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40大雪(四卷終)
◆◆——。包容——◆◆
紅暖帳,絳緞被,燭將燃盡寒冬夜。
美人一頭青絲秀發,蜿蜒拂在被上,只在中間扎了一束水粉絲帶,緞被姿隱約,線條極小巧,還有些瑟縮,不知是怕冷,還是在薄薄的背影里寫著「拒絕」。
只覺得紅光喜色中,有一絲很微妙的閨怨,叫人費思量。
項寶貴叉腰站著,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無措。世上有「一物降一物」之說,他在外面幾乎算是混世魔王,殺人不帶眨眼,鬼都能騙。面對這小不隆冬、弱柳扶風的小女子,卻一點奈何也無,捧在手心里,照樣會有仙人脾氣,讓他乖乖低頭。
他出神的看了一會兒,輕聲問︰「知秋,你是不是不高興?」
冷知秋含糊的唔了一聲。
正想闔上眼皮去睡,腳後的被子掀開來,隨即一雙冰涼的小腳丫便被塞入溫暖的掌心。
項寶貴用帶著薄繭的大手按摩著她的腳。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要?」他問。
腳暖暖的,暖流蔓延到腿上,冷知秋舒服的松開膝彎,索性躺平了享受他的按摩。
不過他的問題真是露骨,似乎打回到家里,這人腦子里想的全離不開房事。他得有多急著想要孩子啊?不然也不會早早收義子吧……也是,過了年,他就該二十七歲了。听說好些人三十歲上就做了爺爺,他……真可憐。
她替他心酸了一下,「罷了,再來一次吧。」
但願一舉得子。
項寶貴卻沒撲過去,繼續揉她的腳後跟,那里的皮因為長期赤足而生硬,順便點壓後腳心的穴位,那是助睡眠的。
「舒服麼?」
「嗯。」
「看來是真累了,快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印,有時間便給這院里的臘梅修剪一下,香料鋪倪掌櫃還要過來呢。」
冷知秋已經有些迷迷糊糊,嗯了幾聲。
「許多人都以為你仙逝了,貿然露面,難免驚世駭俗。我許多年蟄伏蘇州,做一個小家子客商,覺得倒也自由自在。你之前就有些為名所累,才做不好我娘的營生,這次既已經‘死’了,便索性換個樣兒吧……」
說著說著,她平穩細緩的呼吸便隨著錦被微微起伏,如葉落大地,靜靜憩息。
項寶貴放下她的腳,掩好被子,臉上若有所思的凝視她。她已經睡著了,嘴角窩著,紅唇微微噘,緊閉的雙眸在月色面頰上畫出兩道勾魂攝魄的弧,仿佛偃月。
紅顏禍水未必盡是妖嬈,她這沒心沒肺的睡顏,有些硬氣的性格,到底為何就讓他從此患上心病?
項寶貴捂著心口,微微蹙眉,坐進被窩將她扶進懷里,「你呀,一豎起刺來,就連衣服也不月兌就睡,不怕難受麼?」
看她迷迷糊糊的抗議被擾,他的眉眼松開來,輕柔地解去她的外衫,為她擺了個舒服的睡姿。
……
次日一早,竟下起雪來。
人們有些怕冷犯懶,躺在被窩里不舍得鑽出去。小孩子卻未必如此,他們還不知天寒地凍的厲害,醒了就惦記吃、惦記玩。
張六被小六六鬧著起床,替小東西穿嚴實了,便抱出門,檢視項家大院,順便賞這頭場雪。
小葵已經在張羅熱水和早飯,遠遠給張六曲膝行禮問安,小聲道︰「主子們還沒起。兩位六爺先去用飯吧,今兒一早包了屜肉包子,該蒸好了,小六六的米湯正溫著呢。」
張六眼楮都亮了,小葵包的包子,他一口氣能吃五六個!一個字,香!
