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經平聞言,眼眶急劇一縮,眼角的肌肉不停的顫動著,昭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其實早料到了,發生這種事情,換做他是白澈,也絕對不會允許這兩個人繼續活下去的。如果他們死了,所有的一切便隨風飄逝,他所擔心的事情,就全然不會再發生。可到底,這是他嫡嫡親的女兒和外甥,是他用心疼寵了十數年的孩子,即便他們犯了錯,叫他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去死,他還是有些不忍心。
他想要替他們求饒,想要救他們一命,可他,卻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開口。
他還思慮著沒來得及開口,涂氏就更加奮力的掙扎著,極力的想要掙月兌捆住她的繩索,無果之後,便滿心悲切、淒厲的沖白澈哭喊道︰「白澈,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麼狠毒?」
同她一樣被捆縛住,雖松開了堵住的口,卻一直沒有說話的唐堯,也終于不再沉默,忍不住哀求的喚了一聲︰「舅舅!」
然後,音未落,淚先流。他白皙俊朗的容顏上,掛著幾滴淚水,欲滴不滴,看起來好不可憐。涂經平看著這張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輕的臉,方才堅固起來的心,都忍不住有些軟了下去。
顯然,比之表妹涂氏,唐堯更了解舅舅涂經平此人,也更懂得如何才能夠討好他,打動他。
可惜,此時此刻此地,能夠做得了主的,並非涂經平,而是白澈。
他也不管這二人如何妄圖求生,只平靜的看著涂經平,等待著他的答案。
涂氏一族在大成,雖算不上什麼頂級的家族,可也有些能量。是以,涂經平就算性子優柔寡斷,時常被所謂的親情、家族榮譽所左右,做出聖人不喜的事情,聖人也對之優容以待。要涂家的人死,就算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他也沒有不告知一聲,便自己動手處置,也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作為朝廷官員,就算事涉妻子出軌,頭戴綠帽的丑聞,他也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榮辱得失。想想,其實他活著,還真沒有妹妹那麼自在。至少,她想做的事情,從來不會因為任何外在原因而妥協。
見得女兒和外甥為了能夠繼續活下,這樣的丑態畢露,涂經平心有火氣,但是到底還是舍不得他們就此雙雙赴死,不由得就再次放軟了姿態,沖白澈哀求道︰「賢婿,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與我這逆女,也算是夫妻一場,給她留條活路吧!就看在她曾經對白小姐百般維護的份上,看在老夫的面子上,留他二人一條賤命吧!」
白澈沒有做聲,屋子里一片靜謐。涂氏父女舅甥三人皆都睜大了眼楮,巴巴的望著白澈,期望他能夠手下留情。
白澈對他們渴求的眼神,卻是根本無動於衷。
終于,涂經平忍不住,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苦苦的哀求道︰「老夫就這一個嫡女,家姐闔家,也就只剩下唐堯這一條血脈了。白賢佷,求你手下留情,老夫,給你跪下了!」
白澈側身避讓,並未受他的全禮,自然也不在乎他的跪拜,只冷漠的道︰「這等女子,絕不可能再為我白澈之妻,也不配做我白家的當家主母。她若不肯赴死,那便上書聖人,請判休妻,涂大人以為如何?」
這話的意思是,不肯死,那就公開奸-情。
擺明了是在逼迫他,要他做出選擇。到底是選女兒和外甥的這兩條性命,還是選涂家百年的清譽。
可這兩條路,分明皆都是絕路,無處逢生。
涂經平看出了白澈的堅持,他不再祈求,默默的垂下頭去,以雙手撐地,慢慢爬了起來。可他的身姿,卻不若方才那般的挺拔,脊背微微的弓起,好似蝦米。就連臉上,也好似突然間就多長出來了好幾條密密細細的皺紋。
一剎那間,就老了好幾歲!
看著他突然堅毅起來的神色,白澈知道,他已經做好了決定。
涂解語、唐堯同樣知道。
那一瞬間,他們提得老高老高的心,跌跌蕩蕩的沉到了谷地。為了涂家,為了涂氏家族百年的清譽,他們二人,要被拋棄了。
「爹!」涂氏淒然的看著瞬間蒼老下去的父親,淚水模糊了視線,哀哀的搖晃著腦袋,好似不肯相信一般,喃喃的道,「不要,不要,救救我,救救我……」
唐堯也是一臉淒然的望著涂經平,眸光里滿是悲傷和哀慟之色。
涂經平的心,又軟了!
