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國風雲變幻的一個月,琉國也在發生大事。
六月,幽雪和尚風突然聲稱找到了張宗陽的「兒子」張無忌。
八月十六,項寶貴帶著張小野趕到琉國騰遠按司時,假王子張無忌已經登上了琉國王位。
此後琉國爆發史上不亞于張宗陽當年開國的慘烈內戰,暗殺與戰爭流血事件如秋風掃落葉。
八月二十六日,張無忌被殺死在琉國王宮。
王宮正殿。
這是一幢兩層的巍峨大殿,木質構造卻不輸氣概和穩固,琉璃金瓦,三十三根龍之柱是琉國工匠的巔峰之作。
大殿內,正北首,垂簾搖曳,純金瓖寶石的御差床上,身穿正紅蟒袍、頭戴通天冠的「新王」張無忌軟軟歪在角落里,口吐鮮血,早已斷氣。(*御差床就是琉國的王座。)
群臣和各地的按司們全都跪在階下,分列正殿東西兩側。
尚在搖晃不止的珠簾後,幽雪王妃端坐著,臉色煞白。
短短十日暴風驟雨般的攻擊,項寶貴的狠戾遠遠超出她的預想,讓她手足無措。
項寶貴牽著張小野的手,將他送上御差床,順便一腳踢遠了角落里的死尸。
珠簾後,幽雪悲憫清冷的聲音幽幽響起︰「國相可殺得盡興?這琉國可是你的恩師張宗陽留下的,豈容如此踐踏殘殺?可憐的孩子,他是無辜的。」
「既然是無辜,那你和駙賓還把他抓來冒充王子,讓他送死——你們真是歹毒,既禍亂恩師的江山,又害死一條無辜性命。」項寶貴搖頭感慨。
「……你!」
幽雪捂住胸口,目光透過珠簾,看外面那卓爾鳳姿的身影,又愛又恨。
張小野有些緊張不安的坐下,看著下面黑壓壓陌生裝束的大臣們,他們也在探究、不滿、挑釁的盯著他。
項寶貴按了按他的肩,俯身道︰「別怕,記住,你是琉國王張宗陽的兒子張小野,從現在開始,你將繼承你父親的王位,成為新一任琉國王。」
說完便退下御差床,站在群臣之首。
「王上!」群臣伏地行禮,口中齊呼。
「寶貴表哥……」張小野緊張得鼻尖冒汗,手足無措。雖然一路上,他早就已經接受自己新的身世,了解父親的過去和郁郁而終的母親,但當真正面對如此莊嚴緊張的大場面,他還是難以適應。
「王上,以後,不要再叫臣‘表哥’,叫‘國相’便是。」項寶貴並不下跪,但面向張小野的目光是大哥哥的愛護,也有對恩師的尊重。
張小野訥訥重復︰「國相……?」
「是,王上。這些年臣沒有時間替恩師教導你,只因為你身中奇毒,時機未成熟。如今你已康復,有人又急著讓你做琉國王,臣也沒辦法,只好委屈你多辛苦辛苦,自今日始,你便要開始勤奮學習,學習王宮禮儀,學習怎麼做一個王……」
項寶貴沒說完,一個按司跳起來質疑︰「國相!您有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就是先琉王的王子?」
「本相不需要任何證據。」項寶貴根本沒回頭看那個按司,半垂著眼皮,懶懶道︰「當年先王也就是本相的恩師,曾經留下三條遺命,其中之一,便是要我項寶貴尋回他的王子,扶其繼承王位。先王這條遺命,等于是昭告天下,我項寶貴說誰是王子,誰就是。其他人誰說了也不算。」
「……」群臣面面相覷,原來那條遺命還能如此解讀?
項寶貴勾著精致的嘴角,轉頭掃視群臣,笑一臉星光璀璨的風華,這風華太過耀眼,幾乎刺瞎群臣的眼楮。
衣袂聲落地整齊,群臣再次俯首,五體投地。
「如果有人不服先王的遺命,想要坐上御差床,那麼他——」他指向大殿角落里那具身穿琉國王紅蟒袍的尸體,「他的下場就是榜樣。」
他的聲音不高,清醇如陽光下的風穿過枝葉,清晰而質感,再配上那張美輪美奐的臉,無論是視覺還是听覺,都堪稱一種享受。
于是,好幾個有心人「享受」得背後直冒冷汗。
過去,項寶貴對待琉國的人和事,態度都是溫和的。這次回來,他真是太「不客氣」了!
