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二十九年三月初七,距離老祖宗過世剛好一個月。宮中沉悶的氣氛還未盡數散去,卻又再次發生了驚天動地,令人措手不及的大事——天帝猝然駕崩。無任何前兆的事情發生,突如其來,整個天朝變得激動異常。
玉琬站在玉階,望著來來往往的各路人馬,看著亂中有序的宮人忙碌,神覺敏銳的她已經感覺到不同尋常的異流在空中暗暗浮動。天帝在半個月前召見了她,卻並沒有下旨將她調至御前侍候,而是將她留在了慈寧宮,這在當時,讓很多人感覺困惑,不明就理。而玉琬更是保持了一貫的沉默,什麼也沒,默默地守在慈寧宮,拾掇著宮里的花花草草。
「七哥,這可怎麼辦?父王沒有再立太子,又沒有留下遺旨確定皇位繼承人,這上位該由誰來坐?」玉階對面下層行來一隊人,話的是其中一位皇子。
「當然得由七哥來做了,七哥不是一直在監國嗎?那明父王有意培養七哥治國的才能。」另一位皇子十分肯定地。
「兩位皇弟,不要亂,這事得由朝廷和二位母妃共同拿主意。」七皇子道。他的二位母妃自然是貴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天帝在位期間,這兩人暫攝天後之責,對下任繼承人有投票權。
玉琬站在高處遠遠地望著他們,七皇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儒雅,臉上帶著笑容,似乎勝券在握。突然,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原來是四皇子和一伙人從他側面過來。
「四哥!」
「七弟!」
四皇子與七皇子見禮,其它人照行。
「怎麼?四哥要去找母妃麼?」七皇子笑問。
四皇子看著他,繃著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只听他答︰「七弟也去?」
兩人相視一笑,均看了看對方身後的人,然後互請一聲繼續前行。
德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她自然會偏向自己的兒子,而貴妃娘家在朝堂之中仍有不少勢力,而這股勢力向來與國舅不合,因此,大家都猜測著她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支持四皇子的機率大。天帝和後妃們常將後宮與前堂不相干的話掛在嘴邊,可誰都知道那只是給外人听的。家族勢力大,即使再怎麼不受寵,在後宮之中也無人敢怠慢。可如果家族無權勢受寵,那就是再受寵,一旦聖意淡下來,其下場也可想而知。如果真像他們所,朝堂與女人沒關系,那為什麼歷代天子要娶權貴大臣的女人為妻為妾呢?玉琬嘆氣,繼續觀賞夕陽。
好久沒見甄兒了,也不知她現在過得怎樣。這幾日去求見兩位娘娘的人不少,惜姑姑和甄兒是兩位娘娘身邊得上話的人,自然也會有人去打擾。玉琬只希望甄兒不會選錯方向,不會陷入泥潭太深。
沒多久,七皇子與四皇子又同時出來。眾人臉上均有不悅之色。七皇子臉上那淺淺的笑容消失,而四皇子臉上則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就那麼繃著臉移步。玉琬淺笑,她幾乎已經習慣四皇子的兩面三刀,人前人後大變臉。
「大哥的孩子那麼小,怎能當此重任?預選名單怎麼會有他呢?」一位皇子嚷嚷,七皇子連忙拉他。
四皇子這邊的人轉頭看他們幾眼,繼續往前走。七皇子將手一甩,面上帶著怒氣,急沖沖地離開。
這樣的結果早在玉琬的意料之中,她太清楚仁王妃的為人,如此難得的機會,她怎麼會輕易放過呢?可惜,正忙著拉幫結派的皇子們都不知道,天帝不是沒有遺旨,只是沒有公開而已。或許,很多人忙得焦頭爛額,可到頭來卻改變不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命運。
「姑姑,听十九皇子正日夜兼程趕回來。」宮女熒兒過來回稟。熒兒現在比以前精明多了,在玉琬身邊,可算是她的左右手。
玉琬點點頭,不置言,只望著天邊火紅的夕陽發呆。十九皇子是注定見不到天帝了,從北方趕回來,就算是日夜兼程也需要八天左右的時間,而他那急于爭奪權力的兄弟,自然不會坐失機會。
「我們回去吧!」玉琬道。
兩人轉身,卻發現四皇子不知何時站到了她們身後。