「有你過來可真好。」他由衷嘆。
兩個廚子都很會做菜,但粗心,總要追在後吩咐仔細,才勉強按意思照辦,從來不懂主動,也不會像小葵這樣勤勞。小葵這大臉盤姑娘,有時候看著還挺耐看的。
——
那會兒,冷知秋已經醒了,縮在項寶貴懷里,睜著一雙秋水明眸想心事。
這懷抱太溫暖,太舒服,她舍不得掙開。
她看他的眉,縴毫整齊干淨,修長而飛揚;看他的眼,有些剔透、深刻的雙褶皺,弧線如嬰兒般平滑嬌憨;看他的鼻,鼓鼓而挺直,宜光宜影;再看他的薄唇,天然帶笑,如花瓣的形狀,其上人中紋也是晶瑩細膩——他是上天完美的杰作吧?有孩子般恬靜的睡容,有惡魔般的眼神,天神般的風采,還有無賴匪寇一樣的行徑……總之,她嫁了個奇怪的人。
作為一個女子,得夫婿如此俊美,如此溫柔照顧,已經該謝天謝地,她私心里那點自卑、落寞,怕是犯「作」了吧?
想想夫妻分離那麼久,難得回到家,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樣耍性子。
「夫君。」她略轉回臉,輕聲探問。
「醒了?」項寶貴猛睜開眼楮,有些驚惶的下意識收緊手臂。有嬌妻共枕,他睡得有些沉,竟忘了時辰。
冷知秋翻轉身,將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昨晚對不住你,竟睡著了。從今日開始,知秋要好好服侍夫君。」
這麼乖,這麼好?
項寶貴挑眉疑在夢中,睡一覺醒來,她心情好了?
「你要如何服侍?」他心跳加快,胸口被蹭得癢癢的,下邊本來就堅硬著難受,一下子竟差點失控,差點又要翻身折騰她,想著她好不容易心情好,可別一早又把她嚇疏離了,只好咬牙忍著。
冷知秋伸臂攀住他的腰,身子貼上去,幽幽道︰「上記載,楊玉環常用溫泉水沐浴,所以氣色膚質極好,又愛吃荔枝甜品,是以豐腴美艷。知秋也想學著東施效顰。」
「嗯?」什麼意思?
「夫君,地宮里是不是有一處溫泉池?」
「是,你要去玩耍?」
冷知秋臉紅起來,手指在他後腰際心虛的點著。「嗯,想去。」
項寶貴低頭看了看胸口不安分的腦袋,黑眸緩緩眨一下。
「昨晚的酥油糖放哪兒?我想吃。」她又說。
「還沒洗漱呢。」項寶貴提醒她,這不是她生活自律的規矩嗎?
冷知秋磨蹭著要翻越他,下床去洗漱、吃糖。
項寶貴皺眉一把按翻,覆在她身上,在她耳畔低沉的問︰「問你要如何服侍為夫,還沒回答呢!」
「我想吃豐腴了,好好服侍夫君。」冷知秋老實交代,臉紅成了桃色。
項寶貴腦子轟一下懵了。他不會往純潔的方向去想,只有滿腦子**,小嬌妻突然如此示好,他有些接受不能。
「你現在就可以好好服侍為夫,不必等到吃豐腴了。」
他熟悉她喜歡的一切方式,來不及剝除干淨,手便伸了進去,熱情的催促她,此刻想不起她昨晚莫名其妙的落落寡歡,她的每一個細小的反應,都能摧毀他的理智。
正要低頭去吻,卻听冷知秋嚶嚀掙扎著解釋︰「現在不好服侍,身子難看,怕夫君不愛。」
「誰說的?」他忙碌著,只抬頭匆匆瞪了她一眼。
他咬牙切齒的撕下她身上的束縛,埋頭親吻。居然說什麼怕他不愛……真是愛慘了還不知足啊!
她就是為這個冷落了他一晚上?可惡!