項寶貴承認自己這次的血腥暴戾,那是因為他著急,五內俱焚,他要來不及趕回小嬌妻身邊,來不及親眼看她過完十五歲最後的時辰,來不及在第一時間迎接她長大成人。
雖然手段有些不妥,但這是最快速而徹底的解決途徑,
要說徹底,還言之過早。
軍事容易控制,但政權不是一個人的事,還包括這殿中五十位大臣和各地按司,包括殿外跪坐的四百二十名各司官吏。
這些年,為什麼那些大臣越來越偏袒幽雪王妃?這一點讓項寶貴有些困惑。幽雪總不能把整個琉國的大臣都「睡」了一遍吧?就算「睡」了他們,這些自私又狡猾、有家有室的大臣,也不至于為一個女人如此賣命吧?
在這個疑惑沒有解開之前,張小野的王位坐不穩。
這時,附賓尚風眯著眼,冷冷開口︰「我的妻子天守郡主沒留下王室的血脈,听說王子在來王宮之前,就很喜歡女人,看來是長大了——既然王子已經繼承王位,我沒有其他意見,只有一個建議,就讓新王陛下趕緊娶王妃吧。」
項寶貴挑起眉,「有必要這麼急嗎?」
張小野低低的喊︰「我不要娶王妃!」
要娶,也得是桑柔。他還不知道桑柔正關在蘇州府衙的死牢里,等著秋後處決。
幽雪在垂簾後,冷冷道︰「陛下應該稱‘孤’。」
張小野不自在的轉頭看後面,隱約能見一個絕世的美人。他詫異,這世上竟然還有相貌勝過冷知秋的女人,雖然這女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並且是害死他母親的賤女人!
——
當晚,項寶貴鎖眉坐在張小野寢宮中,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遍又一遍回蘇州需要多少時日航行。
「不行,今晚必須走,才趕得及……」
一旁香檀木大桌,擺滿山珍海味,宮娥穿梭來往伺候著,一個個如花似玉,裊裊娉婷。
張小野茫然瞅瞅這里,又瞥瞥那里,嘴里吃著山珍海味,卻不知是什麼滋味,讓人疑在夢中,不太真實。
他就這樣,突然之間,做了一個國家的王?他的心髒頓時一陣收縮。
他看項寶貴有些像熱鍋上的螞蟻,便問︰「寶貴表哥,你要回蘇州嗎?」
「嗯。」項寶貴隨口應他。
「那你把我也帶上吧,我一個人應付不來那麼多大臣,尤其是那個駙賓,長得很凶。」
張小野說著就去收拾包袱,左看看右看看,所有的東西又仿佛都不屬于他,就不知道收拾什麼才好。
項寶貴看了看侍立在旁的十來個宮女,她們在低頭竊笑,笑新王懦弱、無知嗎?
「你們全都下去,以後不用再來伺候王上起居。」
宮女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覷,但又不敢忤逆,膽戰心驚的告退。
項寶貴叫了十名地宮精衛,由郝十三帶著,吩咐他們片刻不離的守護張小野,包括張小野的起居生活。
「小野,你現在是琉國王,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離開王宮。」項寶貴按下張小野,讓他坐回山珍海味旁。「放心吧,只要我活著,他們誰也不敢把你怎麼樣。我先回一趟蘇州,誒……等過一陣子,我再來幫你把王位坐穩。」
嗯,就是這麼決定了,這也是他原本的打算。
項寶貴說完,便興沖沖整整衣冠,叫來高老二道︰「快去準備船只,我們回一趟蘇州。」
高老二背著手鞠了一躬,然後抬起竹竿般瘦長的身,冷冷道︰「不行。」
項寶貴臉色一沉。
「少主,這次雖然強殺了偽王,但手法太殘暴,操之過急,很損少主您的威望,王城里很多人對您不滿,對新王陛下不滿,您這個時候離開,難保不會發生宮變,新王陛下的性命,未必無虞。」高老二道。
張小野听得手里的銀筷吧嗒落了地。