玉琬朝熒兒使個眼色,她先告辭離開。玉琬行禮︰「請殿下節哀!」
四皇子強顏一笑,讓她起來,自己踱步到台階邊上,也望夕陽。
「你要繼續沉默嗎?」沒有轉身,聲音低低地飄過來。
玉琬抬頭望他,往日自信的臉上有了一絲灰敗感,言語間也不似前幾天那般輕松,背影顯得沉重。看來,他的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殿下想听奴婢談什麼?」
「隨便!什麼都行!」
「當然,我更希望你能談談父王旨意的事情!」四皇子轉身,十分篤定地。
玉琬大驚……
「四殿下笑了,陛下的旨意奴婢怎會知道?」她裝傻。
四皇子不以為意,他兩手相背于後,睇望玉琬,眼角泛著笑意。玉琬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她明顯感覺到,這次,四皇子的笑容並沒有達到他的眼底,也並不是發自他的內心。這抹笑,讓她看到了不相信和算計。
沉默,令人緊張得差點窒息的沉默。
四皇子不出言,玉琬也不話,話越多疏漏之處就有可能越多,所以她決定以靜制動。令人難受和心驚的是——四皇子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玉琬!」是甄兒。她在下邊招手,因為柱子的原因,四皇子的身形被擋住,她沒看到。
玉琬看了看她,又回頭望了望四皇子,听候他的決定。
「你先去吧!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成王敗寇,若是我輸了,我和支持我的人都會受到打壓,或者是死亡。」四皇子用無比認真的語氣,甚至帶著點懇求的意味。他的眼楮依舊是那麼深遂,玉琬望著他,沒有正面回答,只緩步離開,朝甄兒走去。
兄弟相殘,這不是玉琬想要的結果,她始終沒有忘記老祖宗的托付。
「還是你好,一個人清清靜靜。現在,更是來去自由。」甄兒一照面就抱怨。
「怎麼?你那里不是一向都不得清靜的嗎?以前也不見你什麼,怎麼這次這麼反感?」玉琬明知故問。
「什麼嘛!最近惜姑姑的日子也不好過,兩邊主子都想拉攏她,而她自己又有些舉棋不定,唉!總之是一言難盡!」甄兒皺著眉,手里玩弄著絲帕,邊走邊。
「你呢?怎麼想的?」
「我?」甄兒用手指著自己,玉琬點頭。
「我嘛!嗨,其實誰當天帝跟我不相干,誰當都好,反正都是主子!」
玉琬輕笑,甄兒能這樣想她就放心了,至少她知道這樣的她不至于卷入此次的事情中。
「你呢?最近好嗎?現在慈寧宮只剩下你和熒兒,很寂寞吧?」濃濃的心疼之意。
「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並且喜歡上了寂寞。」玉琬輕輕淡淡地答。
是的,她已經習慣慈寧宮的寂寞,並且希望能就此寂寞下去,可惜……
「奴婢見過七殿下!」甄兒行禮,回神的玉琬相隨。
「都起來吧!玉琬可有時間?」
玉琬點頭,伸手拉住甄兒的左手,輕拍兩下,以示安慰。她跟著七皇子走,回頭時,發現甄兒一臉落寞地望著他們兩人的背影。玉琬若有所思地瞟七皇子一眼,再回頭看甄兒,後者卻故意跑開了。
夜幕降臨,朦朧的光線總是讓人浮想聯翩。
七皇子原本白淨的臉,今兒有些蒼白。玉琬最近常見他笑,卻並未感覺那笑容是發自內心。兩人來到以前經常游走的小河邊,這里有很多回憶。宮中各個角落,入目皆白,四處系著白花,四處蕩著白帆,還有白色的燈籠……這樣的白,讓玉琬感覺有些觸目驚心。
「七殿下過得開心嗎?」
七皇子顯然沒想到她開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這個問題,一時噎住沒答。
「殿下監國也有一段時日了吧?感覺如何?」玉琬繼續問,緊接著又解釋︰「殿下別誤會,只是奴婢見您很少像以前那樣開心地笑了,所以有此問。」
七皇子釋然,他長嘆口氣,一開口便是帶著百般無奈︰「母妃希望我能登上大寶之位,國舅他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我身上,而我……」
「殿下自己並不想當天帝對嗎?」玉琬一針見血。
七皇子赧然,好半晌才頹然點頭。
「奴婢自小與殿下認識,以前的殿下暢談天下,愛好書識,喜游天下。可如今,以前的那個殿下越來越遠了。初時,奴婢還以為您改變了志向,決定問鼎大寶,想坐擁天下。」到這,玉琬頓了頓,她看了看七皇子的神色才繼續往下︰「後來,奴婢發現您過得並不開心,所以才大膽有今天的所問。殿下不會怪奴婢無禮吧?」
