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元30年4月,本應該接近梅雨天氣,但雨水並沒有蹤影,反倒開始進入春旱。
旱情並不嚴重,運河有些擁堵,但長江依然雪浪滔滔,桃葉渡千帆百舸,碼頭上車水馬龍。
琉國使船遠遠的隔離在商船之外,那奇特的船身和旗幟,總是吸引來往的人們駐足遠觀。
兩個長得胖胖的商人閑著沒事,站在柳樹蔭下聊天。
「听說琉國到處都是瑪瑙寶石。」
「我看不假,昨日有兩位公公悄悄說了,進貢的珍珠就跟大米一樣,拿斗來裝的。」
「嘖嘖,我大漢明國何不派戰船將那小小島國佔了?」
「噓!這話可說不得。」
兩人正議論著,一個小乞兒捧著一只缺口的碗來討錢。
「兩位大老爺,行行好!賞口飯吃,您二位平安無事;給個銅板,您二位掙得盆滿缽滿;給個元寶,您二位全家都能富貴安好……」
這小乞兒,十二三歲的年紀,也看不出男女,蓬頭垢面,依稀分辨得出五官甚是討人喜歡,一張嘴麻溜快索,讓人一听就忍不住一樂。
兩個胖商人笑罵了小乞兒一句︰「這小兔崽子!」罵著就各自從兜里掏了兩個銅板扔進破碗。
小乞兒笑嘻嘻點頭哈腰謝過,一轉身,就見一輛馬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畫里都沒有那樣俊美的人物,看得來往的人紛紛回頭,小乞兒也是傻愣愣痴了好一陣子。
冷知秋一看四周這許多人,頓時不喜,做什麼要答應項寶貴來觀賞他的船?本來就心煩,這會兒更加頭疼。
好在她走到哪里,擁擠的人流自動就會散開些,也不知項寶貴怎麼使的功夫。
張六安置了馬車,早就一溜煙跑去準備小船,遠遠的招手叫他們過去。
「娘子,世上的風景不是只有花前月下,詩詞歌賦,為何不試試去多看看外面不同的世界?你看這人來人往,三教九流,無處不是學問,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常在外面看看,比書上學的還多。」項寶貴的手臂撐在她肩外側,就像無形的保護傘。
冷知秋被說的出神。她這樣討厭熱鬧嘈雜,其實也只是一種習慣使然。從小到大,就一直深閨獨處,嬌生慣養,自然受不了外面的磕磕踫踫,加上這無法抗拒的回頭率,那感覺就像大熊貓上街。
不過,「夫君言之有理——但若要知秋獨自出門,還是不行。」你項寶貴又不是每天都能這樣護在身旁。
她話音剛落,就見那小乞兒沖上前準備又唱一番他那些乞討的詞兒,還沒靠近,就被一股無形的壓力迫得倒退讓開,那小乞兒不甘心,大聲喊︰「天上的神仙下凡來,哥哥姐姐好風采,給點銅板小乞兒,願您二位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笑開顏——!」
冷知秋不由得回眸去看,就被那小乞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吸引住,忍不住扯了下項寶貴的衣袖。「夫君,稍等,我給他一些錢罷。」
項寶貴挑眉道︰「他可未必比你窮。」說著又沖那小乞兒道︰「喂,小子,今天掙了多少銅板?有沒有半吊子?」
冷知秋吃了一驚,她的錢囊里也不過帶著一百個銅錢,難不成這小小乞丐真的能夠靠乞討討出半吊子?
一吊錢就是一千個銅子兒,半吊子可就是五百個吶!
小乞兒笑嘻嘻走上幾步,這次沒被項寶貴彈開。
「神仙哥哥就是不一樣,能掐會算!不過小乞兒吃的就是這口飯,哪會嫌錢多?哥哥姐姐是尊貴人,天生就是撒錢的財神爺,只不過身上帶多帶少而已。小乞兒討了多少吃多少,有了上頓沒下頓,踫到刮風下雨,我就得挨餓喝西北風,兩位哥哥姐姐可憐可憐,打發幾個銅子兒吧?神仙姐姐,您尤其要多給幾個,這樣才能花錢消災……」
冷知秋越听越覺得困惑,忍不住問︰「為何是花錢消災?」
小乞兒道︰「神仙姐姐長得好,世上的壞人多,神仙哥哥又不常在身邊,難免要有些災禍降臨,所以說要花錢消災嘛。」
這話連項寶貴都听得有意思起來。
「好小子,你怎麼看出我不常在她身邊?」
小乞兒笑咧開嘴,卻原來掉了顆門牙,樣子又滑稽又可愛。他沖項寶貴招招手,項寶貴彎下腰去就他那小矮個,听他湊在耳邊小聲道︰「哥哥姐姐眼楮里都告訴我了,尤其是哥哥你,又是高興又是難過的,難得相聚又即將分開的人都這樣。」
項寶貴听得一怔,彎著腰好一陣子沒直起來。還從來沒有人能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思,是這小乞兒太天才,還是他現在心思藏也藏不住了?