項寶貴道︰「既然如此,你們全部留在這里,全給我圍著小野,保護他的性命安全。我一個人去一趟蘇州,很快就會回這里的……」
「少主!您是色迷心竅嗎?非要在這節骨眼、穿洋越海跑回蘇州,就為了抱上您那小嬌妻?」高老二毫不客氣的斥問。
項寶貴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嗯,色迷心竅,就是這樣,就是非要趕回去不可,我項寶貴從來不是什麼英雄好漢。」
「你!」高老二痛徹心扉的怒吼一聲。
郝十三等人也歪了嘴。
張小野咬著唇,期期艾艾、忐忑的請求︰「寶貴表哥,能幫我把桑姐姐帶過來嗎?」
項寶貴挑起秀挺的劍眉,臉色不予。「王上勤奮學習,不要惦記桑姐兒那賤人!她殺了三爺爺和我的丈母娘,你覺得她還能活在世上嗎?」
「……」郝十三等人絕倒。
項寶貴也沒啥包袱要整理,既然不帶走精衛,他便一揮衣袖,飄然離去。
張小野瞪大了眼楮,看著那飄然的身影轉眼消失在宮殿重重垂幔間。
高老二氣得臉色發綠,疾步追了出去。
張小野一坐倒在地,望著郝十三,臉色如紙,抖著嘴問︰「他、他說桑姐姐殺了三爺爺,殺了他的丈母娘?怎麼會這樣?」
郝十三無言。這事兒,他也不太清楚。
張小野喘著粗氣,眼珠子慌亂的轉著,「壞了……壞了……他會怎麼對付桑姐姐?把她碎尸萬段嗎?」
「不過就是個婢女,如果她真殺了三爺爺和少主的丈母娘,嘖嘖,少主要她怎麼死都不過分。」郝十三實話實說。
張小野听得心肝都裂了,腦子里想象著桑柔的各種死法。
他對桑柔的感情,是又愛又恨。是她伴著他長大,像母親又像姐姐又像戀人,給他最初的溫暖和感動,又成為他生命里第一個女人,她對他的影響,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
半夜凌晨,子時。
高老二急匆匆趕到張小野的寢宮,對郝十三等人道︰「少主出事了,快隨我來!」
郝十三大吃一驚,少主怎麼會出事?還是高老二來通報,這就嚴重了!當下什麼也顧不上,撇下張小野,帶著人就走。
張小野還在瓖滿珍珠瑪瑙的寬大龍床上睡覺。他睡的不安穩,夢里全是項寶貴在殺桑柔的情景。
一陣金屬短笛聲鑽進重重宮闈,繞過厚重的垂幔。
張小野的噩夢隨之結束,轉變為奇怪而**的夢境,那夢里,有許多赤身**的美女,妖嬈地扭動著,發辮卷纏,就像靈蛇一般刺激人體的腎上腺素。
她們圍著張小野,輕重緩急、錯落有致的按摩著他所有敏感的部位。
「啊!」張小野忍不住發出喜悅的低吼。
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經醒過來,卻還是無法擺月兌這個夢境,沉溺著,感覺到身上似乎真的有一雙柔軟的手,帶給他絕妙的感觸。
「小野,把眼楮睜開,看看我是誰。」一個清淡高貴的聲音,從上往下俯沖過他的耳膜。
他便不由自主的睜開眼楮,看見身上坐著一個**的女人,那美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讓他震撼得忘記自己的存在。
幽雪扭了一下腰肢,將他吞進體內,看他立刻兩眼一翻,舒服得要死過去的樣子,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除了尚風,沒人知道她會藏密婬功。從遙遠的蛇國傳入藏川,結合了短笛魔音和巫蠱術,她可以讓一個男人永生難忘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只要沾上一次,便會永遠臣服在她的裙底,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
