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第十六章
卯生終于為母親做了一套新衣服。浪客中文網只是高興中含有一縷遺憾。由于錢的關系,他沒有買到最好的布料。這年代,值得一說的布有三種。第一是人稱的「卡嘰」布,一元左右一市尺;第二是斜紋布,六毛左右一市尺;第三是平板布。卯生買的是五毛七分五厘一尺的藍色斜紋布。這布還算厚實,只嫌布面上的「斜紋」較粗、較松,而且藍色中有些微微泛紫。不過母親很高興。他撫模著卯生的手,無限感概地說︰
「我真有福氣呀,終于有兒子為娘做衣裳了。」
這話,這聲音讓卯生記了一輩子,既甜又酸,多時還無端下淚。
那件事更讓母親高興的是,卯生將擠出的錢,為驚蟄買了一段削價處理的平板布頭兒。她當天裁剪,為她ど兒驚蟄做了一件上衣。只有玉珍老斜著眼楮不高興,這年春節,她像卯生一樣沒有新衣服。
卯生守口如瓶,對誰也沒提起向金琬借錢的事,反吹牛說錢全是他攢的私房錢。他想讓母親穿得心里踏實,穿得舒服。
楚天家這個年過得還算可以。糧食雖緊,但有秀章奉信的「窮月豐年」的平日節儉,過年糧食已不是問題。已分家另過的賢昆,不知從哪里買了兩斤豬肉送來,又憑添幾分喜慶。酒,早在卯生砍柴為父買酒時,秀章就悄悄留下了兩斤。楚天有酒分外高興,全家人也就跟著高興。比物資更珍貴的,是一家人和睦團聚的愉快氣氛。這個年是值得卯生懷念的。
只是過年時侯,卯生心中暗自有一絲隱痛,因為母親沒有穿新衣服。母親說是等開春後,月兌去棉衣時再穿新衣服,那樣人會更精神一些。實際卯生心中明白,是新衣服有點短,套在外面,露出了里面棉衣半寸長的的紅腳邊,為人留下遺憾。買布前他問過母親所需尺寸。不知是母親惜錢讓他少扯了布,還是裁縫心黑貪污了布料。反正他心里不是滋味。他暗自發誓,明年一定多買兩尺布;而且,天難地難,天塌地陷,也一定要買上最好的布。
正月初三下午,卯生便約齊冬娃子、長娃子等人,相議明日初四開始砍柴。他急于要還藥鋪尹先生和金婉的錢。欠人錢,心中日夜不安。
「不行吧?明天河堤上開工。」長娃子厚嘴唇艱難地啟合了兩下。
冬娃子也抽抽鼻涕︰「開始就耽誤,行呀?」
卯生說︰「能利用的就是‘開始’。」接下他條理清晰地分析說,「三治」工地不是生產隊,它是幾個大隊加在一塊的大家伙。幾千人一體,年後開工的頭好幾天時間里,一定是人齊馬不齊;各項規章制度也有重新調整的過程,所以他料定這開始一段時間,其獎懲制度一定不甚嚴格。此空不鑽,更待何時?
