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第十八章
安葬母親之後,家中真有突然失去頂梁柱那般惶惶的失落感,氣氛寂寥而淒涼,沒有一點兒生氣。一家人全如大病一場後那麼萎,那麼蔫,而又那麼同病相憐、相依為命地相互無言中關照著。在卯生眼中,最苦的是父親,他常在夜半哭醒卯生。或許,他老人家每逢此時更想到了母親在世的重要性。比父親更苦的是驚蟄,他像霜打後的小草,周身稀泥一樣軟,整日癱坐在小椅子上,兩眼似閉未閉地微翕著,給人以無限的可憐感。
一個月後,卯生第一次親自送驚蟄進學校。這時,弟弟已讀第六冊書了。他要弟弟好好學習,希望弟弟讀書能超過自己。再後,孩童固有的天真、貪玩,使驚蟄漸漸忘了母親。這于當時似是好事,無可指責。然而若干年後,當驚蟄自己已經「懷抱子腳蹬妻」時,他竟公然說母親在他記憶中沒有印象。
卯生听後十分詫異、痛心,又深感到不可思議。母親去世那日,驚蟄正好十周歲差十天。十歲的孩子,三年級學生,應該懂得很多事了。怎麼當他長大成人後,竟然會忘記養育自己十年的,而且是特殊荒年中朝夕相處,相以為命的慈母和慈母情呢?倘若如是,當令天下母親寒心了。
不過,這是題外話。
自母親辭世後,玉珍兩眼一直紅腫著,卻又那麼懂事地擔當起了母親丟下的全部家務。時年,她僅十三歲。與全家人相比,曾一度痛不欲生的卯生,事後反倒顯得剛強些。因為他知道,一家人感情上遭此沉重打擊,需要人率先振作;父親和弟弟妹妹還需要他關照。同時他也知道,人死不能復生,而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簡單道理。一家人在淒涼悲痛中互幫互慰地活著。這期間最難熬的是傍晚。傍晚時期氣氛最郁悶,最能觸景生情,傍晚兄妹三人聚在一起時最想娘……
不久,一件大好事突然喜從天降︰有人已經說好了,讓卯生去蘭山首腦機關當通訊員。這是卯生去年為母親那套衣服而苦惱時,就曾想到過的事情,沒想到居然天從人願,竟這麼快的有了希望,令他無比歡欣,十分高興。
老人去世,親戚家族登門吊唁,是蘭山人富有人情味的古樸風俗。人道孝心可感天和地。而卯生所謂的孝,沒有感動天地,沒能讓母親活下來,卻實實在在感動了人。特別是他那天靈堂踫頭大哭,以及那出真摯而又荒唐的、不準人裝殮母親時的悲痛淒慘之情,直讓許多人掉眼淚。
「這娃子,我要了。」
姜亮星站在靈堂一角,一邊擦拭著含淚的眼楮,一邊對身邊的妻子何靈芬說。
「……你是說?」何靈芬有些莫名其妙。
姜亮星袖好手帕說︰「有智書記說過一次,讓我在下面,給縣委物色一個人品好的通訊員。你看看,這娃子咋樣?」
何靈芬點頭︰「讓我說,當然好。還是你看吧。」
「我看很好。你這個佷兒子有孝心,重感情。這樣孝敬父母,注重感情的人,將來對領導……這個這個,咋說呢,啊?一定是個曉得好歹,曉得尊重領導的人,是不是,啊?這樣的人,這樣的品行,時下很不好謀哩,是不是?」
何靈芬十分高興︰「那,我們走的時候,給ど哥說說?」
「說!」
何靈芬是楚天的堂妹。姜亮星軍人出身,西鳳區常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長。他為人熱情,性格直爽。喪事中說話倉猝簡單,楚天听後,也只是很感動地道了幾聲謝,似乎並沒有十分在意。但時隔不久,住七星鎮七星完全小學旁邊的楚露伯來報信說︰
「楚天,星亮讓我來跟你說一聲,卯生去當通訊員的事情已經定好了。讓你作些準備,等通知一來,就叫卯生去上班去。」
