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 27.第二十六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27節第二十六章

卯生第一次喝這麼多酒,有點微醉的感覺。金琬似是不放心地堅持送他回家。上樓來,他倒一杯開水遞給金琬後,立即劈頭蓋臉,開門見山地追問道︰

「怎麼回事?」

金琬接過水杯,一臉微笑問︰「啥子怎麼回事?」

「哼哼。」卯生怨金婉明知故問,道︰「我問你,民國三十五年八月十五結的婚,第二年二月初二生你,扳著指頭算,五個月多一點點。自古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你怎麼如此早產了?還瞪人眼楮,怨人多問呢,哼。」

金琬忽然臉紅道︰「咋說話呢?你應該問,我母親怎麼如此早產了我。」

「——啊,對對。」卯生不禁也臉紅,「是啊,你母親怎麼就少懷了你一百多天呢?那該是,該是還沒有長鼻子眼楮吧?」

金琬面帶幾分難堪,但她並未忸怩作態,也沒有再怨怪卯生的意思。她放下水杯,臉上漸漸恢復了平靜。她看看他,頗帶幾分嚴肅地說︰

「這就是我不想叫、也不應該叫你‘大大’的原因。只是,我又沒有勇氣和膽量對你說起那些事兒。」

「什麼事?啊!」卯生無限好奇地問。

「唉,一句兩句的說不清楚。」

「既然一言難盡,就慢慢說吧。」卯生又將水杯往金琬面前推了推道,「喝口水,說吧。嗯?」

金琬仍未喝水。她捻著衣角,卷弄了很久也沒有開口。她雖生來表情沉靜,說話卻不失大方,而此刻她竟仿佛被許多難言之隱壓抑住了;壓得她帶幾分難堪與羞怯,又隱隱有些欲吐難言之狀。

卯生仿若有了什麼預感,心中也忽生一種莫名的期盼,只是又伴有忐忑、惶恐的成分。為什麼呢?他說不清楚,也無暇深思。他希望金琬盡快開口,卻又深感不便催問。凡人都有自己或自家的**,這是應受人理解和尊重的。何況金琬是自己喜歡的人,豈忍相逼?

房上陡然有雨點打瓦的聲音,  啪啪,清脆悅耳,又惹人不安。

卯生推窗看去,時交正午,艷陽依舊,不過是幾滴雲帶雨。他轉過身來,看看依然一言不發的金琬,便打破沉寂道︰「不便說,也就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時好奇,隨便問問而已。」

「不,我要說。」金琬忽然堅定起來。她胸部起伏,顯得有些激動,仿佛怕良機一失不復再來似地急切道︰「我覺得我應該說,應該對你說。」

「那就說吧。」卯生鼓勵道。

金琬點點頭。其實,她只是苦于難以啟齒,真正說起來卻也很簡單——

金琬母親十八年前,三十多歲時在娘家有過情人。

覃氏名瓊娘,卻少有人叫。在娘家時,人稱大小姐或大女子。大女子二十歲左右時,自恃有幾分姿色,擇婿標準過高,以致很多年里東不成、西不就。直到二十四歲時,嫁出去的妹妹二女子都已經生兒育女,而她則依然獨守閨中。由此,她深覺顏面無光,一時賭氣發誓做老姑娘,終身不嫁。

話已出口,四鄉盡知,雖然不久即後悔莫及,卻也只得苦撐。如此倒也一撐十年,算得「烈烈女子」了。可是,誰知年交三十五六歲時,終因敵不住羅帳生寒,和「獨抱濃愁無好夢」的那種淒怨滋味,于是悄悄與她家聘請的教書先生建立了感情。

遲來的愛是熱烈的,不顧死活的。因此,不久便被人發覺。覃老貢生滿月復八股文章,一肚子禮義廉恥,豈容得如此大義不道,傷風敗俗?他一氣之下,令人趕走了那位教書先生,又狠心賜白綾一束,利刀一把,強令其女兒自行了斷。