冷知秋錯愕的揪緊床褥,被他那近乎狂風驟雨的速度撞擊得無處安身,破碎凋零,看不清他臉上緊繃的**,深沉的痛並快樂著。
……
一場春光旖旎、風花雪月,滋潤灌溉著消瘦的身心,有些過度,有些野蠻,是各自做了讓步,各自願意承擔莫名的委屈,因為珍惜在一起的幸福,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性。
不管怎樣,此時此刻,他們只要享受淋灕盡致,不留余地。
屋外靜雪無聲。
——
小葵看了看天色,對正抱著小六六玩翻筋斗的張六道︰「主子們怕是不用早飯了,你再去吃幾個包子吧?」
張六半蹲半坐在雪地里,笑吟吟的臉上,干淨的圓眼黑亮黑亮,看得小葵一陣發愣,又有些自慚形穢的低下頭去。
這時,門童領了倪萍兒和冷兔來尋項寶貴。
倪萍兒俯身從張六懷里接過小六六抱著。「哎喲祖爺爺,你可真沉,娘親要抱不動了。」
她原本生得秀氣,這兩年事事順心,慢慢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來,就越發明媚動人,看著倒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抱著兒子的女人,別有一種風情。
這一點,張六和冷兔的審美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從小沒有爹娘,看著倪萍兒抱著小六六的樣子,從心底喜歡這女人臉上的光輝,喜歡與她親近。
兩人圍著母子倆逗孩子玩,倒不急著去催小葵喊項寶貴夫婦起床了。
雪停下來,小葵自己去敲門︰「姑爺小姐,還是起來先吃點東西吧?」兩口子貪歡可以理解,但她家小姐瘦得厲害,總得按時吃飯才對。
項寶貴皺眉睜開眼,想起嬌妻還沒吃過東西,只好松開軟玉溫香,拔出身體,利落的穿衣起床,待洗漱好了,又去被窩里挖出還在迷糊睡覺的冷知秋,替她擦拭身子,穿了衣裳,抱到梳妝台前。
冷知秋支稜著腦袋,托腮垂眸,讓自己慢慢清醒,任由項寶貴為她梳發,又擰了熱帕子遞給她擦臉。
嗯,她就是這麼「服侍」夫君的,快比豬都要懶三分了。
待吃完飯出門,還要裹上厚厚的大氅,由項寶貴扶著腰走,眉梢眼角全是懶洋洋,喝醉了酒一般。
冷兔直直看著如此模樣的冷知秋,有些不認識,錯愕不已。記憶里那個讓他仰望的「神女」,果然是一去不復返了嗎?
倪萍兒將項寶貴要的干花和香料都分盒子裝好了,拿綢布捆在一起,交給項寶貴。早就听冷兔說了冷知秋回家的訊息,因此她也沒大驚小怪,給項寶貴和冷知秋行禮,又拜請︰「哥哥說,小六六的學名要項夫人起,如今夫人回來了可好,還要請夫人費神,給小六六賜個名字。」
說著,又哄懷里的孩子︰「小六六,快叫爹娘。」
小六六骨碌碌匆匆看一眼「爹」,隨即便盯著陌生的「娘」不錯眼珠了,小臉上很嚴肅,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叫「爹娘」。
冷知秋想起一年多前抱過這孩子,當時就頗感慨小生命的珍貴,這會兒又想起自己身上擔著給項寶貴生孩子的責任,便走過去要抱小六六。誰知抱到半路,竟然手臂酸軟、抱不動,頓時尷尬。
項寶貴早預料到這個結果,搶先接力抱了過去,瞧著小六六那粘在冷知秋身上的眼珠子,淡淡笑道︰「豎子小小年紀便如此,盯著我家娘子看,看義父揍你幾巴掌。」
說著在小六六上真的輕輕打了兩巴掌。
倪萍兒陪著笑,低頭不語。以前便覺得項爺的嬌妻太過嬌滴滴,這會兒看著,竟然比從前越發嬌弱,想是項爺寵愛過度,把一個玲瓏毓秀、頗有才情的女子,寵得軟綿綿、就跟玉發糕一般。她不知道冷知秋消失的一年多里經歷了怎樣的磨難,也就很難理解項寶貴這種嬌寵過度的行為,還頗替冷知秋惋惜,怕如此下去會磨滅了冷知秋的靈氣。
兩巴掌沒把小六六打哭,倒是別開視線,不再盯著冷知秋,只對著肉手指,自言自語︰「抱啊抱……」
冷知秋訕訕然道︰「他是瞧著我這個義母忒沒用了。」懶散、體弱得連孩子都抱不動。
當時雪霽天朗,臘梅吐艷,冷知秋偎在項寶貴懷里,狐裘如雪,天藍緞襖紫粉褙子,明艷如畫的映著一張清瘦小臉,仰天思索了片刻,低低自語︰「已見寒梅發,復聞啼鳥聲。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
她這是感慨時光匆匆,從兩年前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冷家獨女,橫遭抄家,隨後嫁人,磨纏虛度了兩年光陰,一會兒急匆匆就要面對生兒育女的重擔,心里原本想象的生活、自由比天高的願望,全都偏離了軌跡。更擔心往後只會時間過得更快,都要圍著夫君、兒女、家庭團團轉,再找不到原來的自己。
項寶貴欲言又止,慢慢松開扶著她腰背的手,讓她自己站著。
冷知秋自己尚不知覺,想了想,給小六六起了個名字叫︰忘年。小六六已死的父親姓甄,因此,這孩子便是後來笑傲凡塵俗世、因為愛上一個男人而孤家寡人一生的奇葩——甄忘年!
