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127再見酉蘇,米袋遺孤
「 當」一聲清脆響聲,鋒利的銳刀砸落在石板上,震起了齏粉塵土,卻沉澱了血漿皮屑。
一灘殷紅的血像不斷涌出的地泉,一圈一圈急速擴散,豆大的血珠子一顆顆砸下,漸漸淅瀝成片,沖刷如河。
東方憲終于放下了那怡然愜懷的姿態,他清楚的察覺著心底有一股突然躥上的冷意,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迫使他不自主的後退一步,將停留在清秀少年臉上勝券在握的目光,重新移回了夷則的臉上……
或者說,是他的斷肢之上!
方才的事態太快,沒有人能夠阻止。
他在少年的額頭劃出了十字,隨後便放出了讓藥物浸泡後皮囊堵塞的淤血,救了人一命,可卻在東方憲不再設防之時,他竟以刀鋒的長度為界,在自己的小臂三分處一刀而下!
刀口沿著他早已研究熟稔的骨肉連接空隙,果決地葬送了一門曠世絕學,將自己送進了一個名為「廢人」的世界,來換取他彌足珍貴的「自由」!
蒼白修長的手指還緊緊握著刀柄,而手腕更因為巧取用力,所以青筋骨痕在皮膚下還顯得青褐一片就是這樣的一只手,保持著最鮮活的記憶,卻留下了最僵硬的回憶。
東方憲怒不可遏,他驚詫,無措,失落,生氣,一切爆發的情緒在須臾的愣怔之後,毫無遁隱地燃燒在他的瞳孔之中!
怒什麼?可恨自己終不能擁有一張此生不滅的皮囊?
驚什麼?可嘆自己泯滅所有過去只為成就新的生機,而他……斬斷一切身份羈絆,就為了回歸本初,活出最真的自己?
南轅北轍,絕不可能殊途同歸,那又究竟誰對誰錯,誰正誰邪?
他心中已有答案,否則他不會發怒,不會驚詫……
其實他早已明白,他已被同伴兄弟所遺棄,被世間凡塵所忘記,可他卻很清楚,最先被拋棄的是他自己……
東方憲的指尖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吐納出肺部污濁的血腥之氣,其實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味道,不會真得如戚無邪一般,享受這樣腥靡地臣服,他會厭惡,甚至惡心。♀
縴塵未染的魏紫青靴一腳踩上了血泊之上,腳尖指著躺在地上的斷手,針尖麥芒,無聲相問。
「……此刻,你還憑什麼活下來?」
「命……」
有人嘲諷,有人崢嶸。
他氣若游絲,卻眸色霍然,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極端的痛楚麻木了夷則俊逸的臉龐。他已卸下了一生所累,赤條條一條,若再不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怎算紅塵走過那麼一遭?
雷聲隆隆,一道落地驚雷如游龍一閃,震得九重煉獄也抖落三分塵來。
大雨傾盆,只是地下囚室中,亦如鬼蜮深淵。
石門洞開,一道涼薄的火光從囚室外的火盆架上照了下來,投在東方憲的背脊上,照顧一道孤冷的倔傲來。
他向夷則投去最後一眼後,緩緩扭過了身,他的手還負在身後,邁開了飄浮無力的步子。
「對或者錯,正或者惡,你說了我不信,我說了你也不信,那……不如就讓老天給我們個答案吧,兩條路,不過都是死」
余音空寥,散在空道道的石道拐角。
在東方憲走出囚室的一瞬後,分列兩邊的皂隸得到了默許,他們手武鋼刀鐵棍一股腦沖了進去,朝著血流不止,耷拉垂首的夷則猖狂撲去。
