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 21.第二十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21節第二十章

卯生獨自坐了很久。很久後,他在一種強烈的憤懣、郁悶和無奈中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嘆得很沉,很苦;嘆得與他的個性和年齡極不相符。然後,他封上煤火爐子,再後他艱難地爬上樓去睡覺。這一夜他翻來覆去,幾乎眼皮未眨。終于,五更天時他作出了一個自認為大逆不道、卻又令他高興與深抱希望的決定……

天蒙蒙亮時,他燃燈寫一張字條留給父親,紙條上寫︰「父親︰請允許您的兒子‘不孝’這一次吧——我下城去了。」

是啊,這一次太重要了,它關乎著人生,關乎著能否改變人生命運。壓好字條,他輕輕地悄悄下樓,急匆匆向城的方向趕去。

幾乎是一路小跑,三十多里路程,用了不足一個半小時便趕到了縣城。他想在人們上班以前見到姜亮星,提出要求,撤回父親昨天的錯誤決定。可是,他不知道姜亮星新搬的家住哪里。他滿街打听,心急如焚,卻毫無結果。太陽越升越高,此前還寂寥冷清的石板街上,行人漸次增多,人們上班時間到了。這上班會意味著他堵截姜亮星的計劃失敗,會喪失他挽回父親錯誤決定的機會。卯生心跳加快,心急如焚,滿頭虛汗。無奈中,他急急忙忙朝何靈芬賣貨的百貨商店奔去。

「靈姑!」

「是卯生。」何靈芬驚異,「你這麼早,有事?」

「我找姑夫。」

「找他?他到西峰上班去了。」何靈芬看一下表,「騎車子,已經走半個多小時了。你有事?」

「我想跟姑夫說,我要去當通訊員。」

「你伯伯他同意?」

卯生搖頭︰「我想,以後再慢慢跟他說。那時,他會同意的。」

何靈芬「唉」了一聲。又笑,她笑總是沒有聲音,但笑得讓人舒服。她說本來這個星期就要下通知的,沒有想到楚天昨日謝絕了,姜亮星正感對上不好交待而為難哩。她說她ど哥「死老筋」,又說她ど哥顧慮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最後她說︰

「這樣吧,等你姑夫回來了,我就跟他說說,請上面把通知發下去。你回去一邊做你伯伯的工作,一邊做準備就是了。」

「那,不會出岔吧?」卯生擔心。

「不會的。有啥岔出呢?只要你能做好你伯伯的工作,通知一到你就可以去上班。」

「那,姑父他啥時候才會回來?」

「也許明天、後天,說不準。不過頂多是星期六下午。」何靈芬說,「要不——如果你著急,我下班後,中午就去單位辦公室里打個電話,叫他催上面盡快下通知就是了。這樣,沒準這個星期你就能拿到通知。」

卯生千恩萬謝告別了何靈芬。回家後,他如實告訴父親。楚天倒也沒太追究他的「不孝」,只是非常的不高興。他對卯生此前的行為沒有加深究,但對兒子現在的哀求也置之不理;唯賭氣般的整日里黑著臉膛,似乎滿懷著「蠢子不堪教」之氣憤和痛苦。

一直不見通知來.扳著指頭從星期二等到星期六。星期六下午,卯生再度直奔縣城。進門,正好姜亮星剛回家不久,夫妻倆正說著卯生的事情。

「你看你看,說曹操曹操到,這娃子又來了,是不是?」姜亮星說話很脆,很邪火。他嘆一聲,又道︰「這個這個,這個事兒咋就辦得這麼糟呢,哎?」

卯生心一沉,仿佛隱隱听到自己的心格咚了一下。他急問︰「咋啦?姑夫!」

姜亮星咳一聲搖搖頭,起身為卯生倒茶,道︰「你讓你靈姑說說。」

何靈芬拉拉椅子,向卯生靠近一點,她說姜亮星星期一早晨一到單位,就與縣委辦公室通電話,說找通訊員那事,娃子家長不同意,請不要下通知。誰知區長張海龍一旁听明白了,他立刻接過電話,向上推薦了一個娃子,上面竟立即下了通知。

「哎哎,就是離你們家不遠的、嶺子上的,姓華。」姜亮星補充道,「那娃子叫華什麼揚,星期四就已經上班了……」

卯生兩耳一直在轟鳴,頭暈糊糊的,心中無限空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靈姑家的,只隱隱記得,姜亮星唉聲嘆氣中,說過什麼以後再找機會之類的話。

卯生獨自在母親墳上坐了很久。他想,如果母親在世,這件事的結果必然是兩樣。母親與父親的見識、見解,不可同日而語。他頭靠在母親墳上,將事情經過默默告訴了母親。爾後又告誡自己,這件事不要再想了。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不敢也沒有怨怪父親什麼。要怪只能怪王通禎、何賢純之流「榜樣」作用的偉大性,也怪自己的福薄命苦。

但無論怎麼想,心理總難尋得平衡。又像輟學那年一樣,他準備再悶頭讀幾個月書,給它個百事不顧不管。然而不到三天,他又動搖了。看著衰老的父親日日忙碌,望著弱妹和幼弟碗中稀飯,他的心又軟了下來。