——
◆◆——2。寶貝情淡遇痴人,夫妻印敞心扉——◆◆
冷兔見過冷知秋這一面後,便堅定了去無錫的決心。
他覺得這個將他領上正路、改變命運的義姐,大概從此以後都不再需要他了,因為她的身後,從此站著一個復雜難懂的項寶貴,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喜怒哀樂。
辭別出了項家大院,冷兔回到恩學府,特地又找出義父冷景易讓他轉交給項寶貴、後來因故未能轉交成功的雪雕小白龍,細細觀看。他不知道這條雪雕小白龍的典故,但知道它寄托了冷景易一個決定——那就是對項寶貴這個女婿的認可。
在去年當時,冷景易雖然心情很不好,但仍然當面確認了項寶貴的女婿身份,又為女婿女兒籌謀,特地找梅蕭談話開導。所以,當時讓冷兔轉交小白龍,必然是有特殊意義的。
冷景易與項寶貴曾經的約定,就是將小白龍送給冷知秋未來真正的夫婿。冷景易叫冷兔轉交,意思就是認可。當然,冷兔並不知情。
現在,要不要按照冷景易的吩咐,把這雪雕小白龍送到項寶貴手中?
冷兔正在思索,項寶貝走進他的房間,他急忙合上箱子,笑嘻嘻轉身。「娘子。」
「你叫哪個娘子?」項寶貝杏眼一瞪,腰一叉。
冷兔心頭一陣煩躁悶火,臉上依然笑嘻嘻︰「不叫就不叫,我答應了你哥,以後不和你吵了。就算要吵也吵不到,等過了年,一開春,我便去無錫,再也不回來見你了。」
項寶貝吃了一驚,叉在腰上的手不由放下,急急問︰「你要去無錫?做什麼?」
「你管得著麼?」冷兔抱著小白龍的寶箱,從項寶貝身旁擦肩而過。
項寶貝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不知不覺,這個十四歲少年竟然都已經比她還高出個額頭了,清瘦的身形,倒頗有些像梅蕭,又像冷知秋,又都不像,總之又扎眼又特別,肩背處的骨架特別明顯堅硬,步態卻又和嘴皮子一樣油滑無賴。
她不知道,這個比她小三歲有余的少年,面相上越來越靠近一個有情操的奸商。
「喂,小兔崽子!」項寶貝大喊一聲,要追上去。
巴師爺卻正好找過來,小聲道︰「小夫人,你家那個正明表嫂又來找你。」
項寶貝撅撅嘴,咕噥︰「又是為了正明表哥的事嗎?」
正明表嫂求冷知秋幫襯,讓正明拜冷景易為師,入學政府衙行走,開後門給個生員的資格。當初冷知秋答應了面見正明表哥,結果卻「死」了。正明表嫂本來已經死心,後來見項寶貝和冷兔維持夫妻關系,經常出入恩學府,便又開始纏著項寶貝去冷景易面前說情。
項寶貝倒是和冷景易說過這件事,冷景易一直不表態,沒給答復,一拖再拖,就把項寶貝也拖煩了,再也不想去說這件事。
等見了正明表嫂,才知道,今天倒不是來求「走後門」的。
來蘇州開了南山院的一幫夫子,有兩個年輕才俊,要在文廟台公開授課講學,听說長得極端正,談吐不凡,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正明表嫂想著項寶貝只有個假的小丈夫,實際上還沒著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正好過去看看,說不定能看對眼。
「去看看吧,反正也閑著無事。」正明表嫂連拉帶扯將項寶貝拉出去。
只要討得項寶貝歡心,她這沒心沒肺的,自然會厚著臉皮繼續去磨冷景易這個「公公」。
——
另一邊,項寶貴帶著冷知秋坐馬車去蘇州最大的坊——東橋坊刻。
兩人都戴了斗篷雪帽,將臉遮去了大半,帽上垂了擋風的裙布,若放下來,真是完全看不見面目了。
路上頗冷清安靜,因雪天寒冷,又有皇帝與成王朱寧的戰事,賦稅加得極苛刻,眼看要年關過節,各家各戶都很愁苦擔憂。只有那些不問柴米油鹽的甩手掌櫃們,這會兒還頗有閑情逸致走上街賞雪。
冷知秋問項寶貴︰「我什麼時候能‘活著’見人?」
