風;可若是就這樣發配邊疆,不過是讓路上多幾具凍餓而死的死尸。就好比想當初太祖爺將貪官剝皮萱草,可如今貪官依舊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照你這說法,莫非讓這些人出家?先皇……。」
「當然不是!」鵝鋪子看了一眼滿臉譏誚的侍衛大臣,隨即沉聲說道,「如今這些和尚已多,要全數甄別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卻不能不律法嚴懲!比如,我今天奉著皇上去苦苦家溝時,便有一男子鞭打妻室,非要將僅剩下的一個兒子閹割後送入宮中,而他前一個兒子,便是因為閹割死在了蠶室之中,可他依舊執迷不悟,為的僅僅是日後可以富貴榮華。如這等人,殺了卻便宜了,不如取六十斤重枷枷了,讓差役鳴鑼將其游街,宣其事由,讓其日日年年不得解月兌,由此警告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若日後再有此等人,照此舊例辦理!」
鵝鋪子取這一點入手,就連司禮監也覺得應有之義,忍不住點了點頭,小皇帝更是一拍桌子道︰「這一條好!朕恨不得殺了這個狼心狗肺當人老子的畜生,又嫌便宜了他!」
「其二,那些年紀一大把卻進宮無門的自宮之人。請托宮中親朋希冀入宮,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發生當年豹清宮內侍的案子。所以,從三日後起,令侍衛五部和五城兵馬司清理京師上下,悉數逐出,不許此等人寄居京城。」
司而侍衛大臣和九門提督交換了一個眼色,也覺得這是應有的防範之義,反倒是小皇帝出了聲。
「鵝鋪子,那你之前不是還給了兵馬司的人銀子,讓他們搭窩棚設鍋子給他們一口熱粥喝,這會兒怎麼又要趕他們出京?大雪天的,這得死多少人!」
「臣出了銀子,是不想讓那地方變成死人堆。這些人留在京城,照舊是得靠人接濟才能生存,不能做工不能種地,只是一群等死的人。這一場大雪過後還有下一場雪,今冬過後還有明冬,就和九門提督說的一樣,賑濟了這些多年不能進宮,卻仍舊存著希望不肯自食其力的人,就會讓更多的人變本加厲。如今三鎮總督正在各處要害請築城牆,把這些人悉數發去修建城牆,想來以羊大人的清正名聲,既不會把這些人當成牛馬,也不會讓他們繼續渾渾噩噩。」
話說到這里,他方才看著司禮監說道︰「至于其三,那些年紀幼小的自宮幼童,立時讓侍衛五部清點出來,給賜諸王府,只可執役,不得升內使。縱使有為人父兄貪圖富貴的,王府使令前途有限,況且至親之間從此之後隔著十萬八千里,除非他們肯背井離鄉去投,否則便休想借此富貴,便能絕了這條心思。」
這一條也是從前用過的舊例。侍衛大臣等三個閣臣自然無話,而司禮監雖覺得鵝鋪子逾越,居然伸手管到了內臣這一攬子事情上頭,可見小皇帝每每點頭,他便悻悻閉嘴不吭聲。直到小皇帝欣然起身,吩咐內閣就此擬旨,隨即就背著手往外走,他和鵝鋪子一塊跟上去的時候,忍不住低聲譏刺道︰「鵝大人真是面面俱到啊!」
「說不上面面俱到,只是希望近畿少些這種事。」鵝鋪子說著便看著司禮監道,「雖然看似絕了好幾條路,但公公若是對皇上說,不忍心看著自宮之人越來越多,請上嚴禁,此後但凡想要閹割進宮的,俱得由司禮監引進,否則一概不收。想來皇上今天郁悶了這麼久,一定會覺得公公想到他心坎里頭去了。當然,鵝公公他們這些個有頭有臉的,若是招選少些人,公公可以不計較。」
「嗯?」
司禮監被這話說得一愣,隨即立時眼楮大亮。這各家大都有挑選自家鄉里的小子閹割後帶入宮的,但數目當然不能太過龐大,一二十已經是極限了。想到如果自己捏著這大權,日後人進宮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的門下,簡直就是會試的主考官……不,會試的主考官又不是連任,可自己卻能夠長長久久地把持著,日後進宮人都得從他手底下過,別人就再也別想蓋過他去!
「好,好,老弟你真是好生妙計!」司禮監自然不會再皮里陽秋地叫鵝鋪子什麼伯,當即笑吟吟地說道,「咱們自己人,你還叫什麼公公,不是早說了讓你叫老麼麼?這法子好,俺立時三刻就去稟報皇上,想來皇上今天看了那麼多慘事心中不忍,如此也會心情好些?