他們不是東廠的暗衛,只是曾經戚無邪座下最為末吏的粗使走卒,這幫人胸無點墨,恃強凌弱,以往由著戚無邪震懾不敢造次,可此番被東方憲啟用後,他們便替代了原本鬼影無蹤,大名鼎鼎的十二暗衛,成了煉獄新得干吏爪牙。
一旦正名,壓抑已久的報復扭曲成了仇恨,他們肆無忌憚的向夷則沖去,似乎殺了這樣一個重傷的人,便能徹底取代十二暗衛的地位,成為煉獄,乃至所有人心中凶神惡煞的人間鬼老爺。
因為自卑,所以急于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新主人也不外如是。
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殺戮被囚禁在一間石室之中,這里消亡的是狂妄的貪婪,是無恥的踐踏,重生的本初的自我,是期冀已久的自由……
*
迎風立階,轉眼已走完煉獄的九重石階。♀
東方憲站在鎮守石獅之間,臉上凝重的神色一點也沒比猙獰的鎮獸好上多少。
鉛雲低垂,暴雨驟降,豆大的雨水捶打在地上,激起塵泥地上的埃土,灰蒙蒙地一陣陣似浪席遠……
悵然之情在心,激烈地纏斗從地底深處慢慢向上而來,那血水滴答在階梯上的聲音由遠及近,東方憲不怒不惱,他似乎很享受回過頭的一剎那,看見夷則渾身浴血,猶如鬼蜮羅剎般佇立在身後那般感覺。
然後,憐憫的施舍,亦或是輕而易舉的絞殺,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理智告訴他,他必須殺了他,讓世間唯一知情之人殞滅塵世,來殉葬他「鳩佔鵲巢」成為江山主宰犧牲品,可他的心底偏偏還有另一個叫囂的聲音。
那聲音輕弱蚊吟,卻實實在在的存在它說,如果沒有夷則的錯,那誰來證明東方憲的對?
本就是一場博弈的豪賭,既然彼此都押上了所有身家性命,如果沒有對手,誰肯來見證這一場抉擇?
「你我索求不過一個人,一份情,你舍棄所有換來的一份自由,可是她想要的麼?」
有人一聲嘆息,抵不過老天的酣暢嚎啕,一語苦澀終是被傾盆的雨聲湮沒,痕跡無蹤……
思緒被雨聲攪得紛亂,直到一聲長嘯的馬嘶傳入耳中,方拉回了東方憲的神思。
他眯起眼楮,透過雨簾眺望遠處只見一匹飛馳的駿馬踐過水汪子,一刻不停地拐過東廠胡同,朝著煉獄衙門奔來。
馬上的人飛羽月白錦袍,漆黑蟒靴,面上扣著一張金絲鉤編地面具,比起十二暗衛的黃金面具,更顯金貴輕巧。他靈活地勒停了馬頭,翻身滾鞍而下,身形輕盈,猶如清風一陣,已穩穩站在了東方憲的面前。
不顧雨水澆淋,他自是有自己的一派風流雅致,不忘抽出腰際的鐵骨折扇,悠悠敲在了掌心之中,面對東方憲投來的詢問眼神,他只是蜜唇一勾,無奈淺笑。
唇上的三分水色渾然天成,笑意淺淡似蓮,那刻意的一份妖媚,須臾便將這朵蓮渡成了妖蓮。
「找著了?」東方憲瞳孔一縮,薄唇輕啟。
「不過京城里的一個小女圭女圭,又有何難的?」那人抖開折扇,掩著唇才肯開口說話,姿容冠絕,堪為女貌,一股幽淡的香氣從扇面上傳來。
「人在哪里?」
「呵,忘了你我的約定?我幫你自是因為你這張皮囊,我心甘情願為你殺人放火,謀權天下,我自是顧我開心,可你也休想瞞我……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酉蘇!」
東方憲一聲指名道姓,卻沒了後話。
一聲輕蔑的笑意從扇後傳來,月白的寬袖松垮垮搭在小臂之上,露出了一截清瘦的手骨,酉蘇緩緩收起了折扇,秋水凝睇,芙蓉俊顏,長眉遠山顰黛,勾起一抹輕佻之意方有些男兒之色。
今時今日的酉蘇不復往日白蓮的清雅,它扎根情虐的污土,妖艷出了愈加鬼魅的容顏。