「再過幾日吧,等你長些肉,見了你父親後。」項寶貴剝著橘子,一邊塞給冷知秋吃,一邊又轉了話鋒︰「其實這樣不也挺好?不招人耳目,有時候更方便做事。」
冷知秋听的心里一動,問︰「夫君還會出船經商嗎?」
「自然是要偶爾出去的,但不會常年不歸,一兩個月便會回來,為我們的孩子賺點家業嘛——不過,這一年我想都陪著你,等你的院開張。」項寶貴說著笑起來,刮了刮冷知秋的鼻子,問︰「滿意了嗎?」
他笑起來,自是顛倒眾生。
冷知秋望著他,心想,你哪有那麼簡單的生活?因而又想起一件遙遠的事。
「夫君,去年收了成王一封信——」
「早已運過去了,在你離開的一年里。」項寶貴道。「即便木子虛不來提,我原本就已經在安排運送江南大米到燕京。你爹始終要留一條後路給成王的,我瞧著,朱鄯這個皇帝做不久長。」
「何以見得?」冷知秋有些動容,為他對她的千般好,也為他的大膽判定。
「因為梅蕭‘死’了。」項寶貴乜斜玩味的瞅著冷知秋,「也因為知秋你希望成王稱帝,讓你爹重回朝堂,是不是?」
「夫君休要這樣看知秋。」她懊惱,梅蕭怎麼回事,去了哪里,她並不想知道,就當他真的面壁思過去了也好。「我也未曾寄望何人稱帝,記得項家組訓,不問朝政,當年滅族之禍,不也是因為太祖老夫人伸手給張家,助其爭奪天下,才惹下的禍事嗎?如今我是項家媳婦,絕不會對朝政勢力感興趣,所以當初既沒有拒絕木子虛和成王,也沒有應承下任何事。夫君既然已經運了糧草給燕京百姓,就當積德吧,以後再不要去幫助成王了。」
——
兩夫妻說著話,馬車到了東橋坊刻。
項寶貴放下冷知秋的帽簾,下車接住她的雙臂,架起來抱住,輕輕放下地,便與她並肩牽手,慢悠悠走進坊院。
當代坊印制籍,大多采用木刻活字印刷,也有用銅刻活字,這家東橋坊刻便是銅字,字跡筆鋒干淨,至今印制的冊已不下三十部。
冷知秋看了所有成品冊,挑出幾本,又加單獨印一份典藏的《洪泉友人棋譚》。
項寶貴在一旁道︰「娘子既然要印,不如再挑幾本喜歡的,合成文集,以娘子的慧眼,這文集當可以傳世,又可做我們子女的家學範本,豈不妙哉?」
東橋坊刻的師傅在一旁听得暗笑,這兩個看不見臉的客人,也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既然是妻子印,丈夫在一旁慫恿集成冊,還要拿來作為子女的教育讀物,不知這夫人多少本事,寵到天上去。
冷知秋倒是听得興致勃勃,當下重新看過那三十幾本,取紙筆仔細記錄摘抄目錄,弄到將近傍晚,這才長吁一口氣,將選好的文稿目錄交給坊師傅。
師傅接過去看,一時倒不覺得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接了項寶貴的定金,答應一個月左右能夠印成冊。
辦好這件事,冷知秋心情格外愉快,一上馬車,便忍不住掀了雪帽斗篷,鑽進項寶貴懷里,主動圈著他的脖頸,湊上紅唇,在那薄薄的精致唇瓣上印了個香吻。
以後,就有她冷知秋自己挑選成冊的文集,倒不指望真的流傳于世,自己拿在手里也是件極開心的事,更何況還可以當做未來孩子們的讀物,那值得十分自豪。
這會兒,她是真心想要孩子,期盼著小家伙們的到來,越多越好。
項寶貴見她開心,忍不住莞爾,圈緊她的細腰,脈脈的看她。「娘子,等印好了,你要教教為夫這個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啊。」
「你不會將來哄孩子們,也說自己不識字吧?」冷知秋噗嗤笑。
「有你教便好,為夫只教他們怎麼飛檐走壁,將來,咱們的兒子龍精虎猛,女兒呢,都和你一樣,秀外慧中。」項寶貴眨眨眼憧憬,「你說世上最得意的人是誰?」
「嗯?是誰?」