冷知秋好奇的探過頭問︰「怎麼了,這小乞兒說了什麼?」
她也很好奇,小乞丐憑什麼斷定項寶貴不常在身邊。
項寶貴直起身,便抓住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捏得嚴絲合縫。「沒什麼,小乞丐嘴巴挺甜的,看來我這個一輩子不施舍錢財的人,也要破個例了。」
說著就要解下錢袋打賞,小乞兒卻道︰「哥哥姐姐都要賞,情意才能夠久長。」
這張嘴!
項寶貴和冷知秋相視一看,冷知秋憋著笑道︰「我要考慮一番,要不要情意久長。」
「豈有此理。」項寶貴故意板起臉,一把搜出她袖里的錢袋子,倒了枚銅子兒出來,又從自己的錢袋里模了半天,才模出一枚銅錢,鄭重的放進小乞丐的破碗里。「臭小子,看好了,這是本大爺平生頭一回賞乞丐錢,還有,這是我娘子的。」
小乞丐臉色一垮,搞了半天,才兩個銅板?!
「你可真夠小氣的!」他憋不住了,咧著缺門牙的嘴,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不忿。還以為這兩個人很有錢呢!
冷知秋扯著項寶貴的衣袖咯嘰咯嘰、笑彎了腰,原來在這麼熱鬧的地方也蠻開心的,這小乞丐真有意思。
兩人走到江邊碼頭,張六將小船停在下面,鋪好了軟墊,撐著櫓槳等。
項寶貴抱起冷知秋,輕輕一躍便跳上了船,船身一晃不晃,穩得像長在了水里。
坐好了正要開船,冷知秋回頭看了看岸上,就見小乞丐捏著那兩枚銅錢,站在岸邊一直瞅著他們,似乎十分不甘心。
「夫君,那孩子很聰明。」
「你才多大,就叫他孩子?我的小娘子,他再聰明也沒有你聰明,不信你拿本書給他看看,包管一個字兒也不認識。」項寶貴把往冷知秋身邊挪,恨不能和她擠成肉餅,融合在一起。
小乞丐說的沒錯,這次相聚是老天給的意外賞賜,原本以為還要數月才能回家見她,突然就踫見了,心頭是狂喜莫名的。明知她留在京城十分不妥,但就此送她回家,又實在不甘心,這才發了瘋一樣又去把她給追了回來。可惜不管怎樣,終歸還是要很快分別,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太歡喜,又太煎熬。
冷知秋被他擠得有些慌,接駁的小船本來就只有兩個半人的寬度,再擠過來,船身就往一邊側,像要翻掉了一般。
「你做什麼呀?」冷知秋懊惱起來,但又害怕,不得不伸手抓住他的一條胳膊。
那胳膊幾乎要兩手合抱,卻沒有絲毫累贅多余,勻稱的肌理骨骼,充滿陽剛的彈性,穩妥強硬帶著一種安全感。
冷知秋驚詫又好奇的捏了捏。
「嗯。」項寶貴微微皺眉,克制著不動。什麼時候這胳膊也變得如此敏感?
張六暗暗有些受不了的斜瞟著兩人,這都粘成什麼樣了……少主也真是饑渴,大庭廣眾就一副要撲上去的架勢。
船離岸大約三丈遠了。
突然一個聲音喊︰「知秋!」
冷知秋立刻條件反射的站起來往回看。那聲音是徐子琳!
只見岸邊人頭攢動中,有個白袍劍客,戴著斗笠,斗笠壓得有些低,看不見臉。不過,冷知秋知道,那就是徐子琳。
「子——哎呀!」她還沒喊出名字,就在傾斜的小船上站不穩、往江水滔滔的船外側倒下去。
項寶貴忙拉住她的手一拽,將她拽進懷里斜坐在他腿上,他其實正坐在船當中,頓時,小船又恢復了平衡。
「那是誰?」項寶貴回頭掃了一眼,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劍客身形清奇,意態孤絕,在萬千人海中也是獨立如丹鶴——這個他不關心,他在意的是,剛才冷知秋一听到那劍客的呼喚,立刻忘記害怕,驚喜的站起身去打招呼——憑什麼「他」有這樣的殊榮待遇?