大家恍然大悟,一致贊同卯生的分析。于是卯生等人又到了久違的將軍岊,而且一直砍過正月十五。結果,一切都在卯生預料之中——河堤上的獎懲制度,不偏不倚,正好從正月十六日起實施。真是天隨人願。
卯生正月十六到工地,依然拉泥船。但只做了兩天活路,母親突然又病了,而且病情來勢凶猛,只一天,母親便臥床不起了。這陣勢,令全家緊張,楚天更急。他讓卯生立刻去請甘伯勛。一診脈,伯勛先生便沉沉地搖頭道︰
「唉,人太衰弱了呀。」
卯生一驚︰「要緊不?表伯!」
伯勛看看卯生,搖頭道︰「不好說喲。」
楚天問︰「你看她是不是加有新病?」
「沒有。還是老毛病。只是人太虛太弱,中氣嚴重不足。」伯勛低沉地嘆一聲,道︰這次……你恐怕要早作準備呵。這人,隨時都有一口氣不來的時候。」
卯生急叫︰「哪就補啊,表伯!」
伯勛對卯生說︰「好女圭女圭,我曉得你的心,可盛虛不堪補呵,你母親這身體經不起一補了。」老先生說了很多醫理、道理,卯生听得似懂非懂。最後在他的哭求下,伯勛答應竭盡所學,盡力而為。
卯生趕到藥鋪,將正月初四至十五的十二挑柴錢,一分不留全部交給尹先生,並說明原委,要求先生格外開恩地再度賒藥。慈眉善目的尹先生道過幾句苦衷,接著居然苦苦含笑道︰
「咋辦呢,百善孝為先,孝心可感天和地呀。在你這個大孝子面前,我咋能做缺德的事,咋敢不賒藥呢?賒幾劑吧。」
從此,卯生每隔日來一次,一次兩劑藥,一連多天,尹先生從沒拒絕過。可是一天天過去,母親的病不僅不見好轉,反有日漸嚴重的趨勢。這令他焦慮不安,心急如焚,時常暗中哭泣。
卯生看得出,母親的病痛仍然只是咳嗽,堵氣,喘,沒有新加什麼病狀。只是正如醫生所說,人的確太虛弱,沒有力氣供應咳和喘的需要。以致她喘時扯不起氣,咳時送不出痰,常常為此憋得面色慘白,痛苦不堪。其情形讓人看得心痛萬分,又深恨自己替代不能。母親十分堅強,無論多麼痛苦,她從不申吟,從不叫苦,顯然是怕家人為她擔心。
母親內心一直是很明白的。她不堵氣時,面容一如平時,也並非十分消瘦,依然那麼慈祥端莊。每平靜時,她總無限依戀地拉著卯生的手,由淺及深,由輕到重地教他做人的道理,流露著對他個性的擔心。從母親交待後事般的言談中,卯生日盛一日地預感到了不祥。他不敢想及母親會死去,卻又無法控制不去想。在他想象中,倘若真有那一天,真有一天失去母親時,那境況定是這個家庭的世界末日,一切都將隨之崩潰與坍塌。
近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卯生于心目深處有種切膚的體會︰母親是這個家庭夏日里的一片綠蔭,是冬天的一盆火。母親用她的善良與精明呵護著這個家,凝聚著這個家。因為有母親,無論時局與生活多麼艱難,多麼困苦,這個家所有成員都有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希望感,同時也都在享受著家庭天倫之樂中的溫馨和幸福。
而現在,面臨母親有可能隨時離去的嚴竣時刻,家庭即將失去頂梁柱的時候,卯生更是深深感受到了過去時光的珍貴,也聯想到了一個家庭能否興旺,有無前途,不是有無一個兩個壯勞力,而是有無一個精明人,有無一股凝聚力。而如今……這個家的未來還有希望嗎?
何況,他是多麼需要母愛啊!
自從母親臥床之日起,卯生僅是頭三天沒有上工地。第四天在母親催促下,他又拿起了拉泥船用的麻辮子。她知道母親在為這個家庭著想,更知道能掙回幾分工票和半斤毛谷子,對窮怕了的母親是一種莫大安慰。可是,他是那樣的不忍離開母親。因為伯勛先生說過,母親隨時都有一口氣不來的時候。他擔心,也不知道此去回來時,還能否再同母親說句話。他每走時都強忍著哭泣,磨磨蹭蹭,力爭多看母親幾眼,常到大門口時,又忽然轉身跑回來再看母親一眼。心想,但願這不是最後一眼。
他哭著跑著,走捷徑直下彭家大院子,跨過七星橋,穿過大壩田,飛奔工地。一到工地,他便獨掛一架泥船,一人拼命地拉上石場,拼命地搶石頭,然後獨拉一船直奔河堤。這樣可快許多,四人拉一船,一般頂多是五分工票,一人拉一船,至少頂多都是兩分。只是人很苦,沒人肯干,也不被允許,因為危險。可是卯生此時顧不得許多了,他要快,要爭分奪秒地朝回趕。「也許哪次慢一步,再也喊不應母親了」。
他總這麼哭一樣低聲警告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