「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啊!」項寶貴長嘆一聲,「等將來我們女兒大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老丈人的威嚴,把女婿折騰個死去活來,方能賺回本錢。」
「那也得女婿疼愛女兒,否則你一耍威風,女婿就跑了。」冷知秋戳他胸口,笑得咯吱咯吱。
「這麼說,娘子你也知道為夫疼愛你?」項寶貴猛地將她橫抱起來,俯身逼視她暈紅的小臉。
「夫君待知秋是極好的。」冷知秋乖乖的答,雙眸因笑過,亮閃閃的。「只是知秋越發沒用了,長得也越來越丑,怕是配不上夫君。」
「誒?」項寶貴怔住,突然有些生氣,「那娘子的意思是,配不上為夫,就要默默躲起來?是不是還想著要和離?」
和離倒沒想過,躲起來倒是真的,昨晚她就是那種退避三舍的態度。
冷知秋張了張口,想要說話,項寶貴低頭封住她的嘴,郁悶的咬她,在她吃痛掙扎的時候,翻身將她壓在毯子上,兩人唇舌糾纏,身軀碾磨,打架一般弄得氣喘吁吁。
「夫君。」冷知秋扁著紅腫的嘴告饒的低喚。
「以後再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就將你一塊肉一塊肉的咬下來,吃進肚子。」項寶貴惡狠狠威脅,起身扶起她,替她整理有些松垮的衣衫,整理好了又忍不住一把抱進懷里,雙臂圈得死緊。「你實在可惡至極!以前不愛我,便隨時想著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如今愛我,照樣想著抽身就走。哪個告訴你,說你越發沒用?誰又說你越長越丑?你受了一年苦,那就享一年福,保管比以前更加神采照人……只怕你好花正開時,為夫卻老了,到時候,難不成你來嫌棄我,三度揮揮手走人嗎?」
「不會。」冷知秋吃了一驚,低頭突然有些發抖。
她從沒想過,他會比她先老。
外面駕車的車夫是項寶貴特地雇的,不讓張六出面,這也是為了掩飾行蹤。
車夫突然喊道︰「爺,前面文廟台正好人散了,不太好走車,咱們換個道吧?」
項寶貴掀起一角窗簾,往外看了看,卻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長眉一跳,便放下窗簾,道︰「好,換道。」
——
文廟台散開的人群外,一個茶鋪前,一老一少兩個行者背著行囊,托缽化緣。
兩人的竹笠上都積了雪,年輕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灘茶水的濕漬,身形料峭,姿勢難言風流顧盼。
將茶潑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錢多多。
錢多多帶著兒子錢智也來听南山院的先生講學,想看看兒子還有沒有慧根,當然結果是失望的。從頭到尾,錢智就在傻笑,因為前面有人放了個滾屁,錢智十分歡樂,哈哈叫著︰「屁又響來屁又臭!」惹得人人側目鄙視。若不是忌諱錢多多財大勢粗、為人凶狠,錢智早就被人圍毆打殘了。
等不及散場,錢多多就怒火沖天的拉著兒子進茶鋪喝茶解悶。
這時候,兩個行者來化緣,掌櫃的給了他們各一碗飯,無意中說了句︰「這位小法師新近出家的嗎?」
老年行者代替回答︰「正是,他是貧僧的弟子悟心。」
「噢,悟心小法師生得氣質不俗,想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吧?」掌櫃的多嘴又問。
兩個行者還沒回答,錢多多轉頭看了過來,當即瞪圓了銅鈴般的眼楮。「紫……梅蕭?!」
紫衣侯病重,去了天靈寺救治,有說死了,有說失蹤了,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所以世上再無紫衣侯。
沒想到梅蕭居然出家做了個小和尚,還化緣化到蘇州來了!
