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 26.第二十五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26節第二十五章

生產隊的活路永遠做不完。

馮吉子當隊長,漸漸得到了人們的擁護。因為他沒有私心,又不像白麻子那樣不可一世地橫行鄉里。但他也有致命的短處,他安種收獲概無計劃,沒有經濟頭腦,沒有「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打算與期盼,只是抱著「種在人,收在天」的思想;他不懂得運籌學,只曉得起早攤黑,亂兵上陣。老百姓說他沒有算賬子,又叫他無事忙。再後來,人們給他起綽號叫「雞子」。這綽號雖是「吉子」諧音,又別有含義,生動形象。

馮吉子的確宛如一只領頭刨食的大公雞︰不辭辛苦,天天帶著他的臣民們,整年整月,在巴掌大一塊田地中瞎刨、亂刨,全是嚴重的重復性無效勞動。他們除了春節間的三天年,沒有節假日。無論晴雨天,「雞子」身後的子民們,永遠有刨不穿的地球,卻永遠沒有刨飽肚子。

鄰隊的隊長和百姓也如此。全國農村莫不如是。卯生常常想︰上帝真夠荒唐,怎麼就令天下人才輩出,英雄雲集,造就出了這麼一大批才子隊長,這麼一代、一群專心制造苦難的人物呢?

生產隊活路說重也不重,站在田中可看小說。卯生常這樣。以致馮吉子常在背後咕噥︰「成天把個亂本本子看,做起活路比卵淡。」不過他很注重策略,從不與卯生正面交鋒,而且見面一如既往,依然親昵地叫著「卯卯兒」。卯生自然也大度,過耳之言,權當虛妄之詞,不宜計較。工照出,書照看。看忘了,「掉賽」了,提著鋤頭追上去,插進人群里,仍看;群眾沒誰說過他不該看。

盡管如此,時間一長,卯生自己也感膩煩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十余小時的疲勞戰,即使一鋤不動,僅站這麼一天,也能拖垮一條鐵漢。何況日復一日,永無休止。他想,這比老師課堂罰站殘酷若干倍。

生產隊干活兒,全是數十人一塊,大兵團作戰方式。上地,像國民黨軍隊攻山頭,排開彎彎曲曲一字長蛇陣,氣勢浩蕩,卻總不見前進;下田,又宛若鬼子進村,貓腰撒開,兩眼望前,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然而,這般雖這般,干活人卻沒有鬼子的野心與勇敢。他們貪生怕死,常是原地踏步,或者干脆全體立整,不肯進攻。長娃子說︰

「反正沒有督戰隊,怕球!」

卯生卻終于忍不住了。他向大伙動員幾句,便找馮吉子攤牌,要求小段包工。他目的是想縮短勞動時間,緩解勞動強度。人們一致支持他的意見,馮吉子被迫就範。

從此,每天清晨,人們隨著馮吉子喊叫上工的呼叫聲,隨他上地或下田,任他一塊一片地評估工分,一片一塊的被人于選擇中接受。一時間大兵團化整為零,鑽入「青紗帳」,漫山遍野,各自為陣,酷似游擊戰。

下午,馮吉子又一塊塊的驗收質量。如此如此,隊長雖辛苦些,人們的勞動時間,則可由十小時以上,銳減至五小時以下,進度卻有增無減。群眾和馮吉子都更喜愛卯生了。但他們都不知道卯生一直在鑽這種小段包工的空子。

小段包工並非一人一包,而是相互邀約,自由組合,二三個,四五人不等。

卯生永遠和金琬在一塊,或說金琬永遠與卯生在一處。因為,他倆無論誰從隊長手中接過的活兒,搭伙者必然是另一位,別人無緣參入。久之,人們也習慣了,不再有參入的要求。這其中原因,有他倆情趣相投的自然原因,也有陰謀著的必然因素。

隊長發包時,某塊某片或十分、三十分,都要發給一個面值相等的硬紙牌牌。紙牌上蓋有隊長的印章。持有人憑此到記工員楚天處兌換工分票,工分票上蓋有楚天的印章。而卯生掙得的硬紙牌牌,則不能在父親手上兌換工分票,須到生產隊會計手中兌換工分票,該工分票上蓋有會計的印章。這大概叫制度,叫制約。如此這般,便為卯生和金琬提供了事半功倍、投機取巧的機會。

因為金琬所需的工分票,楚天工分匣中堆積如山;父子無防,卯生可用把抓。因此,兩人共有的硬紙牌牌,便歸卯生獨自享有;而金琬所需的工分票,則由卯生按需奉送。但他們並不純為工分票,五分、六分工分票,一毛左右人民幣尚無那麼大的誘惑力。何況他們也知道,月終工分總數不宜超過別人。他倆要的依然是減少勞動時間和強度。反正全是重復性無效勞動,無損于誰。由于他倆相互間有可以信賴的精誠合作,他們如願了。他們的勞動時間,充其量只有別人的一半。甚至可以說,金琬的出工,純為卯生幫忙。