等到出了文淵閣,辭了天子,眼看著滿臉興奮的司禮監跟著小皇帝走了,分明是預備路上抑或回了承乾宮再提這事,鵝鋪子又瞥了一眼小皇帝身後亦步亦趨低頭不語的鵝兒,終于長長嘆了一口氣。
自宮之人也是人,也是確實可憐,他並不是不同情,可他沒法子杜絕這個制度,卻不能因為同情而讓這些人越來越多!只是,要想這些人少些,他剛剛那些辦法都是治標不治本,如今投獻土地的越來越多,土地兼並已經遠超建國初年,可要解決這種事情,有人倒是拿出了方法,可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而且不可避免地使新政數年而廢。他即便有心挑唆司務長去沖鋒陷陣,可要保長久,也得從長計議。
話說回來,此前讓下人先後去打探的情形是,那些聚居之人中頗有人傳散各種教義,若是再听其聚居京城,轉瞬之間大變就來不及了。既然下了決心,動作便要快!這種時候,只有把小皇帝拉出來!
等到出了午門,他卻發現一個人正在飄飄灑灑的小雪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那斗笠上頭已經滿是一片雪白,就連漆黑的大氅亦是白了大片。他正仔細認人,那人一側頭,隨即立時快步迎了上來。
「大師,這大雪天的,你在這兒干嘛?」
「阿彌陀佛,听說大人送皇上回宮了,就在這兒等了一等,心想大人去內閣之後興許會走這條路,果然叫我料中了。」這個人行過禮後,忍不住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這才低聲開口說道,「護國寺的舊檔已經找到了。」
鵝鋪子眼神一閃,隨即就笑道︰「你倒是做事雷厲風行。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這大冷天在雪地里等了這麼久,跟我回府說話吧!」
從寒風呼嘯的室外進入溫暖的書房,連靴子都幾乎被雪水濡濕的這人頓時舒服地長長吁了一口氣。今天得知小皇帝出宮,他被幾個大佬差遣著幾乎繞京城跑了好幾個大圈,雖是事情解決,可身上差不多都快凍僵了。此時此刻,眼見一個年紀小小的僮兒雙手小心翼翼捧著條盤送了一碗熱姜湯上來,他瞅了一眼立刻伸手接過,連喝了幾大口,這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暖和了起來,忙開口道了一聲謝。
「吩咐廚房去做兩碗面條來,不要放那些油油膩膩的東西,素淡些,多放些花椒。」
鵝鋪子從前喜辣,可如今沒有辣椒,也只能那花椒和胡椒湊合。見和尚喝完姜湯緩過神來,他便開口問道︰「護國寺舊檔里頭怎麼說?」
「听說皇太後與一個和尚有……。」
到這里,和尚頓了一頓,隨即便搖頭嘆道。
「若是大人覺得此事不妥,只要將其提早散布于文官中間,必定上下義憤填膺上書勸諫,而皇上知道了這些內情,也必然是不會準奏此事。」
見和尚欠了欠身說出這番話來,鵝鋪子心中一動,隨即就站起身來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除去內有舊檔,內閣有存檔,六部之中應該也有當年的老人知道這些事情,再說,司禮監乃是內官衙門之首,又怎會什麼都不知道?既然司禮監特意讓內衛整理出這些舊檔呈上去,以他的精明,不會料不到內素來和我交好,也就是說,這事兒他有心讓我知道。」
想到這一茬,鵝鋪子只覺得心里豁然貫通,回轉身坐下之後,他便端起一旁已經只剩下溫溫熱的茶盞,喝了兩口後方才放下了︰「這事情提出去,百官必然是群起反對的,所以他想事先探探我的態度如何。如果接下來文官就得到風聲紛紛上書,亦或是我捅到了皇上面前去,那這件事就可以就此作罷,他就算收了人家什麼好處,難道有人還能到他面前去把雨求來?不過,如此一來,咱們兩個就算是真真正正撕破臉了。」
和尚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可記起師傅曾經提點過他,道是不要自作聰明,他最終還是忍住了沒吭聲。
「少爺,面條已經做好了。」
「送進來吧!」
鵝鋪子暫且打住了思緒,見是下人一人捧了一個黃楊木大條盤,上頭是碩大一海碗的面,他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今天東奔西走,連午飯都是隨便扒拉了幾口,再加上在宮里內閣又耗去了許久,回來又耽擱了一會兒,已經是饑腸轆轆。吩咐兩人把面條放在一旁窗下的小桌上,他就舉手示意和尚一塊過去。坐下之後,他須臾之間就下去了小半碗,隨即憋著氣喝了幾大口熱湯,立時覺得渾身的毛孔都仿佛張開似的,卻是舒服得無以復加。