冷知秋不回答,卻先急著催促張六︰「六子,快折回去。」
張六看項寶貴,項寶貴面無表情,冷知秋掙扎著要站起來離開某人的大腿,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她沒那麼厚的臉皮,敢這樣坐在男人腿上。
「夫君,快讓六子往回開船啊。」冷知秋著急起來,站得搖搖晃晃。
項寶貴不去扶她,只問︰「你先告訴我,‘他’是誰?」
「她是我自小要好的朋友。」冷知秋不悅起來,「項寶貴,你到底回不回岸邊?若是不肯回,那知秋也不願意看什麼寶船,您自己留著慢慢欣賞吧。」
項寶貴沉著臉不說話。青梅竹馬?他想起大婚之日,問冷知秋,孔令蕭怎麼樣,她說不怎麼樣;問他這個夫君怎麼樣,她說更不怎麼樣;問有沒有算得上「怎麼樣」的人,她說有——難道就是這個青梅竹馬!?
冷知秋被他這態度惹得漸漸火起,不再理他,直接對著岸邊的徐子琳使勁搖手臂。
「子琳,這里!」
徐子琳卻把斗笠壓得更低。
冷知秋頓時醒悟過來,她的名字、身份恐怕不能隨意暴露。
只好不招呼了,看著項寶貴認真的道︰「若是不折返去接她,我便跳下江去。」
這話不說還不要緊,一說出來,項寶貴的腮幫骨立刻咬得「吱」一聲響,神色古怪的盯著冷知秋。他還活著呢!豈容她對別的男人如此「痴心深情」?!
然而,他不是一直願意成全她的嗎?他不是為了成全她的將來幸福,才忍得這麼辛苦、不敢踫她嗎?
「好,六子,返回去。」
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張六後背一陣涼,乖乖調轉船頭往岸邊駛。
冷知秋還在生氣,離岸又不遠,叫他回去接個多年的閨中好友,瞧把他難的!雖然最終結果是回去,可看項寶貴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她就覺得這廝簡直不可理喻。
船靠岸,徐子琳還沒上船,就被船上某個人的殺氣震了一下。
徐子琳按住腰間的寶劍,這才跳上船。
冷知秋卻挽住她的胳膊道︰「子琳,不上船了,你帶我上岸,我們尋別的地方說話。」
這小船也沒個踏板,冷知秋才沒那個本事跳上跳下,就指望著徐子琳帶她遠離某個突然渾身冒煞氣的人。
徐子琳拿眼角瞟了一眼項寶貴,項寶貴也正拿眼角「殺」過來,兩人的目光一對上,寒氣森森,瞬間衡量了對方的實力。
不過,徐子琳不得不暗自贊嘆,這男人真長得沒話說。因為見過項文龍,所以,她立刻猜到了他是誰。項文龍雖然俊美無儔,但畢竟上了年紀,又神情萎頓,哪像項寶貴這樣如日中天,氣勢如虹,雖然皮膚略黑,卻更添了一種神秘的魅惑性感。
項寶貴可沒她那份欣賞的心情,他只「殺」了個眼角余光,便死死盯住冷知秋挽著徐子琳胳膊的手。
如果可以,真想立刻揮劍將徐子琳那條胳膊給砍了。那雙小手,可以帶給他何等愉悅的感覺,他的胳膊還沒幸福的回過神來,那雙小手就又去挽了別人的胳膊?!
他深吸了口氣。
「知秋,不要鬧,我讓‘他’坐我的船便是,你坐好了,別又摔出去。」摔倒了,這該死的「青梅竹馬」肯定會趁機摟摟抱抱,到時候,他可真說不準要干什麼不可原諒的事出來。
說著就將冷知秋輕輕扯回身邊,按坐下。
冷知秋心里舒服了一點,撇撇嘴角不跟他計較了,對徐子琳道︰「子琳,你來坐。」
讓項寶貴站著吧,如果把他的行為定義為「小氣」的表現,順帶個她的好朋友也不肯,那他真是小氣得太不像話了,活該站著干瞪眼。
徐子琳冷眼旁觀,肚子里暗暗發笑,也不說穿,故意沖冷知秋扯開一個深情款款、彌足珍貴的笑容,甩開袍角,把姿勢坐得帥氣瀟灑、風流倜儻,再順手伸過胳膊攬著冷知秋的細肩,無限體貼溫柔的囑咐︰「坐穩了。」
「嗯。」冷知秋習慣的往她身旁靠了靠,便湊在她腦袋旁,詢問她的情況。
徐子琳也湊在冷知秋耳畔悄聲說了探望宮里大哥的事。
張六一邊駛船,一邊目瞪口呆的看她們,越看越生氣,連船跑偏了方向都不知道。
項寶貴走上去一步。
徐子琳抬頭︰你想干嘛?