于是樹下溪邊,他倆相依看書,相對聊天,天南地北,說古道今,雙雙總有說不完的共同語言。如詩年華,青春的黃金時間,也是人生遐想如夢、燥動不安的高峰期。他們在內心深處油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時又為前途渺茫而徒自傷感。每到情深處,又免不了相互安慰,相互鼓勵幾句。時間久了,雙雙間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相依為命的情感。在別人眼中,他們形影不離,宛若情人;但又不是情人,因為他們是同姓叔佷關系,無人懷疑。

姑娘進入發育後期,其成熟速度是驚人的。像麥熟時節的杏子,前幾天看去尚是似熟未熟的青果子,不知不覺,仿若轉眼之間已是「紅杏枝頭春意鬧」了。令人目不暇接,遐思不已。金琬在何家溝姑娘中,本有鶴立雞群之態,這一成熟,更顯得清新月兌俗,格外出眾,以致惹得人們不由時常多看她兩眼。而卯生則逐漸產生著一種莫名其妙感覺︰不看時想看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似是可以理解;但看後又惴惴不安,像做過賊似的,為什麼呢?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向來看人時,無論男女美丑,不論尊貴卑賤,都是正面直視,大膽無忌,給人一種不卑不亢堂堂正正感。可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上台面了?

半年多過去了。卯生慢慢發覺,金琬待他逾來逾有些越規之舉,好像她在蓄意試探什麼。不過,畢竟一切都是試探性的,流露得很文靜很有分寸,只讓人感覺到而看不到。再有就是她那雙似會說話而又不肯听話的眼楮,不時火辣辣地暴露出她內心的不冷靜。

一天,金琬邀卯生到他家去玩,說是她母親特意請他去吃水餃。卯生本不想去,因為他不善作客,二是他不時在克制自己與金琬的接近。當然,這絕不是他討厭金琬。相反,他十分希望與她相處。他對她,內心有種說不清楚的情感和依戀,卻又可以肯定,絕無男女戀愛間的非分之想。因為他們同姓。雖然數來已是很多代了,算不得什麼近親了,但山鄉陳規陋習多,人心開化少,人言可畏,他沒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他常想,他與金琬之所以有些超常的感情,除情趣相投外,大概也是一種精神空虛,互為依賴與寄托的表現。說白了,就是相互尋到了一個談得攏說得來的伙伴,一個對象。

這年代,除幾部一年難得一見、而又反復重播的電影,沒有書藉,更不知道什麼叫電視;社會上絕多數人沒有任何精神食糧,整個大地與空間都是枯燥無味的。所以有人常說︰

「活著真沒意思。」

由此,卯生後來思考︰這年之後暴發的「文化大革命」,或許正因為那些覺得「活著真沒意思」的人們,為了「好玩」,為尋刺激,為了發泄,才鬧騰得那麼轟轟烈烈,那麼拼死亡命,直至史無前例。當然,卯生想的是「或許」。不可當真,只是不知道日後的史學家們研究「文化大革命」時,會不會考慮到這層因素。

人是動物,摁著不動是會憋出毛病的。

金婉請客吃飯誠心誠意,令卯生實感卻之不恭,不忍拒絕,同時也是水餃的誘惑力拉動了他的雙腿。這時候,水餃除了招待特殊貴客外,家庭唯有過年才有可能偶爾吃一頓。

金琬的家,三間小瓦屋沒有閣樓。瓦間透下道道太陽光柱,像一根根斜掛著的霓虹燈,色彩斑斕,流光搖曳,閃爍之間倒也好看。室內四壁很亂,土坯壘成的牆塊塊可數,連泥也沒抹上一層,給人一種凋敝冷寂的感覺。不過除開牆壁,室內的土質地面很干淨,有限的幾件家俱擺設得也整潔有序,縴塵不染,讓人感到明快安謐。看來金琬母女在力所能及中,她們是很講究潔淨和排場的人。

金琬母親姓覃,此姓在當地極少。據說,覃家也是書香門第。覃氏之父是晚清貢生,只是後來家道中落,以致覃氏三十多歲才嫁給金琬父親。現在,她僅五十余歲,卻已是耳聾眼花得一派老態龍鐘。她說話的時候頭有些擺,擺得顫顫巍巍,不可抑制。但從她臉形上看,她年輕時應是很漂亮的。听金琬說,她母親頭擺是一種病,是生育她同母異父弟弟土娃子時,月子里受氣得下的毛病。金琬繼父姓黎,為人粗魯火爆,家庭不睦。他常年在貓子溝隊辦小煤礦勞作,極少回家到從不回家,但他負擔著土娃母子的口糧費用。金琬在這個家庭中則算是自食其力的「單干戶」了。