他固然是爽快了,但和尚從未嘗試過烏雞國人的花椒,吃了幾口就覺得口舌發麻,待要放下筷子,可著實之前是又冷又餓,不得已之下只好繼續。可待到大半碗面下肚,他就覺得五髒六腑都暖和了起來,只是嘴里卻麻得更加厲害了。等兩人悶聲不響吃完了這一大碗面,下人已經是送了軟巾和茶水漱盂來,服侍完了就躡手躡腳把東西都撤了下去。
「吁,大人就連吃食也是不同凡響,我這會兒嘴里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見和尚面露苦色,鵝鋪子不禁打趣道︰「大冬天的,又常在外頭走,吃些花椒胡椒正好暖胃暖身子。你一個和尚,難道還受不了這些吃的東西?好了,如今肚子終于填飽,咱們就繼續說吧。若是九門提督要卡你,事情就要棘手多了。」
說到這里,發現對面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便微微笑道︰「怎麼,你以為我此前只是說說而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武官的事情卻常常得文官保奏,我已經讓人給你找了幾個有名的御史上了一本,約模這兩日任命就要下來,所以,就不用節外生枝了。」
「大人……」
「另外,你回去告訴你師傅,有我在,這事情就有希望,現在滅法國已經兩年沒有下雨了,今年還好的,下了一點雪,不過今年只怕會有大旱。告訴你師傅,有空了我就去看他,想想他當初在京都的時候是何等威風樣子,不要輕易說什麼喪氣話!」
「阿彌陀佛,我必定轉達。」
等到將和尚送到外書房門口,見人行過禮後就在風雪之中消失在了院門外,鵝鋪子臉上的輕松之色頓時無影無蹤。然而,就在他打了個呵欠,隨即攏起袖子預備回房的時候,外頭下人突然一溜煙跑了進來。
「少爺,外頭有人送了一封沒頭沒腦的信進來,上頭寫著知名不具,六叔不敢怠慢,所以就讓我呈遞了進來。」
「沒頭沒腦的信?」
鵝鋪子聞言眉頭大皺,接過信之後見果然信封正面光禿禿的,北面卻寫著知名不具,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拿著信回了屋子。用裁紙刀裁開封口,見里頭赫然是一張白紙,他頓時一下子迷惑了起來,猶豫片刻,他突然心中一動,便把信紙放到了燭火上。略一烘烤,上頭就出現了幾行略黃的字跡,他連忙把信箋拿了下來。
「爾今雖位高權重,然仍危機四伏,勿管和尚之事,否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端詳著這區區幾十個字,還有那歪歪斜斜顯然是左手書寫的字跡,鵝鋪子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從前也干過類似的事。然而,這一封信雖說有些故弄玄虛,可字里行間卻帶著幾分匆忙,而且,若信送不到,或是送到了自己發現是白紙就丟在一旁,那則何如?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又去看那信封,思來想去,最後竟是把那信封也放在了燭火上,頃刻之間,信封內部就出現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字。
wan。
晚?難道是鵝晚?
鵝鋪子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這個唯一的可能,當即霍然起身喚道︰「來人?」
「少爺有什麼吩咐?」
見是下人敏捷地閃身進來,鵝鋪子一手按著信箋和信封,沉聲問道︰「送信的是什麼人,何時來的,怎麼走的?」
「六叔說,來的是個尋常大戶人家僕從打扮的人,就是一刻鐘之前到的,送了信立時就走。六叔原本想留下人問個仔細,可追出去就已經不見了蹤影。」想起鵝六把信交給自己時那心有余悸的情景,下人忍不住嘴角翹了翹,可看見鵝鋪子面色不好,他趕緊低下了頭,「六叔還嘟囔是不是撞上狐仙了,神神叨叨好不緊張。」
狐仙……想來應該是高手了……
鵝鋪子知道大晚上就是興師動眾,也必然找不到這封信是從哪兒來的,因而徐徐坐下之後,便沖著下人擺了擺手。只是,攥著這麼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心里卻翻起了驚濤駭浪。鵝鋪子見過一些高手,可唯獨就沒來見過妖怪。現如今卻突然送出這麼一封神秘的信,那家伙是想要干什麼?聯想信上的內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