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 22.第二十一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22節第二十一章

決心一下,剛才那股莫名的酸楚,及境遇之慘的滋味竟然悄悄淡去了一些。他轉身跑進伯母家,找出一頂落滿灰塵的舊草帽子蓋在頭上。他面向廚房廁所,背朝行人走動的方向坐下,草帽扣得很低,卻仍有「破帽遮顏過鬧市」般的悲愴之感。他低頭猛砸,希望能在勞動中忘掉一切。這是一種標準性的石煤,很硬,像砸鐵一樣。卯生像機械人似地砸。每逢吃飯,至少要喊兩遍他才肯起身。

伯母為彭素珍帶孩子,每送來喂女乃時,卯生總能隱隱听見那女會計對伯母夸他誠實。可是她們哪里知道,卯生此刻的誠實,完全是出于羞愧,完全是恨不能早早逃離這地方。

他骨子里有種可悲的虛榮,而且伴他一生。

卯生砸煤炭時,有一人總不厭其煩地盯著他。那人身材瘦高,面容剛毅、清 。卯生第一眼見到他時,便想起《紅岩》中的許雲峰,突生幾分肅然起敬。

其人常坐在一把藤椅上乘涼,香煙一支接一支,仿佛從不熄火。听人說他是彭素珍的男人,姓呂,是縣里政府辦的副主任。

煤炭終于砸完了。顆粒大小不是很均勻;但卯生干得很細致,過篩後,粗是粗的,細是細的,分類運進廚房,圍得整整齊齊。這是當年為母親砸煤炭時養成的習慣。領工資時,彭素珍主動叫開六塊錢的領條,整整多加一元,還表揚他干得很好。又問他想不想再干,說是如果想干,便留下來翻倉,裝麻袋。

求之不得,大喜過望。卯生高興地留下了。

獨自一人翻倉,無人約束管束,很自由。活路不輕也不太重,相比生產隊干活差不多。講好每天工資兩元錢,加上吃飯,這已是他六分工票的二十多三十倍了。更高興的是,一切都在倉內作業,除了吃飯上廁所,一般不與外界打交道,也就很少有羞顏見人的時候。

九分錢一包的反裝煙,卯生買了兩包,晚上悄悄遞給馮吉子。他說街上伯父家有病人,需要他幫忙,請隊長多多關照。馮吉子不知煙價,沒想到卯生這娃子天不怕地不怕,倒屈就給他送大禮,一時高興莫名,受寵若驚般地連連叫道︰「好,好,好好好,你搞你的,隊里的閑話我擔著。」

常到倉庫找卯生玩的只有三娃子。三娃子姓白,是倉庫保管員老白的兒子。他家住三十里之外,去年中考落榜,閑極無事常到他父親這里玩,一待很久。反正是國家糧庫,吃不窮。

白家三娃子比卯生大半歲,矮半頭,人壯實也還俊。與卯生相比之下,將將就就,也算得「半表人材」。美中不足,有欠風度的是他常流鼻涕。十七歲漢子流鼻涕少見,他卻敢。三娃子肚里有些貨,也愛賣弄。于是,他常進倉庫找卯生吹牛聊天。

「我說,你到底讀了多少書?」白家三娃子問卯生,口吻像問案。

「不是說過麼?四年半。」卯生一邊縫麻袋,一邊笑道︰「咋,不相信?我沒吹牛。」

「我不是說你吹牛,是說你瞞、隱瞞。」三娃子一抹鼻涕,加重語氣道,「我讀了整整九年書,多你整整一半哩,還不曉得茅盾真名叫沈德鴻、沈雁冰,你讀四年半就曉得,像?」

卯生一笑,解釋說這是小事情,是三娃子沒留心抑或疏忽罷了。三娃子卻固執己見,道︰

「哼哼,讀四年半書的人,敢批評茅盾?鬼信。」

「誰批評茅盾了?」卯生縫麻袋的手驟然停下。

「嘿,你不是說茅盾的《白楊禮贊》不好嗎?」

「哈哈,恰好相反。我對《白楊禮贊》情有獨鐘,特別喜歡。」卯生又開始縫包,「我只是覺得,《白揚禮贊》的最後部分,點得太透,稍嫌冗長而已。但是,我也說過,這是我個人看法,不是批評。」