項寶貴陰沉的眸子︰把你扔出去!
徐子琳把劍拔出了一寸。
她自問可能不是項寶貴的對手,不過,她很確信,項寶貴不敢殺她。
項寶貴怒極卻反而笑嘻嘻道︰「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閣下能不能把手從鄙人的嬌妻肩上挪開?」
冷知秋怔了怔,看看肩上的手,又看看徐子琳,再看看項寶貴那越笑越陰森恐怖的臉,突然明白過來,敢情這廝氣了半天,是把子琳當男人了!
于是她忍不住莞爾一笑,要開口解釋說明。
徐子琳卻不讓她解釋,偏要耍一下眼前這位準「妹夫」,收緊了手扣住冷知秋的肩,將她帶得靠在了自己身上,不陰不陽的嘲諷︰「項兄,你確定知秋是你的嬌妻?還有一年多,沒有孩子,她可就要與你和離。我看你這風塵僕僕、行色匆匆的樣子,估計想回家抱媳婦很難,更別提什麼孩子了。」
張六摔了櫓槳,生氣的卷袖子沖徐子琳吼道︰「你他娘的是哪里冒出來的鳥人?前時在沈家莊園子里就看你很不順眼,整天粘著有夫之婦,要不要臉?!」
其實,私下里,悄悄的,張六就和徐子琳交過幾次手,張六打不過,只好忍著去觀察監視,這才會有「偷听」到冷知秋沒錢給婢女發月例的事。幸好,監視下來,徐子琳也沒什麼過分的行為。
但現在不同,徐子琳明目張膽和少主夫人摟摟抱抱,還是當著少主的面,這真是可以活活把人氣死!連帶他這個屬下都跟著氣死!
他家少主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鳥氣?
項寶貴挑眉瞥了張六一眼,該死的「青梅竹馬」已經去過沈家莊園子?張六這混蛋為什麼沒告訴自己?
那個小園子,地下面是幾代人的心血,地上面則是他這麼多年風雨飄搖的小小港灣,就像燕子築窩一般,一點點改造,一草一木,木屋,風鈴,還有那個秋千,都是他一點一點親手收拾起來的,只允許父母家人住在里面,當他滿心期待的讓母親把園子全權交給冷知秋,他的妻子卻帶著「青梅竹馬」在里面約會……?!
「知秋,沈家莊園子是我項寶貴留給家人的地方,你就算要和‘他’約會,也不該在那里。」
項寶貴面無表情,聲音慢慢冷下去。
原來,真的面對她投入別人懷抱,真的確定她心里完全沒有自己,並不是你死我活可以簡單解決問題的。他並不想死,也不能殺了「青梅竹馬」,但心卻有種凍僵了的感覺。
冷知秋本來覺得徐子琳玩得也差不多了,想要給項寶貴把誤會說穿,但听項寶貴這番話,卻頓時感到一陣心堵。這人就算生氣吃味,也是在斤斤計較。用了他的東西,佔了他的地盤,是不是還包括那二百二十二兩八錢的聘禮?他就在意那些東西,一旦無情起來,一分一毫都要和你算清楚的架勢。
「好,我知道了。這個也還你。」她從發髻上摘下藍寶石的蝴蝶簪,彎腰輕輕放在船上。要不起他的東西,省得以後把這個也算上,這賬本得越拉越長。
「那是給你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可能拿回來。項寶貴盯著她的動作,目光陰鷙。
徐子琳覺得玩得有些過火,別真把兩口子給攪散了,松開冷知秋的肩,對項寶貴道︰「那邊大船上有個仙女在招手,我們是不是走偏了?」
項寶貴不理她,只是盯著冷知秋看,冷知秋垂眸不語,臉色也是冷冷的。
張六倒是不由得扭頭去看了看西北面停泊在江北的那幾艘琉國大使船,果然見琉國王妃正在女官撐起的巨傘下,沖他們這邊招了招手,翩然如仙,白衣勝雪。
「少主,王妃在船上。」張六提醒項寶貴。
這個王妃可是少主的師母,也是地宮舊主人的妻子啊,說起來,也算是他張六的一個主子。
