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澈歉然和恭敬的態度令人如沐春風,可他的話語,卻徹底的打破了淑妃最後一絲希望。所有的希冀,在那一剎那瞬時湮滅,她好似突然從高空跌落,掉進了一個由悲哀和絕望編制而成的大網中,越是不甘的掙扎著想要逃月兌,那網就將她困得越緊,然後深深的陷入到血肉之中,再也無法逃離。
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淑妃心底里有一個聲音不甘的嘶叫著。
她原應當隆寵于聖人,在他的盛寵下肆意而為,無人敢逆。而她的兒子,應當是聖人心中最為優秀的兒子,只待太子出錯,便可取而代之。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間什麼都變了呢?
已經逐漸被厭棄的皇後和太子,竟是突然又開始獲寵,地位越來越穩固。身體每況愈下的聖人,就像得了靈丹妙藥,日漸康健。還有白家的痴男傻女,突然間月兌胎換骨,變化的讓人難以置信。
而他們,就是敗在這些不知為何會出現的變化中。
她不甘,當年她放棄一切嫁入太子東宮,然後大半輩子就這麼耗費在這偌大的宮中,為的不就是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嗎?
誰知道世事弄人,到頭來所有算計如煙雲飄散,讓人費勁全力都無法抓住分毫。
什麼都沒有了!
宋崇失蹤,生死不知;兒子頹廢,一蹶不振。
楊家,敗在了她的手中。
臨出嫁前,祖父那一聲悠悠長嘆再次在耳邊回響,悠遠低沉……
淑妃淚水洶涌而出,喉頭一甜,竟是噴出一口鮮血,然後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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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京城里很熱鬧,繼冀王身世問題之後,白家兄妹再次成為大眾口中談論的對象。
兄妹同一日得聖旨賜婚,傳出來應當是一樁佳話才是。可是他們被賜婚的對象,偏偏卻是另一對備受爭議的義兄妹。那就是現任驍騎營都指揮使,安樂侯肖肅,與他認的義妹,安寧鄉君顏彌婭。
不說京中曾經關于肖顏二人互許衷情,只等正室進門,便要結成夫妻的傳言。單單是猶如換親一般的兄妹互相嫁娶,就夠讓人談論好幾日了。
也只有那種家中窮得實在娶不上媳婦的人家,才可能換親而娶。
當然,大成女子珍貴,在鄉野間,有女兒的人家倒也樂得如此,至少能給家中兒子娶回一個媳婦,傳承家族血脈。然而貴族仕林,卻是從不屑于為之的,更不提是聖人明旨賜婚了。
幾乎在聖旨頒下的第二日,久不出現在京城貴婦群中交際的神策侯夫人宋氏便再次現身各大宴會,每每有人問及此事,她便露出一副哀傷幽怨的表情,自責的說都怪她不好,若不是神策侯肖天鶴繼娶了她,指不定肖肅就會在父母膝下長大,也不會沒人教導,做出這種丟人喪德的事情來。
一番言辭,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極低,滿腔的自責和幽咽,叫人看著就心生不忍。京中誰人不知神策侯與順寧長公主從成婚開始便是一對怨偶,雙方互無好感,就算沒有她在,兩人遲早還是要和離各自嫁娶的。而肖肅,于那對怨偶而言,根本就只是一個負累而已。
她的這一番作態之後,三姑六婆們私底下談論起來,便順著她說的話展開,臆測出許多令人連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來。
一時之間,肖肅原本就被敗壞得差不多了的名聲,更是一落千丈,堪堪跌入谷底。只是那些話卻沒人敢到肖肅或者白家人面前去說,當然,她們不說,也不代表他們不知道。端看隨著時間日漸過去,當晚翊坤宮中發生的事情慢慢流傳出去,便可見一斑了。
當得知這兩道賜婚聖旨,竟是在淑妃的強勢逼迫下,為了躲避開與冀王並楊家姑娘的婚事,白家才迫不得已應許的之後,人們再次編排起淑妃與楊家的同時,倒是慢慢平靜的接受了這兩樁婚事。對聖人難得糊涂的賜婚,也多了幾分理解。
娶回家又寵愛了十幾年的妃子,一夜之間竟然發現她心中早有戀人,指不定連養了十幾年的兒子,都是別人的種。曾經寵愛淑妃和冀王到骨子里的聖人,那般多情重情的聖人,心中恐怕很不是滋味兒吧!