這時,不知誰殘忍的發明或稱倡導,生產隊已將人均一年二百三十斤口糧,三七開為基本糧和工分糧兩份子。即七成作為工分糧,另三成算作口糧。何家溝人均二分七厘田地,合計不足百畝土地;被趕上陣的勞動力竟達百余人眾,卻天天、永遠有做不完的活路。七成工分糧由大家搶著吃,掙工分多者吃工分糧自然就多,反之亦然。勿庸諱言,這里的掙工分實際是「混」工分,倡導的是無效競爭,演繹的是弱肉強食,泯滅的是仁愛與關愛;可悲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里竟無人為其深思。

母親去世時借了生產隊八十斤糧食,至今尚欠多半數,這糧債分期分批月月扣。眼下情況是,倘若僅讓父親一人勞動,一家人勢必又度陷于嚴重饑荒。

但他仍不甘心出工。其中重要一點是他覺得沒有賬算。去年,生產隊勞日分值算是歷年最高的︰一角八分人民幣。自已一天六分工票,折合一毛一分錢不足,若買一只雞蛋幸好僅差一分錢。這種曠古未聞的廉價的勞力付出,實在令他于心不甘。他苦想著,終于想起了父親說過讓他學藝的事情。萬般無奈,這也許是條出路吧?他想。

這天,卯生專程來到七星鎮,特意到楚露伯家中玩。這個鎮很小很小,四鄉卻稱它叫街,所以卯生兄妹也常稱楚露伯叫「街上伯伯」。街上伯伯的家面臨國道,上面是區中心糧管所,下面是卯生曾經就讀過的七星完小。

楚露不僅是卯生的叔房伯父,又是秀章的姨表兄。也就是說,楚露母親是孫二娘的親妹妹,秀章就是楚露的姨表妹;而在何家,秀章又成了楚露的兄弟媳婦。由于這雙重關系,楚露從來就特別喜歡卯生。他說卯生長得帥氣、精神,生得機警、精明,很象他表妹。說他們有很近的雙重血緣關系。

楚露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說話聲音卻非常低,低得讓人支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說話的聲音。他舉止斯文,談吐文靜,只可惜他文化不多,不然,好一副學究風姿。他建築手藝很高,能雕梁畫棟,擅長于古建築中的堆塑工藝,什麼飛虎麒麟之類瑞獸,凡經他手,無不栩栩如生,氣勢吞人。過去是進北京下武漢專修宮殿、祠堂和會館的掌壇師傅,是蘭山赫赫有名,首屈一指的古建築師。

當楚露得知卯生當通訊員之事告吹後,他第一句話竟同靈姑不約而同,痛罵楚天「死腦筋」。他說他兒子海山子是沒人要,否則,即使因此惹來殺身之禍,他也再所不惜。

「你咋辦?這麼大了,也該想想,總不能掙一輩子工分票吧?」楚露說。

「我伯伯對您說過,他讓我跟您學手藝。」卯生說。

「咳,糟蹋你了呵,娃子。」楚露沉沉地嘆了一聲,「你生得文氣,身體又差;做那些高空作業、風餐露宿的苦活路,咋做得了呢?」

「不要緊的。總比砍柴挑炭輕松些吧。我想明天就跟您學。」

楚露又嘆了一聲,說︰「暫時沒其它辦法,也只好這樣了。不過馬上還不行……」

楚露說他所在的建築隊歸縣工會管,屬縣辦的集體性質,收農村人要地方兩級批準保送。

卯生愣住了。他知道所謂兩級,是指大隊與公社。這兩級高高在上素無關系,要想他們批準保送一個與自己無親無故者,恐怕不是輕而易舉。幸好楚露又說,風傳根據什麼精神,建築隊工人的商品糧要下放,一旦商品糧下放,建築隊就屬社辦性質了。那時只要生產隊肯放人,卯生就可以跟著他去學手藝。

卯生輕輕嘆了口氣,說他現在就想在外面找點活路做。因為他的確不想去掙只值一毛一分錢的六分工票。伯父為難了。這時候已經在批資本主義路線,社會上沒有一人敢雇工,更沒人敢于掙一分「非法」的錢。大家面面相覷,想了很久,伯母突然說︰

「糧管所的彭素珍買了兩板車煤炭,想請人砸,你砸不?」

砸兩車煤炭,顯然只是三兩天的臨時活兒,這與卯生本意相違背。但一見無法找到長期活路,便也想砸這兩車煤炭。因為金琬那十幾元錢至今未還。

彭素珍河南人,糧管所會計。人三十幾歲,生得黑黑團團,顯得忠厚善良。她說砸那兩堆煤炭五塊錢,飯在糧管所吃。卯生見煤約有兩仟余斤,五塊錢不太虧人。他滿口答應砸。說干就干,卯生決定馬上動手。

然而事到臨頭才忽然想起,這里算是一小集鎮,來往熟人很多,其中許多是過去的同學,有些還大小混到了事情做,瀟灑得人模狗樣。而自己淪落如此,相比之下,自然羞愧難當汗顏不已。

他不想砸兩車煤炭了。何必斗米折腰,為這區區五塊錢來丟人現眼地作踐臉皮呢?但又覺不妥,借金琬的錢是為母親做衣服的;是這筆錢,曾解過他的莫大危困,也曾給過他很大的聊以自慰的欣喜。也正是這筆錢,才讓他今生有幸為母親做過一套衣服,解除了他有可能的無限痛悔。而如今,衣服已隨母親去了地下,再不還錢如何心安?

「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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