他期期艾艾的看著他們,同意白澈決定的話,始終都說不出口來。
到了這個時候,白澈總算明白了為何聖人在提及涂經平此人的時候,總會露出一種憋氣的表情了。往常,他還真沒有發覺這位岳父大人的性子竟是如此,尋常他處理公事的時候,也是雷厲風行,頗有手段的。怎知面對親人,就突然變成了這般優柔寡斷的樣子,簡直像是換了另一個人一般。
也難怪,都說此人難成大事了。
其實要說寵閨女兒,這滿京城里面,有哪一家比得上他們白家。可他們寵,那就是光明正大的寵著,護著,即便白清有再多的不好,有再討旁人的厭煩,他們都是一樣的護短,根本絲毫不畏懼旁人的議論,也不擔憂如此會壞了白家名聲之事。
不像涂經平,既想維護家族聲譽,又見不得兒女受罪,到頭來兩邊為難,下不了決心。
「咳咳……」白澈清咳了兩聲,暗含逼迫的催道,「時辰不早了!涂大人還是早下決定的好!」
涂經平卻好似沒听到一邊,頹然的退坐到一邊的木椅上,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到了如此境地,涂氏總算意識到他們二人的性命根本由不得父親做主,而是完完全全的掌握在這個叫她歡喜讓她憂的丈夫白澈的手中。
可是方才,她說了那麼多賭氣的話,又第一次當著他的面,百般的指責了他千嬌萬寵著的白清,此時求他,恐怕也討不到好了。
然而,強烈的活下去的**,可以覆滅一切。
「夫君!」她放柔了聲音,像是往常夫妻甜蜜之時,在他耳畔嬌吟婉轉的呢喃一般,柔婉的道歉,祈求道,「夫君,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我只是太嫉妒了。你那麼好,那麼完美,從我記事開始,就一直仰慕著你。知道能夠嫁給你的哪一天,我多麼的開心,多麼的幸福。可是,嫁過去了,我才知道,你眼里心里只有妹妹,根本容不下我。我羨慕她,嫉妒她,才會口不擇言。我的那些羨慕和嫉妒無處傾述,才會跑來這里跟表兄說說而已。你來的時候,是因為我哭了,表兄才安慰的撫著我,並沒有做什麼事情的。夫君,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相信我,我是那麼的戀著你,怎麼會背叛你?」
她突然之間的改口,震驚了悲傷絕望的唐堯。
他看著她努力將她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她的夫君面前,祈求著一個活命的機會。她甚至于將所有的錯全推到了自己身上,卑微的哭求……
突然之間,唐堯覺得,這樣的表妹,讓他好陌生,好似根本不認識一樣。
當年,年幼的他茫然的跟著母親來到京城,進入涂家。那個時候,他知道自己失去了父親族人,知道自己成了叛黨之後,他無所適從。是這個表妹,用她的可愛和柔情,將他從深淵之中拖了出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在心底默默的跟自己說,要一輩子對她好,呵護她,保護她,寵愛她……
他知道舅母看不上他,也並不氣餒,努力的念書,鍛煉自己的能力。他想,他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將來叫表妹不至于跟著他吃苦。
為此,他還忤逆了相依為命的母親,因為母親不願叫他科舉,不肯他為殺父仇人奔命。
可是後來,盡管他已經很少努力,盡管舅舅已經開口允了婚。她卻還是奉了聖旨嫁給了別人,他傷心難過,卻也只能默默祝福。之後得知她在白家過得不好,竟有了輕生的念頭,他驚恐萬分,不顧男女之別,一封接著一封柔情漫漫的書信遞了進去。後來,她漸漸好了起來,面上恢復了婚前那般肆意柔婉的笑意。她出資購買了這棟偏僻的宅子,記在了他的名下,時常出來與他相會,互述衷情。
雖然恪守禮儀,從未做過越距之事,他也一直滿心的以為,他們之間已然有了默契。他們在共同努力,並相互守望,等待著一個良機,便可月兌開聖旨賜婚的枷鎖,將她從白家拯救出來。
可是現在,她說,她一直戀慕著她的丈夫,她的心中,只當他是兄長,從未有過任何男女之情。
她將他,徹底的踩落在塵埃里了。
唐堯沒有做聲,只將頭死死的埋在胸口,不敢再去看任何人。這一刻的他,听著表情絮絮叨叨那一番無情的言語,徹底的死了心。
早在看著滿懷期待,紅著一張俏臉嫁去白家的時候,就應該料得到的,不是麼?
「玉郎」白澈這等風流人物,豈是他一個罪臣之後比得上的?
所謂出軌,所謂情愛,不過是他自己的幻想。如今,他癱倒在地,「玉郎」卻昂然佇立,他們之間,隔著遙不可及的鴻溝。他在他的面前,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對于唐堯的自慚形穢和涂氏喋喋不休的訴說著自己的情衷和懺悔,白澈全然不當一回事。于他而言,看見她依偎在別的男人懷中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便再無回頭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