她閉上眼楮,施展渾身解數,把身下的張小野想象成她苦苦渴望了十年的項寶貴,「嗯……」
**的聲音不斷溢出,張小野張大嘴巴,忘乎所以。
和幽雪的滋味比起來,桑柔簡直就像豆腐渣。張小野完全忘記了桑柔曾經帶給他的記憶,滿身滿心的「愛」著身上這個害死親娘的女人。
一個後母,一個孤兒,在琉國王宮龍床上瘋狂苟且。
「小野君,要不要娶王妃?」
「要。」
「娶誰?」
「你……」
……
黎明破曉時分,陽光灑滿了琉國每一個角落。
騰遠按司早早起來,趕往北面海港調撥船只,供國相項寶貴使用。
一騎飛馳,傳信兵大聲喊︰「按司大人,快回王城!王城烽火台燃了金龍煙!」
金龍煙,煙中夾雜了大量金粉,形狀像一條升騰的巨龍,因而得名。這是王城召集各地按司進宮的訊號。
騰遠按司忙上馬,往南疾馳。從騰遠到王城,最快需要兩個時辰的馬程。
經過按司大寨衙門,他看到項寶貴正負手皺眉看南天那朵金龍煙。
「國相!王城一定出了大事,我們還是先去宮里看看吧?」
……
——
九月初十,蘇州城。
冷景易為愛女冷知秋辦了個生辰宴,請了胡一圖夫婦,胡登科夫婦,破天荒,連冷知秋的公公婆婆也請來,在正堂里共桌吃飯。
冷知秋自己又把冷兔、項寶貝、沈天賜夫婦、倪萍兒母子、張六等人都叫了來,一起擠在冷宅小小的院落里,吃一頓難得的團聚飯。她和這些人有日子沒這樣聚過。
席間,冷知秋說起想辦個書院,冷兔等人都大吃一驚,有些難以接受。
「這個很難辦吧?要不少銀子,而且女子辦的書院,那些男子怕是不肯來……」倪萍兒抱著小六六,歪頭思索。
「你覺得難辦,那是你。夫人是什麼樣的人,你好跟她比嗎?她既然想要辦書院,一定行。」惠敏白了一眼倪萍兒。
她很瞧不慣倪萍兒,雖然知道當初是靠了倪氏兄妹,才讓她月兌離錢多多的魔爪,但想起沈天賜選擇倪萍兒時的情景,明知是做戲而已,還是會刺痛她的心,再看那倪萍兒生完孩子後,比當初還要漂亮幾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總疑神疑鬼覺得沈天賜在偷偷瞄倪萍兒。
沈天賜會不會和倪萍兒假戲真做,真的看對眼?畢竟和倪萍兒比起來,她實在長得夠抱歉的。
惠敏的臉色從始自終便都很難看。
冷知秋多看了她兩眼。
倪萍兒被惠敏無端端搶白了幾句,也有些不愉快。「妾自是不好和項爺的夫人比,給夫人提鞋都不配,但妾也是實話實說,夫人不會見怪吧?」
冷知秋一笑道︰「萍兒姐姐不要那樣說,你幫我的地方很多,萬不可妄自菲薄。知秋這些日子思來想去,也覺得書院難辦——但這是我心中的夢想,就算難,也要試試看,還希望大家伙兒能有什麼好點子、好辦法,便幫幫知秋。」
眾人急忙點頭答應。
冷知秋又問冷兔︰「前兒不久叫你給寶貝小姐想想轍子,這會兒都九月了,雖然戰事不斷,但畢竟先帝大行之禮已經結束近一個月,我擔心,京城宮里很快就要下達選秀女的旨意。你和寶貝小姐都是怎麼商量的?」
項寶貝此刻正隨父母坐在正堂內,和冷景易他們一桌兒吃飯。
她心不在焉,不喜歡和這一幫官腔官調的人坐在一起。
尤其是胡登科的妻子胡柳氏,整個就像怨婦,瞧哪個比她好看的同齡女子都沒好臉色,時不時尖酸刻薄兩句,嘲笑項寶貝不識禮數,不登大雅之堂。
胡一圖、胡登科想著,紫衣侯指定了項寶貝要進皇宮做娘娘的,這可真有點……讓人模不著頭腦,紫衣侯到底什麼意圖呢?
項沈氏也是渾身不舒服,看胡一圖家四口個個都不順眼,忍不住瞪冷景易︰沒事請這家惡心人吃飯,找吐麼?!破壞我兒媳婦的生辰家宴啊!