可就因為一個不確定,因為皇家顏面,他得咬牙將所有的懷疑和痛恨全部都噎回去,還得好好的護著他們不讓旁人欺辱,換做誰都會覺得內傷啊!沒想到到了如此境地,淑妃竟還得寸進尺,妄圖仗著他的勢逼迫朝中大臣與其聯姻來挽回她與娘家家族失去的聲名,真是打得個好算盤。
只可惜,縱算她咄咄逼人,到頭來白家寧願將姑娘嫁給心狠手辣又有著克妻之名的「殺人王」肖肅,還讓翩翩「玉郎」白澈迎娶與肖肅放在一起談論過的姑娘,背著換親這等難听的名聲,也不肯接她的招,讓她算計落空。
據聞,如今淑妃已是臥病延禧宮,人都見不得了。冀王稱病告了假,窩在皇子所的院子里閉門不出,上書房不去,連朝也不上了。就連楊家也學著宋家一般,再不出來交際,關閉宅門,安安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安樂侯府與白府熱熱鬧鬧的過六禮,倒顯得頗有些高調了。
然而,看在旁人的眼中,卻根本不認為這是喜慶之事,只當他們是在強顏歡笑。許多與白家交好的官員家眷前往白家送賀禮的時候,看向白氏兄妹的眼神里面,充滿著的,是深深的同情。就連好些原本根本不太喜歡白清,覺得她的脾氣太壞,人太傻的夫人們,也不由得對她生出幾分憐惜來,或明或暗的,倒是總會出言提點她幾句關于後宅斗爭或者掌家理事的小竅門兒,堪堪的彌補了宮中嬤嬤教導得稍顯薄弱的地方,倒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神策侯夫人宋氏本來好整以暇的等著肖肅的親事發生變故,等著寵愛女兒的白太傅去安樂侯府退親,卻沒想到,她一如既往的出色表演此次卻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原本那些曾經順著她的意思,肆意敗壞肖肅名聲的三姑六婆們,如今倒是將所有過錯一股腦兒的推到淑妃與楊家身上,反倒對肖肅兄妹及白家兄妹頗為同情。竟是連換親這等事體,也沒人說嘴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待她反應過來之後,肖白兩家的六禮都已是過得差不多,今日更是兩家下聘禮的日子,熱熱鬧鬧的,連聖人與皇後都沒忍住去湊熱鬧。
到了這一步,婚事已成,只等著良成吉日一到,便可迎娶進門,安樂侯府空了好幾年的正院,終于要迎來女主人了。
看著趴在她膝蓋上哭泣的佷女,宋氏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心中煩悶不已。
偏那姑娘單是哭泣還不夠,又使勁兒的晃著她的雙腿,哭著指責道︰「姑母,我十一歲那年你就答應過表哥除了我,不會娶別人的。現在我好不容易及笄了,他卻要跟白清那死丫頭成親了,我不管,你快給我想法子。」
宋氏的腦袋被她尖利的聲音一刺,更是疼痛難忍。太陽穴一鼓一鼓的跳著,竟似要爆炸一般,哪里還有閑心去安慰失戀的小姑娘。沒好氣的道︰「那是聖旨賜婚,我能有什麼法子?」
「哇……」一聲,小姑娘頓時抽噎著大哭起來,涕淚順著她嬌美的臉頰滑落到宋氏的裙子上,很快就糊成一團。也將宋氏的心,哭得軟成了一灘水,忙不迭的連聲安慰著。
宋氏沒有親生子女,為了彌補遺憾,便在肖肅被送到白雲山莊之後,將娘家的佷女宋蝶接到神策侯府里養在膝下,當做親生的女兒一樣,百般嬌寵,任其予取予求。神策侯肖天鶴與宋氏乃親梅竹馬的姨表兄妹,自幼感情甚篤,後來卻被父親逼迫著娶了個不愛的女人回家,委屈心愛的她為妾,還屢次被順寧長公主仗勢欺辱,對她便一直心存愧疚。後又無意中得知她無子是因為太後對他們下了手,想到自己連累得她將來無人送終,更是對她百般依從。不但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也不管不顧了,對她疼愛的娘家佷女,也當成塊寶一樣捧在手心兒里疼愛。生生的將一個小家小戶出生的姑娘養成了說一不二的大小姐脾氣。
有神策侯府為後盾,宋蝶的脾氣再大其實也無所謂,不怕嫁不出去,更不怕婆家人欺辱。偏偏她卻在十一歲那年偶然得見肖肅之後,芳心暗許,更是在得到姑父姑母支持之後,將肖肅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只等著年滿十五,便要嫁進神策侯府給他做妻子。
在她的認知中,但凡她想要的,姑父姑母總是會滿足她的。有他們做主,表兄肖肅就算不喜歡她,也得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她為妻,然後像姑父疼愛姑母一樣,好好的疼愛她。而且她那般聰明漂亮,肖肅沒有理由不喜歡她,不寵愛她的,不是麼?