錢多多是個講究眼前實際的人,看梅蕭這副落魄的樣子,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以前被梅蕭頤指氣使的吆喝,又差點被他割斷了喉嚨,這會兒怎麼的也得報復一下。
于是,在兩個行者經過窗口時,錢多多就將碗里滾燙的茶水潑了出去,正潑在年輕行者的身上。
一雙星眸橫過去看錢多多,卻不言不語。
錢智拍著手笑︰「潑到哥哥了!哥哥生氣了!」
錢多多怒道︰「誰是你哥哥,閉嘴!」
錢智一張酷似沈芸的俊秀面龐受了驚嚇,立刻煞白,吐著舌頭低頭喝茶,又被茶燙得跳起來,哇哇大哭。「燙!燙死爺爺了!」
錢多多看兒子淚水婆娑的樣子,臉女敕得讓他想起當年的沈芸,心里軟了,畢竟是唯一的兒子,便拉著兒子查看燙傷,順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兩個行者。
「出門踫見和尚,難怪這麼晦氣!」
老年行者擔憂的查看身旁挺直佇立的梅蕭,怕他燙傷,嘴里念著︰「阿彌陀佛,悟心,所謂毀謗怠慢,都是修行,謝過這兩位施主,我們走吧?」
被潑了滾茶,還要謝謝人家嗎?
悟心無動于衷,神情凝滯的木然轉身就要走,突然側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令蕭!」
項寶貝甩開正明表嫂的手臂,飛跑著沖上去,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真是你?!你怎麼……出家了!?」
悟心抽出衣袖,仿佛把項寶貝當成了透明,擦身而過,面無表情。
老行者回頭看了看項寶貝,便也隨著悟心急走。
項寶貝這次沒哭。她偏頭目送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想起梅蕭對項家做過的一些錯事,對自己的種種無情,始終是不能恨他,卻為他感到陣陣心酸。
「嫂子死了,你出家了,哥哥也是整天不見人,唉——就連小兔崽子都要離開了。」
她突然覺得好一陣寂寞。
正明表嫂拉著她,小聲問︰「剛才那個是紫衣侯?」
項寶貝點點頭。
正明表嫂眼楮一亮,留了心。
——
◆◆——3。風雪城外兄弟再會面,練五禽夫妻情意正濃——◆◆
馬車內,項寶貴拉著冷知秋的手,柔聲道︰「一會兒到家後,你先自己休息,為夫去看個朋友就回來陪你。」
到了西城項宅,目送冷知秋裊裊婷婷進了大門,由小葵扶著,張六關上了門,項寶貴便打發了車夫,自己駕著空馬車,消失在暮色中。
夜里又下起雪,馬車穿行在雪霧里,留下淺淺的車轍。
出了城,便是一處小樹林,銀杏、水杉、小葉楓……參差密匝。林中兩個行者靠在樹蔭下干爽的地方,架起篝火,對坐著吃化緣得來的齋飯。
篝火畢剝作響,映著老行者滄桑如樹皮的面孔,也映著悟心清 俊秀的臉,一雙星眸總是在出神凝思。
「悟心,今日可領會了緣起緣滅的道理?」老行者問。
悟心看著篝火上升騰爆出的火星,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變得十分耐看。
「緣起緣滅分許多種,有的緣分,起了滅了都不會掛懷;有的緣分,就像這火花,絢爛一時,卻終生難忘。」
老行者失望地搖頭。
馬車停在丈外,項寶貴跳下馬車,舉步若平穩徐行的獵豹,隨時都會疾奔消逝,偏此刻衣袂緩動,十分平靜。
「梅蕭。」項寶貴站定了,俯視地上盤膝而坐的悟心。
「梅蕭死了。」悟心低著星眸,沒有抬頭看。「小僧悟心。」
老行者看看項寶貴,又看看悟心,便低垂了腦袋,數著佛珠默默誦經。
「怎麼想著出家了?是悔悟自己做錯了事嗎?」項寶貴問。
「听聞你也死了,沒想到你春風滿面。」悟心眨眨眼,突然抬起頭,臉上詫然。「難道她在你那里?」
項寶貴半蹲,為篝火添了根枯樹枝,挺直的長劍眉,挺直的鼻梁,一線的薄唇,在這火光下,凝然如畫。
悟心的目光隨著他下移,苦笑著道︰「當年第一眼見你,便有些嫉妒你的容貌——知秋她可好?」
當時守中軍營帳的侍衛來報,說冷知秋放火燒帳**,梅蕭正受傷回營途中。
他著急之下,吐血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被令國公綁著返回京城。令國公告訴兒子,那個禍水女人已經燒死了。
他不信,燒死的明明是個假的,怎麼真正的冷知秋竟然也會同時**?這是老天在捉弄他嗎?