素手一指,輕悠悠戳上了東方憲的胸口,在他衣襟上的行蟒銀邊上游走,甚至不在意,又偏偏多了那麼些曖昧在里頭。
是,他輕浮,輕浮如那鴻毛,將那一份不容世間的沉重感情,撕成了逆風而起,又隨風而散的飛絮,似無若有,與空氣同生同滅。
他早已不為戚無邪而活,他只為自己,為了一分誆騙自我的滿足,他甘願做任何事哪怕只是為了一個冒牌貨。
抬起狹長的眼眸,瓊鼻一點,姿色清然,他審視著那張愛至刻骨的皮囊,眸色流轉,卻寒意冰霜,揚唇輕語︰
「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他是大周後嗣……可對?」
「……」
東方憲眉頭一蹙,負在身後的手腕緩緩滑下,擦過血紅的錦衣華服,摩挲出一陣細軟的響聲。
酉蘇見其不語,笑意深了三分,他重新抖開折扇,扇出了清香詭魅的味兒,一絲一縷直往鼻子里鑽去。
只嗅了一下,東方憲便覺不對,他瞳孔一縮,不著痕跡地閉住了鼻息,待眼前黑暗過去,才抬眸望進了酉蘇的眼底。施粉用毒高手,人們只記得他那一段不為人齒的畸戀,卻忘了他是那個須臾取人性命的聞香樓「女公子」
收了扇面,反手一扇,又是另一種清冷的沉水香,味道更沉一些,恰好能紓解方才的頭暈心悸。
往復無常,他拿捏著細微的風向,將無形翻覆在手中隨心所欲。
輕笑一聲,他攤開自己修長的指尖,休整干淨的指甲縫中嵌著色澤不一的香粉,越是艷麗繽紛的,越是致命迷惑。
「男人素來厭它,一絲一點藏在空氣中便心有警覺,但女人不同,致幻只在片刻,我還怕問不出什麼子丑寅卯來麼?」
話畢,酉蘇抬眸一眼,挑釁溶在一腔春水笑意之中,剝開了東方憲自以為完好的隱瞞。
「你見過了她了?」
「見過,嘖嘖,真是可憐……活著倒也是苦了她了,可我不同情她,反倒欣羨她,若我能那般折在那個人的指下……」
並沒有繼續的意思,輕悠悠的話如此無謂,又如此輕浮,它瘙不到任何一個人的癢,卻能叫自己品嘗到什麼叫千瘡百孔的苦澀。
淡去唇邊的苦澀,酉蘇復而開口︰
「當年國破山河碎,外有守土將軍獻關投降,內有國蠹賣主求榮,漢室傾倒已是無可挽回的局面,亡國之君沉湎美色,身子虛乏,本就無甚子嗣,又踫上中宮犯妒,戕害幼子,大周承繼無人。可誰能想到,御奉宮女一朝雨露懷有龍嗣,在國破一日分娩降生,由宮中一太監偷運出宮……」
他頓了頓,掃了一眼東方憲的臉色,繼續道︰
「當日門外接應的是一米商,為了求財而來,本以為太監貪財,趁著國家大亂之際偷運珍寶出宮,便答應里應外合,將東**入米袋之中,誰想偷出來的竟是一個女乃女圭女圭。米商百思不得其解,將這一個疑問一直留到了臨終,把它作為一樁心結,告知了膝下的一雙女兒……」
「小女兒已命喪黃泉,尸骨無存,至于這大女兒嘛,活著不如死了……呵,不過有一件事我想不通,她既早已知曉,為何今時今日才說,你要的大周遺孤,未曾不是戚無邪真正想要的……究竟什麼東西是真的沒有的,冒牌的才有?」
東方憲冷笑開來,狡詐消失在猙獰的笑意中,將俊美無儔的絕色姿容扭曲成了修羅鬼煞,他似乎听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笑得不能自持,等酉蘇嘴角邊的笑容一絲一絲淡去,他方止了冷笑,一字一頓的吐出答案,一個字,便足以銘心刻骨。
恨。
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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