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 20.第十九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20節第十九章

星期日這天,楚天下城去了。走時提了兩瓶酒兩斤糖作禮物。他走的很早,卯生卻等得很晚。直到深夜,直到妹妹、弟弟全都熟睡之後,父親才回家。

父親很累。他坐下去,想蹺二郎腿時,還雙手抱起一只大腿助把力。母親走後,父親悲傷操勞過度,身體一直沒有有效康復。今日往返步行六七十里路,也夠難為他老人家了。一到想父親為兒子如此辛苦,卯生更有些感激涕零的樣子。他倒好洗臉水,又試試水溫才讓父親洗。然後去拿洗腳盆,走長路洗洗熱水腳,會舒服些。一切侍候妥當後,趁父親洗腳時,他問父親吃飯否。父親搖頭,說是在姑夫家吃了很多,現在不餓。見緩過氣來的父親比較高興,卯生自然也高興。因為父親的高興,說明事情的結果是很好的。

這時的卯生不相信命運,卻知道做人應該重視機遇。從他學得的知識積累中,他知道學識加機遇,等于出來的才是命運。幸好老天有眼,總算給了他這次機遇。他十分珍惜,無比高興。只是此刻又極力壓制,真擔心自己會作範進第二。所以,他現在雖十分地想問結果,卻又一忍再忍,不敢貿然,不敢唐突。直到楚天洗畢腳,又點火抽煙時,他才拼命地斗了斗膽量,試探性問道︰

「姑父,——他說沒說,啥時候來通知?」

他兩眼巴巴地望著父親,心中惴惴不安。他希望父親說句通知馬上就到,卻又不希望通知來的太快;因為他那套衣服還差幾塊錢哩。但又莫名其妙地希望是明天。

「先不說這個。」

楚天看了兒子一眼,又巴噠巴噠地抽了幾口煙,然後笑眯眯地問︰「卯生啊,你說說,作通訊員,是不是就是送送信啥的?」

看來,父親是把通訊員與郵遞員工作混為一談了。卯生含蓄地苦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您說的不全對。通訊員做的應該是、是……」

其實這當口,卯生自己也定調不了機關通訊員究竟要做哪些事情。想了想他才沒把握地說道︰「大概是在機關里做些上傳下達之類的事情吧,或許還包括其它——」

「哼,還包括的多哩。」楚天說,「還包括要做一些打水、掃地,端茶遞水的雜活路。卯生呀,你想想,一個男子漢一輩子就做這些听人使喚、和伺候人的事情,就像過去大戶人家中的跑腿,衙門里听差,算不算有出息?」

卯生一愣,又一笑說︰「楚露伯不是說過了麼,他听靈姑說的,前一個通訊員已經提上去當干部了。當干部也算伺候人?再說,你不是經常教我︰不吃苦中苦,難熬人上人嗎?」

「人上人不一定就是當官的。當官的也不一定是人上人。」楚天很哲理地說道。稍停一下又說︰「相反喲,如今當官的很倒霉呢。哼哼,你要是去了,僅是打打水,掃掃地,還不太要緊,還是福呵;要是熬上去當上個麼子官,麼子長的,那就壞事兒了。」

楚天掄起煙袋,叭叭!很使勁地磕掉煙灰。然後清清嗓子,便像演講似的,長篇大論地說開了。他首先從舊社會自己當了三十二天保長說起,說到解放來,槍斃那偽保長洋芋娃子時,自己嚇得三天沒吃飯。幸虧自己平素維持人,人緣好,重要的還是沒做過壞事,才幸免沒有被追究,被槍斃。

「你娃子想想,那保長,幸好我只當了三十二天,也幸好我那時寧死不肯再干那缺德的官,若是當長久了,還有命?」

「那是過去……」

「過去?」楚天眼一瞪,「過去咋啦?」

卯生一時傻愣著。

「是的,過去國民黨壞。可這現在又咋啦?」楚天很不高興地一拍大腿。停了停,他極力緩和一下語氣,又滔滔不絕地說起現在——

他說,何曉樂解放前讀了一肚子書;解放後在武漢叫個啥子中學當校長,有老婆有兒女,一家人和睦幸福。可是突然子踫上啥運動,一下子變成右派。接著棒打鴛鴦,拋妻別子地被遣送回了老家。回家來孤孤單單,苦不堪言,還要受管制。後來老婆離婚,子女音斷信絕,看情形難免孤苦終老。還有何賢純,四九年建國前一個月參加工作,當上堂堂大區長,還是縣里個啥委員。那娃子倔是倔了點,但還曉得尊老愛幼,知情明理,人也人模狗樣,福福態態,有個當大官的相。那年他老娘請瞎子算命,說他命里八個字上好,官運亨通,至少會當上知府啥呢。可是五八年前後,又一個啥子運動,一夜之間,他成了反革命加右派雙料子貨,一下子發配到爛山農場改造了好幾年,後來遣送回家。他如今的事你都看到了,咋樣?啊?天天有人管著,出門請假,遇事報告,就差屙尿上茅房沒人管了……