不待傷愈,他便秘密派人回蘇州查訪打探,搜遍魚子長坡,最後的答案只有一個︰冷知秋的確死了,項寶貴也死了。
一時大悲大慟,梅蕭也病入膏肓。
項寶貴的話拉回他的思緒。「她吃了不少苦,瘦得厲害。我現在正想法子把她養胖。」
悟心皺起臥蠶眉,手指扣緊了衣袖口。
項寶貴斜了他一眼,撇著嘴角道︰「不必再打听我的妻子,她這輩子都是我項家的媳婦了。說說你吧,以後真做和尚了?不會還俗吧?」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曾經是。」悟心怔怔出神,「既然活著就好。今日文廟台又是盛況,她怎麼沒去看看?她喜歡做的事,你不要再攔阻。」
「勿需你多言。」項寶貴嘆口氣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特地趕過來告訴我這些,是來炫耀麼?」炫耀來來去去最終還是項某人得到她?
「我是看在朋友一場,可憐你這副自苦的下場,叫你知道,她還活著,也少你一些自責。」項寶貴沒回頭。
「呵,呵呵……」悟心笑著,眼中卻濕潤。
老行者這時沉緩的對悟心道︰「悟心,放下顛倒夢,放下懸念,若是緣,便求善緣,苦亦作甜;結孽緣,甜亦作苦;若無緣,藏愛在心,**皆空,阿彌陀佛。」
——
項寶貴回到家,見冷知秋正踏著雪走來走去,小葵跟在邊上提燈陪著說話。
一見項寶貴,冷知秋便迎上去。「昨兒到現在都未曾問,適才問小葵我父親身體近況,才知道他病著,夫君,我想先去看一眼,不多耽誤時間……」
項寶貴攬她入懷,眼楮看著小葵,嚇了那丫頭一跳。
「乖,別急,你爹他確實有些氣虛,不要緊的,我讓你晚些回去看他,並非賴你在這里不放,而是怕你爹乍然見女兒消瘦的樣子,會刺激過度,反而不好。你再將養兩日,我定陪你回恩學府。」
說著吩咐小葵去叫廚子備晚飯,待她走了,執手看冷知秋,見她心神已恢復平靜。
「娘子,為夫教你一套強身健體的五禽戲,乃神醫華佗所創。」
「好啊!」冷知秋興致勃勃。
趁著院中正無人,冷知秋才敢一改往日形象,跟著項寶貴舞拳踢腿,她從不運動,四肢難免僵硬不協調,項寶貴看得莞爾,不得不先讓她做一些簡單的伸臂、壓腿、小跑,將肢體打開了,才學一套鶴戲。
「知秋,你看我的動作呼吸,先行鶴步,步輕靈而氣守丹田,讓自己仿佛白鶴一般寧靜優雅,待心氣平和,呼吸順暢,再來‘白鶴亮翅’。」
冷知秋看他手腳頎長,動作起來說不出的好看,既飄逸又隱含力量,那白鶴亮翅,竟帶起片片雪花逆天升騰,青絲五尺,灰袍輕揚,真如丹鳳白鶴,即將騰空而去。
她心愛這樣的夫君,帶著點小小的崇拜目光。
但等到她自己依葫蘆畫瓢,卻差點笑茬了氣……她的動作自是百般不到位,又被裙裾羈絆,搖搖晃晃,哪里是什麼「鶴步」,哪里是什麼「白鶴亮翅」,分明是一只搖搖擺擺的小鴨,做出不敢下水的滑稽掙扎模樣。
項寶貴實在忍不住,抱起她哈哈大笑。
冷知秋紅著臉惱羞成怒,「不練了!」
「娘子不是想要身子強健嗎?不是想要……」他湊在她耳邊低語︰「這鶴戲有助擴開胸臆,于女子而言,尤其是你這樣瘦弱,能讓這里變得緊實飽滿……」
他咬著她的耳垂,手覆上她的胸口。
在冷知秋抽涼氣要掙扎時,項寶貴已箍緊她,低頭吻住紅唇。調戲小嬌妻,看她又驚又羞又惱的模樣,他心情愉快之極。
如此身在室外,旁若無人的摟抱親吻,冷知秋可沒那麼厚臉皮。
「項寶貴你這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