本來,王妃和附賓應該在宮里等著參加東宮太子的晚宴,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去,卻候在了使船上。項寶貴那艘商船就在使船前側方停泊,因為沒注意,已經錯過了方向和距離,反倒離使船更近些。
項寶貴讓張六把接駁的小船偏轉,開到大使船旁,眼楮卻還是盯著冷知秋不放,他非要等她開口說話,不要看她那張罩了一層薄冰的小臉。
冷知秋卻無話可說。本來是徐子琳一個玩笑,項寶貴把事情鬧這麼嚴重,還預演了一番「撕破臉算賬」的話,殊不知,她最敏感抵觸的便是和他「算賬」。
小船踫到大船放下的舢板,晃動了一下。
項寶貴沒等到任何溫軟的話,好生失望,揮袖先上了大船。
徐子琳拉著冷知秋,順手撿起那支蝴蝶簪,悄聲道︰「玩過火,把‘妹夫’真給惹惱了。你得護著我,別讓他待會兒割了我的脖子,我就沒酒喝了。」
冷知秋心情不好,玩笑話也笑不出來了,甩開她的手,不肯上舢板。
「讓他惱去!他的園子我們去不得,再上了他的船,回頭要是又來計較污了他的風水寶地,我們還得吃一回悶氣。你開著這小船,我們回岸上去。」
張六听了,忍不住大聲道︰「少主夫人,明明是您不對,怎麼還發脾氣不肯上船呢?」
他故意大聲,是讓已經走上大船的項寶貴听見,不然冷知秋執意要回岸上去,他這個下屬很難辦的。
听到「少主夫人」四個字,原本和項寶貴一起往船頭一間明閣走的王妃不由的停下腳步,玉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種莫測高深、不明意義的淡淡笑容。
項寶貴鎖起眉,走到船舷邊,垂眸看小船上的人,對張六道︰「那就送他們回去。」
雪衣帶著清香從身旁飄起,王妃也走來,與他比肩站著,目光清冷的投向仰頭看過來的冷知秋。原來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倒是好大的脾氣,那臉色凍得跟個小冰雕似的。
「這就是你新娶的嬌妻?」
明知故問,後面的話自然不會好。
項寶貴的眼楮很緩很緩的眨了一下,不回答,只看著小船慢慢離開,某個嬌俏的身影也就越來越遠,還有那張冰霜越來越厚的小臉。
冷知秋看那繁華璀璨的寶船上,比肩而立的二人竟是那樣天造地設的美好,那才叫神仙一對。看得她眼楮痛!
不看也罷。
「子琳,我們上岸去找一個小乞丐,覺著是個有用的人才,我想帶他回去。」她愣是刨出一樁「正事」來考慮,不僅不看項寶貴,連想也懶得去想了。
「哦。」徐子琳懶洋洋應一聲,眼角遠遠掃過琉國使船,突然問︰「你夫君要隨使船去琉國嗎?」
冷知秋本不想談及項寶貴,但徐子琳問,總歸是有緣故的,只好搖頭道︰「他說要去燕京。」
「燕京?」徐子琳原本歪坐著的身子挺直了,半垂著眸子沉吟不語。
她去找困在東宮的大哥徐生,徐生卻說父親徐老侯爺曾讓他們兄妹投奔成王,只是成王為人嚴肅死板,和他素來沒有交情,倒是和太子朱鄯自小友情甚篤,這條小命也是朱鄯保下的,所以,他就沒有隨成王大軍去燕京抗擊韃靼。
剛才看到琉國使船,徐子琳心里是有一絲觸動的,想要隨船去琉國流浪幾年也不錯,卻沒想到,項寶貴要去的不是琉國,而是燕京。難道,她真的該遵從父命,去燕京一趟?
小船靠岸,冷知秋四處張望,找那個伶牙俐齒的小乞兒,徐子琳突然將她拉到身後,低聲道︰「那邊來了輛馬車,標志是令國公府的。」
冷知秋腦子里頓時閃過兩個字︰梅蕭。
大半天過去,他難道又追到桃葉渡來了?