「應該說——算不得批評。」呂副主任突然走進來說,「既是個人看法,只能是看法,一家之言而已,當然算不得批評。是嗎,小家伙們?」

這位呂副主任每周都來會夫人一次,一住就是兩天;時間一長,與卯生也較熟悉了。他文質彬彬,沉默寡言,但人很和藹,常與卯生交談三言五語。看得出,他很喜歡卯生。

呂副主任蹲在麻袋上,參入兩小家伙的聊天。他說他是教書出身。說他教《白楊禮贊》課文時,曾也有卯生說過的感覺。只因那是名人大作,未敢妄言。沒想到卯生敢。他說卯生初生牛犢不怕虎,夸他有些見解,至少可貴在思考。最後他問︰

「小何,你很喜愛讀書,是嗎?你都讀了哪些書?」

卯生一笑,道︰「很雜亂。主要是沒有書看,所以找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沒有選擇的余地。不過,也算涉獵了古今中外吧。」

「嘿!還‘涉獵’吶,狂妄!」白家三娃子叫。

「哎——」呂副主任不屑地看了三娃子一眼,說︰「你錯了。‘涉獵’在此算得是謙詞;是粗略閱讀,未加研究的意思。」

白家三娃子愣了愣,一臉羞紅,一坐到麻袋上不動了。

呂副主任轉向卯生,又問︰「看來你讀書的確不少。具體說呢?」

卯生淡淡一笑:「這麼說吧,上至四書五經,下到亂七八糟……您莫笑。啥辦法呢,我沒有別的嗜好,唯有書,卻又十分缺書看。」

「開卷有益嘛。欽佩之至,哪里敢笑。」呂副主任由衷道。他稍一沉思,又說︰

「小何,你能否說說,所謂‘四書’,是指哪四部?」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卯生對答如流。

「那麼,你認為這四部中,最能代表孔子思想、言論的,要數哪一部?」

「《論語》。」

「好!」呂副主任興趣橫生。他將卯生拉攏坐下。「歇歇。你再簡略地說一下《論語》的重要內容與精髓所在。」

卯生坐下搔搔頭道︰「班門弄斧吧?」

「哪里,閑談嘛。」

卯生稍作思考,即認真道︰「在如何治理國家方面,孔子主張‘為政以德’、‘道之以德’。他不贊同全靠行政命令和刑法。他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他主張‘政者,正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居莫敢不用情’。他贊成愛國,愛民,‘足食,足兵’等。這些,我認為都是孔子思想積極偉大的一面。」

「嗯。還有呢?」

卯生從呂副主任臉上看到了鼓勵,談興大起。他說《論語》中有大量內容講的是如何做人,教導人們作君子而不要作小人。孔子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等等。」他說︰「我最喜歡讀孔子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等句。還有他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些論述真是太好了!我認為這種思想,這類千古名言,震人驚醒,動人肺腑。所以,好學者應該像孔子教導那樣去要求自己,應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好學精神。還有……」

他一口氣講述了他學《論語》的全部心得。講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好好,好啊!」呂副主任擊掌道︰「古人說‘半部論語安天下’。而你小伙子小小年紀,竟能在當今很多人尚不知《論語》為何物時,如此發奮,如此酷愛,再發展下去,你吃透的豈止是半部《論語》?剛才你講的雖然簡約,但從為政,為人,尚學等方面歸納得還算比較全面,領會獨到。更可貴是,你對這部書的正確接受和認識。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喲,你!」

「您過獎了吧,主任?」

「不不不,我還言不盡意呢!你真的很了不起,真是一塊有用之才呀。而且,從你對《論語》的領悟和認識來看,足以說明你讀書認真,足以說明你的悟性與正直。」呂副主任高興地站起,又點煙,居然忘了這里是倉庫。他凝視卯生一陣之後,又忽然問︰

「你真的只讀四年半書?」

「是。」卯生簡單地說了一下一九五九年輟學原因。說著,他陡生一絲傷感地揉揉眼楮,低頭又開始縫麻袋。

呂副主任也沉沉地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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