「怎麼會?」七皇子肯定地。「老祖宗在世時就知道你聰明,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讓我更加明白,你的聰明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你喜歡的人是十九弟,對吧?」他問話時並未回頭,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得到答案。「十九弟是很好,至少他對你很坦然,他對你的感情不含任何算計,只是一味地想著讓你好。不似二十一弟,雖然也是同等喜歡你,可話做事卻缺根弦。你喜歡十九弟而放棄二十一弟,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玉琬反駁︰「殿下誤會了。其一,殿下們都是陛下的兒子,是我們天朝的精英,根本沒有奴婢挑選的份;其二,十九殿下和二十一殿下都是從小與奴婢一起玩大的,大家感情親厚些,這也是常情。再,二十一殿下比奴婢年歲小,從小奴婢就像姐姐待弟弟般待他,所以,奴婢永遠不會放棄他。這點,不僅僅因為他是主子。二十一殿下有時做事或許欠考慮,可奴婢知道他的出發點都是為奴婢好,而且,他還小,將來有機會長大成熟。等有一天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他對奴婢的感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到時,他會過得很幸福。」
「你很理性,似乎很有把握。」
玉琬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反而將話題引向別處。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老祖宗去後,奴婢一直在想這句話所包含的深義。」
七皇子的眼神驀地凌厲起來,他望著玉琬,想穿透她的眼神看到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玉琬沉靜地看著他,真誠、坦然、無畏。
「怎麼突然想起這句話?」七皇子放棄對視,轉而背身,伸手扯著身前的柳枝。
玉琬認認真真地答︰「因為老祖宗最後留給奴婢的遺命。」
「哦?」七皇子雖然反問,可臉上並不吃驚。
「老祖宗曾拉著奴婢的手,要奴婢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殿下們的相互殘殺。」
「你想勸我放棄?」七皇子怒。
「為了天朝的將來,奴婢是有這樣的想法。」玉琬毫不畏懼地。
「為什麼?」七皇子狠狠地抓著她。
玉琬掙月兌出來,侃侃而談︰「天朝五分之三的武將歸順了四殿下,一半的兵符握在他手上,這是其一。其二,支持您的人是國舅,是外戚!天帝在位時,國舅的勢力達到空前的膨脹,甚至差點引發宮變,這點,奴婢不明,七殿下心里也明白。天帝晚年想實施新政,卻力不從心,原因就是阻力太大,而這阻力,七殿下心里也明白。小全王是太子殿下的親骨肉,可年歲太小,由他繼位,王權旁落,風險太大,奴婢想,各位殿下應該都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當然,以仁王妃的實力,小全王雖然是候選之人,卻無勝出的能力。重點在于,七殿下您怎麼想?首先,您是否真的下定決心要當這個天帝?七殿下登基之後想做什麼?有沒有想過那些事情能否做得成?您是否有把握四殿下無二心,他不會反您?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您有把握壓制得住國舅?」
靜,非常的靜。
七皇子沒有反駁,也沒有沖動大怒,他望隨風拂動的柳枝,靜靜地沉思玉琬之言。已經有太久沒有听到這樣的言語了,身邊的人每天每人每言都是請他一定要爭取登上帝位。初時,權利確實帶給他享受和快感,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沒有**自主權,他處處受制,卻又不得不咬牙前沖。真的想當這個天帝嗎?他有些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