楚天口若懸河,又說李凌飛,黃瞎子,還有六隊的彭先生,還有二堰王通禎等等。盡說些卯生略知一二的人物;盡說些原縣委、縣政府圈圈內的大角色。他語言生動,說得扎實,所列舉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物和例子,直令卯生張口結舌、惴惴不安,又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父親今日說這些干什麼?是不是要兒子出去後小心處事,謹慎做人?還是……他陡生一種不祥的惶恐之感,一時急燥不安。然而他不敢貿然打斷父親的話。父親在他心目中是神聖、威嚴的。

「所以我說,」楚天停頓了一下,看似長篇議論要告一段落了。他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最後結論道︰

「所以我說,這年景官沒啥當頭。官也不能當。老輩人說過︰‘一世做官八世為牛’!為啥呢,因為當官沒幾個好東西,因為那些壞官欺害了老百姓,千人萬人指著他脊梁骨罵臭他八輩子先人;還罵得他後八代也是眨巴眼養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呢。為啥,報應!人嘴毒著咧。你想想,當這麼個官,上得罪祖宗,下害子孫,中間自個還落得里外不是東西,值?這還是輕的呢,搞不好,像秦檜,到頭挖空腦殼點天燈,遺臭萬年,辱沒先人,那就更不值當了。

「是的,這是指壞官。可你想做個好官吧,老百姓雖說你好,但官場如戰場,你一定會得罪官場上那些不好的官,會遭一群蜂子叮,會遭陷害,到頭像岳飛,慘死風波亭。你說說,你說說,,這當官到底有個啥子意思呢?」

卯生忐忑不安。他久久地凝視著父親,期盼著他言歸正傳,快說下文。

楚天放下茶杯,看看卯生表情,他有幾分自鳴得意地「哎」了一聲,說︰

「所以,我今天跟你姑父說過了,那個麼子通訊員,我們不要了……」

「啊!」

卯生驚跳起來。他驚愕中,驀然間第一感覺是父親十分陌生。好久,他突然大叫道︰

「你,你咋不同我商量一下呀?」

「你蹦啥,這不正在跟你商量嗎?」

卯生肝火大起,有生第一次帶著頂撞性的口氣叫︰

「我說的是昨天,我說的是事先!哎呀,我咋說呢,我,我已經不是女圭女圭,我十七歲了!」

楚天臉唰地黑了下來。他猛一拍桌子︰「你,你說啥?!你十七歲咋啦?你十七歲了,老子我就不能、不敢管你的事情啦?啊!好雜種東西,我跟你說,別說你十七歲,你就是七十歲了,老子只要還活著,該管的我還要管,還得管!」

卯生蔫了。他像一枚鼓鼓的皮球,被父親一拳砸破得叭一聲塌在椅子上。是啊,父親就是父親,父親是有權力管教兒子的。古書上說,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是古訓,也是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可是如今這件事,父親他管的是否正確呢?

他重新思考著父親的話,眼前也自然浮現出了何曉樂,何賢純,王通禎之流。是的,他們的確個個氣宇軒昂,個個也曾輝煌一時;而如今也的確個個形同囚徒,令人可憐。看看這些人的下場,想想仕途艱險,官場復雜,父親的觀念與顧慮,可以理解,也不無道理。

然而這些只是一閃念。接踵而來的是更多的人,更多人的苦難現狀、現實與可憐。看眼下,農村人的生存狀況,是不能與有工資者們相比擬的。何況人生一趟,既使不空談什麼進取和奉獻,總也該為自己、為家庭活得好一點著想吧?為人做事怎麼能這樣怕天怕地,瞻前顧後呢?他看著父親,正準備斟字酌句地說服父親時,父親開口了︰

「卯生啊,還是不要想那多了吧。」楚天極力平靜地說,「我想,過一陣子給干部說說,說準了,就送你去跟楚露伯學砌匠。還是學個手藝好。俗話說︰家有萬貫,不如薄藝在身。憑手藝吃飯,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啥子運動也整不到手藝人頭上去;哪朝哪代人都要住房子。搞好了,啥人見你也喊一聲師傅……」

「不!」卯生突然說。

楚天一愣︰「你想咋的?」

「我要去當通訊員。」

「我已經辭了。」

「我明天就去找姑父。」

「你敢!」

楚天憤然站起。臨進臥室時,他又扭頭哼了一聲,道︰

「你娃子也不想想,這個世道能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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