冷景易被她瞪了幾眼,皺眉不已,這會兒他實在沒臉皮跟這潑婦一般見識,為了女兒知秋,他也得忍著。
院中,冷兔轉著小巧的青花瓷酒杯,半垂著眸子道︰「那個傻大妞啊……天天在和自己斗,想不好要不要去找小侯爺,她哥哥項爺說要去找小侯爺去問清楚,這會兒卻忙著別的事,一點顧不上她這個妹妹,所以,她就打算這麼干等著、耗著。」
除了冷知秋,其他人全都低頭模鼻子無語。
冷知秋煩惱的托腮出神︰「這可怎麼辦才好?夫君什麼時候才能月兌身回來……」
冷兔見她這樣,皺眉板起清秀的臉,骨碌碌黑眸有一股凜然之氣。「知秋姐姐,實在不行,小兔可以犧牲自己,先和寶貝小姐定親,等選秀的事過去了,再找個由頭退親。」
「這……」冷知秋有些意外、又覺得不意外、甚至還有點正中下懷,但這個辦法也有不好的,那便是世俗目光,看訂了親又退親的女子,難免低看許多。
她原本曾想與項寶貴和離後,便做個老姑娘,一直陪父母。如今可再不想和離了,一听冷兔說的定親退親的法子,下意識她就覺得不太好。
「這個辦法,我再細想想,明日我去香料鋪尋你,再做定奪。」冷知秋道。
冷兔點點頭,欣然應了。
冷知秋起身去堂屋內陪父親等人繼續用飯,敬酒。
胡登科問︰「冷家妹妹打算何時去項家住?」
眾人立刻停筷,各懷心思的看冷知秋。
冷知秋覺得胡登科問這問題,有些唐突,他是不是管太寬了?
「我父親要造恩學府,知秋如何能夠離開?母親去了,知秋還要照顧父親起居一陣子,暫時還不能回夫家,怎麼,衙內有什麼指教?」
「不敢不敢。」胡登科忙擺手。
便在此時,門上有人拜訪,杏姑進來稟告︰「木大夫要見小姐,說有信給您。」
「哈,湊上時間了,子琳姐姐有心!」冷知秋高興的站起身告退,出門去見。
誰知到了門外,就見木子虛不僅捎了徐子琳的信,竟還捧著梅蕭送的禮物和書信。
禮物是一方鐘形端硯,石質幼女敕細滑之極,自然是好東西。頂端紋著精致的梅花,背面一個梅花樹下觀書的仕女,那樣子頗有幾分眼熟,仔細一看,可不就是冷知秋自己嗎?
冷知秋蓋回硯盒,此時不方便,她也不問木子虛為何替梅蕭跑起腿來,將禮物和書信都收下了,交給杏姑拿回廂房。
木子虛四顧一看,這才趁杏姑走開這一會兒,又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冷知秋。
還有信?誰的?冷知秋詫異的接過,信封上沒有任何落款,「這……是給我的?」
木子虛點點頭,便叫她收好。
這才站在階下,深深一揖,神情誠懇的道︰「知秋姑娘,在下虛長這許多年,自以為看透世情冷暖,日升月遷,原來卻是昏昧之極,願乞姑娘擇日賜教些許。」
「如何當得起?木先生若有什麼想法,盡可與知秋探討。」
木子虛臉上難得有喜色,又道︰「啊……前時想要求賜一篇《瘞母文》,一直記掛不已。」
冷知秋一拍額頭,笑道︰「是我粗心,早就謄寫好了,先生稍等。」
說著進屋將一卷絲線扎好的稿紙拿給木子虛,木子虛拜謝而去,也不進門拜會其他人了。
生辰宴結束,冷景易先將胡一圖家四口送出門,冷知秋也跟在一旁相送,雖然不太樂意,但這是禮儀。
胡一圖道︰「冷大人,不才早就看出您不是池中之物,能夠結交你們父女二人,是不才胡某的榮幸,還有那親家項文龍,據說當年也是個風流人物,如今頹唐了些,不才心想,若有機會,就將項兄也多請到敝處做客,無奈這些年走動不多,不好開口,冷大人您看……」
他雖然是四品知府,冷景易是三品學政,但他是一方父母官,實權要比冷景易大許多,因此這里沒有自稱「下官」。
冷景易對項文龍倒是沒啥反感,當下點頭道︰「好,冷某得空和項兄說說,實也不忍見他如此消沉。」
冷知秋卻皺起眉間,狐疑的看著胡一圖。好端端惦記上項家,這胡一圖,圖的什麼?
——
送走所有賓客,天擦黑,冷知秋在門外張望等待了片刻,想著會不會有一人騎著駿馬,衣袂飛揚如乘風而至,笑著伸手與她相牽?