這時候,覃瓊娘已懷身孕,也就是後來的金琬。她深感自己死不足惜,只是不忍累及月復中無辜胎兒。她面對長綾和利刀,痛哭一天一夜,其父竟然無情地催逼了三次。

正當瓊娘兩難時,幸虧妹妹二女子挺身而出,夜半破門將姐姐接到自己家中。二女子婆家住曬田彎,丈夫姓張名雨,也是一位私塾先生。家中雇有一名長工叫何賢岳,專業伺候田地。

大女子被救到曬田彎時,懷胎已逾三月。她驚魂稍定,想得也就多些了。她想︰要保住胎兒的前提是必須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又必須藏匿過去丑事……否則生不如死。

張雨同情並領會了姨姐的苦衷。他夫婦娓娓相勸,力主嫁人,而且事不宜遲,久拖夜長夢多絕非良策。于是,在張雨夫妻撮合下,大女子「降價」嫁給了長工何賢岳,也就是金琬的養身父親。

何賢岳家貧,年逾四十未娶。但他為人忠厚老實,在曬田彎作長工多年,周邊關系很好。憑空撿一便宜老婆,他無比高興。至于月復中胎兒,他不計較並答應永遠保密。為萬全之策,張雨主動出面,于曬田彎租房為何賢岳夫婦完婚。直到金琬出生半歲後,何賢岳才攜妻帶女搬回何家溝。

何賢岳回老家前,那位老貢生見木已成舟,又算終于在周邊顧住了老臉,便為大女子補辦了一套嫁妝。加上張雨所贈及鄰里相送,何賢岳夫婦回家時,竟有三馬車家具等物。大有「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風光和味道。于是何家溝人說,何賢岳在外遇上貴人,發了財成了家。至于其它,一概無人知曉。

然而遺憾的是婚後六七年,何賢岳本人名下竟一直沒有子女。久之,他便有了無力生養方面的自知之明,于是便更加痛愛金琬,完全視為親生。

蘭山解放不久,何賢純任本縣物華區區長時,何賢岳跟去作大師傅。夏季一天深夜人報,說數百名土匪暴亂,正密謀包圍區公所,血洗區政府。何賢岳生性膽小,聞訊當時嚇癱,不久病故。有人說他被嚇破了膽。從此,金琬失去了父愛。但她後來每每回憶起養父,心中仍然很甜蜜,很滿足。

金琬直到前年才知道這一切。

自從知道了自己真正身世之後,金琬被一種莫名心理驅動,曾悄悄打听過生父的下落。幾經周折,人終于找到了。其人解放後仍教書,現在年逾六十已經退休,但身體很好,人依精明。然而令金琬始料不及的是,時間僅過去了十多個春秋,那位老教師居然記不起誰是覃瓊娘,他已經將那段風雨一時,險出人命的戀情忘得一干二淨,故矢口否認,不肯承認當初,不肯相認女兒。

金琬痛心萬分。由此,她聯想到了《牛虻》中的亞瑟,聯想到了蒙泰尼里。深深覺得她那無情的生父,連偽善、狠毒的蒙泰尼里也不及。因為蒙泰尼里是出于政治目的,為保他的主教地位,才不敢、不便公開相認自己兒子。但他骨子里是愛亞瑟的,甚至能寬容兒子對他的個人攻擊。而她的生父呢?他們之間沒有政治分歧,他也沒有什麼「主教地位」。而且在他拒不相認親骨肉時,金婉把話說得很明白︰她此來,尋求的只是親情和心理上缺失的父愛,別無任何祈求,不會影響他任何利益。可是他依然冷若冰霜似的無動于衷,像尊無情僵硬的石雕。

金琬失望了。她含著淚,帶著笑,留下三鞠躬地離開了她的生父。她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淒愴感;但一想到自己已經盡了人子之情,又多少有了些釋然感。從此,金琬將一腔親情愛心,全部傾注在她母親身上。她感激母親忍辱負重地生下了她,含辛茹苦養育了她。她深深感到她的母愛超越一般,更覺得自己應該、也有責任保護母親的**。

「可是,」金琬說,「今天,我還是將這一切告訴給了你。」

金琬沉重地說到此,艱難之後,似乎如釋重負般地輕輕地噓了一口氣。此刻,她兩眼含有一絲擔心地看著卯生,顯然在期盼對方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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