楚天一臉是笑。他對言而有信的妹夫大加贊揚。但那笑意在他臉上只留頃刻,稍縱即逝。他沉思之後對楚露,說︰「他姑父操心,是該領情。只是,這娃子當個啥子通訊員喲,跑跑腿,送送信呀的能混出個啥出息?」
「哎,話可不能這麼說。」楚露打斷了楚天的話。他說自己曾听靈芬說過,好多當通訊員的,不久就提上去當干部了。「**天下,比過去不一樣了。還有好多做飯的燒火佬,也能提上去當官哩」。楚露心情急切,唯恐說服不了楚天似的,鸚鵡學舌般學著何靈芬的口氣,一連舉出三五個例子。最後,他十分認真地說︰「看卯生那氣派,那機靈勁兒,你還怕他混不好呀?依我看,他還是塊大材料咧。沒準兒,還能為我們何家揚眉吐氣爭個光啥的呢!」
「哎,你當伯伯的夸獎他了。」楚天搖頭道,「照我看,這娃子太氣傲氣盛,太好強;我真擔心,弄不好他真會像他二伯一樣(其二伯積庵,是犧牲了的地下**人),是個惹禍天尊。所以我想,倒不如讓他跟你一塊兒去學個砌匠手藝,免得惹是生非,還能平平安安地養家活口咧。」
楚露連連搖手,堅決地說楚天這種想法不可取。他說現在不是過去︰「過去**是打天下,現在是坐天下。不可同日而語,又咋能同他二伯積庵相比呢?」接下,他又一連說出了手藝人的許多艱辛,舉出了許多實例;極力勸說著楚天,希望他為娃子前途著想,千萬不要三心二意。
送走楚露伯,卯生既高興又惶恐。他擔心父親又會犯辭退「蠢娘女乃」式的固執,卻又覺得沒有道理。父望子成龍,哪有不希望兒子比人更好的父親呢?達爾文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就算一棵樹,也希望拔高點多接受些陽光啊。這麼淺顯的道理,父親不會不懂。
他觀察父親,父親臉是平靜的。他希望父親口頭上那些話只是說說而已。于是他覺得應該催促父親到姑父家去一次。覺得父親至少應該去叫聲謝,更希望去進一步落實一下。他說後,父親也說應該去。只是說,要等到姜亮星星期天回家時才好去。除此,父親並沒有說其它。
卯生放心了。高興之余,想到應該為自己作些準備。首當其沖,是應準備一套像樣的衣服,于是,他不顧死活一連進山砍了好幾天柴。閑暇中,他擦亮了母親嫁時的穿衣鏡,背開人時,常在鏡前瞅瞅自己。瞅的結果,自感還不賴︰高高的個子,已經不比父親矮多少,但遠比父親身材勻稱、筆挺,比作修竹實不過份。再看明亮的眼楮,高聳的額頭,加上一副于生俱帶的嚴肅及沉思般的神情,倒也稱得上一表人材。美中不足是瘦了些。這恐怕是自小營養不良造成的。不過日後生活好些時,總會漸胖的。
卯生就這樣自我感覺良好地欣賞自己,美中不足的地方,又頗為大度地原諒著自己。但更多時候他在內心想,儀表是一回事,關鍵還在自身的學識和修養。他堅定地相信自己能干好通訊員那差事。同時相信自己一定「搞得上去」。搞上去個縣長、省長也不一定是異想天開,天方夜譚。
拿破侖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中國古代賢哲們也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這些名言含義已經很清楚,很透徹了。古話說「將相出寒門」。俊杰並非天生。士兵,百姓,凡肯努力上進,熬得勤奮飽學者,均可為官,都應報效國家。反之,庸庸之輩,不學無術不思進取者,即使一時僥幸,混得了一官半職,也只是庸官、昏官,不足以羨。
他相信自己能搏得一席應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