可惜天不遂人願,肖肅竟是不願意回肖家,軍功封侯之後,便自立了門戶,讓她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後來聖人還屢次三番的想要給他賜婚,急得她日日在姑母面前哭泣,詛咒那些被賜給他的女人不得好死。
再後來,她的詛咒成為現實,聖人賜婚一個女人給肖肅,那女人沒多久就會死去,慢慢的,他克妻的名聲傳揚整個京城,乃至天下。然後,再也沒有人敢哭著喊著要嫁給他了。
她美滋滋的想著果然只有她才是他的真命天女,他只能等著她長大之後娶她為妻,老天也不容忍他去娶別人的。
可如今她長大了,可以嫁人了,他卻突然要娶別人了。
這怎麼可以?
她為他精心準備了四年,日日跟著姑母學習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如何打理偌大的侯府家事。為了他,她連以往沒半個月回家一次看望父母的時光都放棄了,也徹底的遠離了原本的閨蜜好友,整整四年時間,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的,沒有半刻休息的時光。
她好不容易準備好了,他怎麼可以拋下她去娶別人?
她向姑父姑母哭求,她們姑佷私底下又開始故技重施,一邊破壞肖肅的名聲,一邊想要在白家動些手腳。可惜到頭來,偏偏一件事都沒做成,白家防備森嚴,派出去的人手全部有去無回;肖肅的名聲不但沒有被破壞,還因為婚事的真相流傳出來,得了許多的同情。
竟是完全沒有辦法去阻止他們的婚事繼續進行下去了。
如今,六禮已成,在名分上,他的妻子已是白清了。他們有賜婚聖旨在,白清還擁有聖人的千般的恩寵和維護,她們再也無計可施了。
「去求皇後姑姑吧!」病急亂投醫,宋蝶一把拽住宋氏的手,小鹿般怯弱的眼神可憐巴巴的望著她,哀求道,「我听娘說,當年姑母與皇後姑姑的關系很是親近,不如我們去求求她,就算不能解除與白家的婚約,也讓我先嫁進去做個側室吧!姑母,蝶兒不要把他讓給別人,不要把安樂侯府讓給別人。姑母,求你了,你幫幫蝶兒吧!」
宋氏眼中很快閃過一絲窘迫的神色,卻並未顯露出來,反而言辭灼灼的駁了她的提議,分析道︰「白家那丫頭的娘,是你皇後姑姑的救命恩人,她素來是將那死丫頭當成親女兒的,比疼陽平和昭悅還過,怎麼可能幫你!」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宋蝶滿臉不屑的道,「當年的事情,誰知道是怎麼回事?皇後姑姑到底是咱們宋家的人,我才不信她會偏幫著白家。姑母,你也不想安樂侯府落到別人手里吧!而且姑父就表哥這麼一個兒子,家里遲早是要交給他的,將來若是白清對姑母你不好,那可怎麼辦?」
這話,卻是完全說進了宋氏的心底。
太後下手狠毒,在肖肅出生之後,便徹底的絕了包括她、丈夫神策侯肖天鶴、順寧長公主以及「詩仙」李尚在內的四人的子嗣。
她沒有兒女,丈夫也僅僅只有肖肅一子,將來神策侯府的一切,全部要歸他所有,她死後,也需要他捧靈供奉的。可惜早些年她不知道自己不能生,生怕他的存在擋了她將來的親生兒女的路,又因順寧長公主當年的欺辱心中懷恨,屢次下手折磨他,使得他們這對名義上的母子,實際上卻如仇人一般。
他剛返回京城最初,她也費盡了心思想要修補關系的,他卻是半分都不領情。
佷女要嫁給他,她樂見其成,至少如此,將來身邊還能夠有一個自己人,就算丈夫不在了,她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所有,她才會那般不遺余力的去破壞他的名聲,想盡了辦法斷絕他與旁人的親事。同時,還利用丈夫的愧疚,拿捏著他,一直不準將肖肅重新記入族譜,想要以此來威脅他娶她的佷女宋蝶為妻。
如今眼看著算計就快要得逞來了,她正攛掇著丈夫去安樂侯府與肖肅談此事,篤定了他為回到肖家,拿回肖家的一切,必然同意婚事。她的娘家,也已經在開始準備著佷女兒的嫁妝等物了,卻沒想到半途中殺出白清這麼個程咬金,叫她的一切謀劃成了空想。
白家姑娘的心性,京城誰人不知?本身就是個拎不清的,又有聖人皇後在後面撐腰,連太子妃都得對其退避三舍,她可實在消受不起這樣子的媳婦。
不行,此事怎麼也得阻止才行。
宋蝶看著姑母面色陰沉,一雙幽深的眼楮里閃過幾許決然,心下暗喜。
她長在她身邊,跟著她學得一身本事,又豈能不了解她的心思。今日這般哭泣吵鬧,不過是要她清楚只有她這個親佷女兒嫁給肖肅,她將來才會有好日子過。不然,又怎麼能夠驅使她去為了她的幸福爭斗呢?