可惜,沒有。
她輕嘆了口氣,回到房中,先將木子虛悄悄遞的無名氏書信拆開了看。
「冷姑娘,還記得永安否……」
才看了第一句,冷知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木永安?她倒是沒忘記,只是這字跡,分明與春暉堂那副楹聯的書法出自同一個人!她喜愛書法,看過好的筆墨,是不會忘懷的,木子虛說那副楹聯是成王手筆,難道,這個木永安竟然就是成王朱寧?!
想來永安是成王的表字,但他為何化名姓木?
曾經的一點緣分、一點懵懂的怦然心動,早就隨著時間和世事變遷而煙消雲散,突然再看到一面之緣的故人寫來書信,她覺得有一絲茫然、多余。
朱寧的信,語句簡單,寥寥幾筆,只說了兩件事︰一是感謝她贈送的平安符,保佑他月兌離京城圍困;二是說北方入冬要抗韃虜,皇佷朱鄯又不容他,月復背受敵,糧草不繼,日子不太好過。
冷知秋看完便陷入了沉思。朱寧這樣的人,寫的每一句話都不會無緣無故,都是有深意的。
他根本沒解釋為什麼會托木子虛捎信給她,也不說任何意圖,但字字句句都不拿冷知秋當外人,就像多年老友一般。
接著,冷知秋看的是徐子琳的信。
徐子琳說傷基本好了,信中反復提到成王,一會兒說他太嚴苛,簡直沒人性,一會兒又說一起逃出京城,在淮安梅蕭地盤上好好享受了幾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言辭中充滿歡喜。最後才是安慰冷知秋,不要太傷心,她滿門被老皇帝害死,就剩下她和哥哥苟活著,也這麼過下來了,叫冷知秋要堅強、看開一些。
冷知秋放下信,托著腮幫子思忖︰子琳本來散蕩江湖慣了,這回誤打誤撞,倒仿佛被成王朱寧給馴服了脾氣。
最後才是梅蕭的信。
這次梅蕭倒是沒有寫一些酸溜溜的文字,只說了那只端硯是他每天抽空親手一點一點刻下的,雕刻過程中,心情很愉快,希望這份愉快可以傳遞,祝冷知秋日後文思泉涌,夢想成真。
冷知秋有些意外的捏著信,看著梅蕭那清俊的字跡,不敢相信他居然沒有嗦嗦提情啊愛啊之類、讓她心煩的東西,反倒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頗顯得知心體貼。
本來還不想用那方端硯,此刻再掀開硯盒細看,不由生出幾分喜愛來,硯的確是好硯,只要梅蕭的用心真如信上所說,那她不妨用著?
晚飯冷知秋吃不下,一方面是心里有事,惦記著項寶貴能不能趕回來,一方面是中午生辰宴吃得久,還沒有饑餓感。
她繞著院中唯一一株桂花樹,轉了一圈又一圈。桂花開到極盛,香氣撲鼻,地上落了一層淡淡的鵝黃。
「夫君,你是在樹下喝酒,還是在歸來途中?」冷知秋倚著樹干,痴痴然發呆。
「小姐,如今天涼了許多,夜間寒,您還是進屋吧?」小葵捧著熱水催促。
冷知秋進屋讓小葵伺候著洗漱,眼角卻總是透過窗紗去瞟那株桂花樹。
「小葵,你去將那桂花樹砍個幾枝,插到我床上來,再拿一壺酒,今晚,我想喝幾盅。」
「啊?小姐您要喝酒?」
小葵想起白天,冷知秋給賓客敬酒,才喝了小半杯,就臉紅耳赤,醉態可掬,這會兒怎麼還想著喝酒?
「去拿便是。」
「噢……」
夜深人靜,風吹枝搖,疏影婆娑的畫在窗紙上。
冷知秋僅穿了珍珠白的薄綢中衣,半臥在插滿桂花的床頭,自斟自飲,滿頭秀發披散流瀉,有一些垂下榻,將落地未落地。
她有些醉了。
「醇酒一杯,夫君,這是你我的約定。醒時,知曉世事無常,風波不平;醉了,但覺如影隨形,如在君側。憶往昔,似那樹影輕搖,纏繞不清,溫馨難覓,相聚時難……夫君啊,知秋這是在埋怨你了嗎?不不不……我還沒辦起書院,還沒長成大樹,還沒做到當初的承諾,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你……」
酒杯一倒,美目輕闔。
她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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