「咱們躲躲吧。」她有些無奈的嘆息。
徐子琳圈著冷知秋的肩,斗笠幾乎蓋住了兩個人的腦袋,穿梭在人海中,很快消失在一株柳樹後,那里有一叢一人多高的灌木,正開著紅的、黃的小花。
二人剛轉過身準備說話,卻見地上蹲著個小乞兒,正在一枚一枚數銅錢。
找了半天沒看見蹤影,原來躲在這里數錢。
冷知秋笑問︰「小乞兒,你叫什麼名字?」
小乞丐抬起臉,看看二人,咦了一聲,咧開嘴驚詫︰「哇,這麼快就換了個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你可真厲害!」
這厲害,自然指的是水性楊花的水平。
冷知秋和徐子琳都笑,不去指正他。徐子琳拿劍柄壓在他肩上,故意繃著臉道︰「你給我老實點,我的小秋秋問你名字,你就快說!」
小乞丐哎喲哎喲趴在地上,一邊肩膀被壓歪下去。
「子琳,你輕點,做什麼欺負他?」冷知秋看不下去了。
「沒事,這種小混子皮厚得很,不教訓他,他會爬到你頭上去。」在徐子琳眼里,這小乞丐就是一匹狡猾的小野馬。
冷知秋無語,要教訓也不是這樣,家里一個冷自予就是棍棒底下出來的,卻陰沉沉的內向,偶爾想起那眼神,就的慌。
她推開徐子琳的劍柄,蹲拉起小乞丐那髒兮兮的手,誠懇的道︰「姐姐很喜歡你,想帶你去蘇州,幫我一起賣香囊,不過……我很窮,家里婢女的月例都發不出,所以,你也許一開始不會有多少工錢,但我相信,憑你這樣伶俐的孩子,一定能有大出息的。」
「當乞丐也不錯啊。」小乞丐拋著手里的銅錢自得。都沒什麼工錢,還想「誘拐」他出力干活?當他傻子啊?
冷知秋道︰「你現在還小,人家看你可愛,覺得小小年紀伶牙俐齒,才賞了你幾個錢,等你再大些,你這伶牙俐齒就變成油嘴滑舌,還會越長越丑,到時候,看誰肯給一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賞錢。」
小乞丐沉默了。
「夠不夠聰明,可不光看嘴皮子功夫,跟我回蘇州做事,也許會有個艱難的開始,但姐姐都不怕,你卻不敢來吃苦,算什麼久經江湖的小乞丐?」這算是激將法了,不過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乞丐瞥著她的臉頰,干淨白女敕得讓他這個渾身泥垢的人起雞皮疙瘩——他想模模看那細膩的皮膚,卻被自己的骯髒嚇得差點尿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不管出于什麼考慮,他當時就沖口應了一聲︰「好吧,你自己說的,讓我跟著你。」
「你叫什麼名字?」
「我打小就是孤兒,沒名字,認識我的都叫我小兔崽子。」
冷知秋和徐子琳忍不住笑。
「成,那你以後和我一個姓,我就給你起個名字,叫冷兔吧。」
「不要,像個娘們的名字。」小乞丐不答應。不僅像娘們,還像貴人們懷里抱的寵物,令人作嘔。
冷知秋卻不想改了,站起身,拉著他的手道︰「小兔,你太髒了,我們找個客棧,先給你洗洗干淨。」
小乞丐冷兔雖然已經十二歲,可是個子有點矮小,連冷知秋都比他高一個頭,加上那張豁了門牙的嘴,看著真是像個**歲的小孩。
盡管不樂意之極,他也只能被那溫軟滑膩又干淨香噴噴的小手拉著走,懊惱的接受「小兔」這個該死的稱謂。
——
梅蕭下了馬車就直接找接駁的小船,往項寶貴的商船找去,卻在半道上踫到了項寶貴和張六。
兩主兩僕回到岸上,莫名其妙看著冷知秋、徐子琳和一個小乞丐手拉著手遠去。
「寶貴,怎麼回事?」梅蕭臉色很不好看。
項寶貴狠狠盯著冷知秋那幾乎看不見了的背影,咬牙切齒的道︰「那個就是她真正的心上人,青梅竹馬!」
梅蕭抿起唇,突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和項寶貴差點兄弟反目成仇,就算暫時不,以後也保不準,誰知突然冒出個「正牌」的對手,卻叫他們兩個站背後淒涼。
「晚宴太子和曹國公要來尋我說話,寶貴,你帶知秋,還有她那個‘心上人’,稍晚一些過來吧?」
「你覺得,她還願意去你家吃晚飯嗎?」項寶貴錯著腮幫骨生悶氣,對張六道︰「跟著他們,把他們落腳的地方告訴我。」
張六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