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兩肩,只輕輕托了一下,她便險險站定。
木永安沉聲道︰「小心。」松開她的肩,順手就撈起撞人的那位胸前的衣襟,差點將他提拎了起來。
卻是個儒雅俊秀的書生模樣,滿臉歉疚地抱拳︰「該死該死,沖撞了小姐。」
萬沒想到,這麼莽撞冒失的人,竟然會是個清 文弱的書生。
冷知秋揉著撞疼的鼻尖,無所謂的解圍︰「沒什麼要緊,木叔叔你放開他吧?」
木永安垂眸默然一瞬,松開書生質問︰「你是讀書人,怎麼也慌慌張張的?」
書生一邊整理衣襟,一邊解釋︰「小生有個朋友,腿上受了傷,要請大夫去治,偏偏大夫嫌天冷下雪,不肯出診,我這就去想辦法雇轎子,好抬我朋友來救治,因此走得急了。」
說著,他已跑開兩步。
冷知秋忙喊住他︰「等等——!木叔叔,這頂轎子就轉給他好了,我們走回船上也不遠。」
木永安想了想,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書生大喜,一疊聲的道謝,領著轎子很快走遠。
抓好藥,冷知秋看看比碼頭熱鬧許多的市集,人來人往的,有些頭疼,心里暗暗有些後悔把轎子讓給了別人。
木永安倒是體貼,站在她身旁,張開一邊胳膊,隔著空氣虛擋了一圈,她在他的胳膊圍成的半圓里,行人在圈外,連她的衣襟也踫不上。
冷知秋心里暖了一下,從衣袖里模出一枚三角平安符,遞給木永安。
「木叔叔,這是我八歲那年得的平安符,剛才在寒山寺又請了法師開光,送給您吧。」
「為何送給我?」木永安接過了,收進懷里,卻還是問。
「想送,所以送。」
一道平安符而已,既不足以表謝意,又沒有什麼情義傳達,就是純粹的想送給這位似乎並不簡單的大叔,相逢就是緣,留個紀念罷了。
木永安在她淡淡的目光下點了點頭,不再嗦。
兩人走得心無旁騖,毫不耽擱,卻在快要到碼頭時,正踫上了之前那位書生,他正領著小轎往市集趕,抬轎子的桿子彎曲得厲害,里面顯然坐了個分量不輕的大漢。
書生看到冷知秋,星子般的眼楮頓時亮了,急匆匆喊道︰「太好了,姑娘,可算又遇上了!適才還沒請教您二位的名姓地址呢!小生也好稍後拜謝。哦,對了,在下叫孔令蕭!」
木永安默然以對,顯然不打算通報姓名,更對「拜謝」的事沒什麼興趣。
冷知秋也不喜歡這樣遠遠喊話,只微笑著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客氣」。
二人上了冷家那艘小船。
孔令蕭回頭看了看他們,默默記住位置,便急匆匆去了。
小船在冰凍的河面略沉了沉,卻不搖晃。
冷知秋突然問︰「木叔叔,您自己為什麼不抄佛經?」別以為她看不出,從他和如意法師的對話,就能發現,其實這個人肚子里文章想法比誰都多,絕不僅僅是個不識字的武官。
木永安將藥遞給她,催促︰「女娃子家不要問太多為什麼,快進去給你娘煎藥吧。」
「……」
相逢偶然,離別也是匆匆,她這一轉身,他這一眼送別,等到他們再見時,已是五年之後,出乎意料的地點,出乎意料的原因。
次日,冷劉氏服藥休息後,病情似乎有所好轉,死活不要再在陰冷的小船中度日,于是一家三口和船主結了賬,改坐馬車繼續南行去蘇州。
書生孔令蕭找到那艘小船時,這一家子剛離開不久。他扶額失望地嘆了口氣,回到自己的大船上,對半躺在木榻上的一個皮膚略黑、身材修長的男子道︰「沒找到,說是走了,唉!」
半躺的男子笑得戲謔︰「有緣自會再見的,看把你惱得,倒不知你說的神仙般人物是個什麼模樣。」
他還沒見過孔令蕭如此反復念叨一個人,一個姑娘……這小子不是一向眼高于頂,誰也看不上眼的嗎?不然也不會被他父母追著娶妻,他卻離家出走,干脆黏上了朋友的船,整天在船上混日子。
孔令蕭臉紅了一下,轉移話題︰「寶貴,你的腿傷好些沒?若能走了,咱就改走陸路,兩天工夫準到蘇州,趕得及在你家過年。」
被稱為寶貴的男子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不要臉的書生,整天擱我這里吃白飯!只要你不怕家母嫌棄你這滿身酸溜溜的腐儒氣,不怕小妹捉弄你這呆頭,我自然無話可說。」
——
兩日後,冷家三口終于到了蘇州東城,位于念奴巷的老宅大門緊鎖,積雪盈尺,門前連個腳印都沒有,可見蕭條冷清。
前幾年,冷景易的老娘還在世,就住在老宅里,不肯搬到京師去。後來,就老死在了家里。當時冷景易正在辦一個要緊的案子,無暇顧及老宅的情況,直到兩個月後,冷劉氏獨自安排人將老母安葬了,他才得知。
他是個孝子,但為人內向面冷,不懂表達感情,喪母之痛也就一直憋在肚子里,旁人瞧著還以為他無所謂。
這會兒到了老宅門前,冷景易深埋心底的哀傷終于爆發,加上官場失意,熱血付諸東流笑談,更加心灰意冷,一回到家,關起門獨自去哭,只剩下冷知秋照顧母親,又忙又累的,幾天工夫就瘦了一大圈。
父親哀傷,母親嘆氣,唯有冷知秋少年不識愁滋味,雖然辛苦些,倒也在老宅里進進出出得頗自在。
煎藥的時候,她會抽空修剪梅枝;煮飯的時候,她會邊燒火邊看書……
結果,藥煎干了,飯煮糊了……
但她卻依然覺得比在京師御史府時更清淨,更自由自在,心想就這樣住在老宅里一輩子也不錯,只要爹娘都在,只要有飯吃,有書看。
有時候,她會想起木永安,把他安插在書上某一個帝王將相的故事里,想著會是帶兵打仗的將軍,還是身負重任的密使欽差?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她既羨慕男子可以自由搏擊長空,又覺得那樣的日子太辛苦,也未必開心。
就在這自得自樂中,迎來了洪元29年的年尾,迎來了冷家老宅的第一位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