金琬母親看似比較普通,實際是位感情豐富的人。她和善心細,說話客氣,愛潔成癖。她最大短處是好虛榮,惜臉如金。以致她常慪閑氣,落下嚴重的心口痛病。金宛很尊重她的母親,其程度,恐怕不下卯生敬愛自己的母親。

金琬母親熱情地接待著卯生,而且不厭其煩說卯生照顧了金琬,有感激莫名、再三致謝的味道。由此,卯生發覺她說話有些哆嗦。但她說話條理清楚,談吐帶笑,而且全不像金琬「沒大沒小」,她代女兒稱謂,一句一個「大大」,雖令卯生听著陌生別扭,卻也覺得近乎。

只是金琬有些不高興了。她母親那一連串的,甜巴巴的「大大」呀,「佷女兒」呀,好像讓她很不舒服。她看她母親一眼,似嗔帶笑道︰

「哎呀,你就曉得‘大大、大大’,我才不叫他‘大大’呢。」

「死女子,咋這麼不懂事呢?你敢不叫大大。」

「就不。」

「嘿,你反了!」

金琬母親生氣了,頭開始擺動,擺得依然是那麼戰戰悠悠,頻率卻明顯加大了。

卯生一驚,慌忙解圍圓場,他說金琬這是淘氣,是逗她玩兒的,平時金婉叫「大大」,叫得可親熱哩,雲雲。老人信以為真,漸漸平靜下來,頭也慢慢停止擺動。她在金琬頭上重重地點了一指頭,缺牙的癟嘴立刻露出了笑意。看來,她生氣突然、厲害,諒解人卻也能及時。

開飯了。桌上,一個盛滿水餃的青花大瓷盤居中,四周,每人面前放著一個裝有醬醋辣子湯的小瓷碟。大盤中,鼓膨膨白乎乎的水餃很漂亮。它白中透著晶亮,中心飽滿,邊角尖尖,尖尖的角邊仿佛都在顫抖。單個欣賞,每只左看如人耳,右看似輪船,卻又恰好在似與不似之間,令人賞心悅目,簡直可稱個個是工藝品。

卯生從水餃的精致中,感受到了金琬母女待客的熱情和真摯。同時看出了她們的心靈手巧。在卯生印象中,這麼漂亮的水餃只有他母親會做,沒有想到,居然還有第二。

上飯同時,竟然上了酒。金琬說她母親有氣痛病,家中常有白酒以備泡藥。

三人圍坐,竟也講究了賓主座次。

伴著水餃下酒,雖說樸素,卻也是蘭山人喜歡的方式,何況時下艱難,有此也堪稱奢侈了;人心滿足,氣氛自然熱烈。

敵不過盛情,卯生有生第一次正兒八經端起酒盅。呷一口,倒也覺得很有滋味兒。于是,金琬母女各敬他兩杯。

四盅酒下肚,卯生並沒有感覺到多少異樣。而金琬僅兩盅酒,便臉飛紅霞,顯得比平日更加嫵媚可愛,卯生不由多看了她兩眼。金琬留意到了卻並不介意,只是笑。她的笑永遠都是淺淺的,卻有一種令人心感舒坦的甜意。

金琬母親幾盅酒下去後,話漸次更顯多了。她談起往事,稱贊卯生母親十分漂亮,精明,賢慧。她稱卯生母親為ど嬸,說ど嬸作為一個縣太爺的女兒,一個那麼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如何瞧得起她,如何將她當作人物看。她言出由衷,語氣中帶有對卯生母親的敬佩與緬懷,也有她的自豪與炫耀,卻又不顯山不露水,看來這位老人說話很有技巧,肚中不乏精明。

話鋒一轉,她說卯生從小聰明,說卯生滿周歲那天她去送禮助興,親眼見卯生抓周時抓的是筆和算盤,從而她斷定︰卯生這輩子前途一定會很好。接下她說自己命苦,自民國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嫁給金琬的父親,到一九五三年七月金琬父親病故,他只過了七年還差半個月的好日子,從那以後,她就像被老天懲罰到人世,與幸福徹底絕緣,受盡了人間煎熬和痛苦……

「慢點,」卯生突然插話問︰「你說,你是民國三十五年八月十五結婚,可金琬她是三十六年二月……」

「她耳聾!來,我再陪你喝杯酒。」金琬忽然打斷卯生的問話,同時無比幽怨地瞪了卯生一眼,而且,說是陪酒,卻不見她酒盅沾唇。

「啊?你是說、說金琬兒啥時候出生的呀?」金琬母親問。

或許是酒的作用,她不僅沒察覺金琬臉上的異樣,更沒有听清卯生問話的意思。她癟嘴努力地吞下一只水餃後,說︰

「金琬跟你同年。比你還大哩,二月初二生的。龍戲珠呢,不好喲。」

卯生明白,金碗母親說的「龍戲珠」,是指二月二龍抬頭,而金琬生年屬豬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傷痛最新章節 | 傷痛全文閱讀 | 傷痛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