當年,她這個好姑母連順寧長公主這個皇室嫡出的公主都能夠斗跨,如今還怕一個小小的白清麼?
確定能夠如願以償之後,志得意滿的宋蝶高高興興的告別了宋氏,帶著一大堆東西回家去了,她得回去好好的繡她的大紅嫁衣,等著穿上它嫁給表兄為妻的那一日呢!
宋蝶離開之後,宋氏陰沉著臉呆坐在房中好幾個時辰,然後才將心月復嬤嬤叫了進來,湊到她耳邊嘀咕了一陣,待嬤嬤按照她的安排下去做事之後,才撐著下巴笑開了。
她是後母,沒有資格置喙聖人御賜的婚姻。她卻沒有忘記,在隔壁坊里的順寧長公主府中,還有一個肖肅的親母,那可是聖人的親姐姐。她的話,便是偶爾涉及朝政,聖人也從來都是听從的,更逞論是她兒子的婚姻了。
她就不信,連闕那個女人,會容忍自己的兒子娶白濟遠的女兒為妻!
如今她什麼都不用做,就等著那個女人去找她的皇帝弟弟鬧,最好是能夠攪黃了這樁婚事,徹底的冷了她那個被「克妻」之名困擾多年都沒能夠成親的兒子的心。到時候她再做慈母狀,忍著傷痛和擔憂佷女兒性命的憂慮之心,委屈的將她許配給他,就不信他不對她感激涕零!
這可比宋蝶提議的去找什麼皇後求情靠譜多了。
皇後雖是她的堂姐,可皇後出自宋氏嫡支,他們不過是旁支而已,兩人的交情不過泛泛,還曾因為肖肅爭執過幾次,後來更是沒了來往,她怎麼可能會幫著她去算計肖肅和白清?
那丫頭還太女敕了些,將來等她進了門,她可得再好好的調-教-調-教她才行。
宋氏心里美滋滋的,似乎能夠看見佷女兒嫁進府里之後,與她聯手將肖肅壓得死死的,讓他只能夠對她這個繼母畢恭畢敬的那一天了。
而被她算計的肖肅,下完聘禮之後,卻是被單獨叫到了書房里,正垂首躬身的立在白濟遠面前听訓呢!
「你家里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趁早給我理清楚了,到底是要歸宗還是徹底分立,總是要在婚前拿出個章程來的。否則我家囡囡的身體一定會有些小恙,無法如期嫁人,得將婚事往後延。不過也不著急,她年紀還小,再等個三年五年的也無妨。」撩了撩好不容易才在女兒毒手下留下來的美髯,白濟遠看向肖肅的眼神,頗有些不善。
單論這個人,他是滿意的,可想到他背後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就不由覺得委屈了女兒,忍不住的,就想找點兒麻煩。最好是將婚事再拖個幾年,讓女兒多過上些輕松的日子才好。
肖肅聞言,心下卻是一驚。白清年紀不大,三年五年過後也不過十九二十的樣子,可那個時候他就要二十五六歲了,旁人家的孩子都能跑能跳了,再厲害點兒的,指不定孩子都能考個秀才的功名了,他卻連妻子都沒娶進門,哪里能肯。
當即抱拳斬釘截鐵的保證道︰「岳父大人請放心,子傳定然不會叫清兒妹妹受分毫委屈的。」所以,良成吉日一到,就成親吧!
白濟遠這才點了點頭,威脅的說道︰「我記著你今日這話,若是他日我囡囡受了半點委屈,我定是要將她接回來的。」
「不會有那一日的。」就算有那麼一日,他也會跟著一起回白家的。
後面這句話,他自然是沒說出口的,不然白濟遠指不定得氣成什麼樣,大概是無法繼續維持他翩翩風姿,絕大可能會暴起親自出手毆打他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