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128命有定數,夷則歸隊
雷雨傾盆,砸在石梯落磚上隱隱沉悶,東方憲自持而立,轉而想起了那個殘缺女人悲愴之際的憤慨之言。
那日便也是這樣一個雨天,也在東廠煉獄的大堂門前,他第一次戴上了戚無邪的人皮面具審視腳下的蒼生蜉蝣,而她第一次跪臥在雨中,將傲骨決然融入那一句殘破扭曲的身體之中。
她是來做交易的,第二次。
第一次,她以為能夠用一個消息向戚無邪換回小紫和自己的自由,卻沒想到最後筋骨俱碎,殘身斷骨,連勉強能夠自保的小紫也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她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之所以吊著一口氣,不過為了手心里僅剩的一絲溫柔,和心底那個不知不覺扎下根的男人。
太簇救下了她,日以繼夜,藥食相送,這些事對尋常人來說不過是憐憫的舉手之勞,可對于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背主的行徑?
心牆瓦解,和煦初升,如果這一副殘破的身子換取得是那樣一份奢望的感情,她願意停留萬丈紅塵,歷劫受苦,逃月兌輪回。
她將父親臨終的疑問從心坎里重新挖了出來,托太簇為其抓藥之便,悉心尋訪當年托付父親運送米糧的那個前朝太監,在她終于證實心中猜想的那一日,太簇卻選擇了離別。
柳絮留離人,紅豆托相思。
他的處處安排令她絕望,大到房契地契,小到藥食米糧,甚至拿出了終身的積蓄,只為她延請了照顧一輩子的大夫。
他只說去為戚無邪辦件事,可習冰並不傻,她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卻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
他許諾歸期,她只答應等他一月之久,多一刻便是心頭折磨。
歸期已盡,人影無蹤,她只能癱坐在輪椅之上,一點一點挪到了東廠門外。她滿目崢嶸,視死如歸,她想再試一次,用「大周後嗣」的秘密向戚無邪換太簇一條命,一生自由。
命途難測,天意弄人,可歷史並沒有重演,賦予自由的權力不再需要戚無邪的憐憫施舍,她可以自己爭取,並且……把曾經的仇恨付諸報復。
這樣的機會讓習冰和東方憲一拍即合,她分享了她的籌碼,他承諾了他的權柄,于是,找尋大周後嗣,以戚無邪的名義手段建立漢人政權,成了他和她心照不宣的約定。
人心易滿,人心也貪。
她本只求依偎陪伴的平淡幸福,只要一雙人,一份安寧。可當機會來臨時,她卻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征途、爭搶、報復!
她要以勝利者的姿態擁有那份安寧,不是苟且偷生,亦不是別人施舍,而是強者至尊後,誰也無法覬覦的姿態。
……
思緒游走紛亂,有因有果,愛種下了因,恨結出了果,東方憲又何曾想過,有一天他會和習冰同謀江山?會和酉蘇一扇之間?
種種沒想到,樁樁思無著,這恐怕才是天定的人生。
眼眸半闔,長抒了一口氣,東方憲隱去心頭的感概,習慣性地用防備為漂亮的鳳眸描上一彎狡詐的眸光,他見酉蘇信心滿滿,怡然愜懷,想來那個孩子已是股掌之物,此番來這里故作姿態,料想他不過是想掙一分臉面頭功,殺一殺他東方憲的銳氣。
三虎謀皮,各有心思,得防著,得哄著……
「你我時間不多,糧草之事拖不了戚無邪太久的步子,新募的士兵要吃要喝,承諾的軍餉更是一分不能少,此刻已是他渡劫之時,若不能趁此機會迎頭痛擊,來日必是我等品嘗苦果的時候」
東方憲雖依舊端持著架子,可嘴里已軟了語氣。
酉蘇長眉一挑,笑得輕浮,月白長衫在雨中飄決,像一朵盛放的妖蓮,他指尖輕抬,一寸一寸攀著東方憲的襟邊而上,幾乎要將上頭的海崖紋路撫出水色來。
「你倒是什麼話都說……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去害他?」
「像狗一樣乞討的事,這輩子做一次也就夠了!呵,道听途說的我也知曉,當年帝君山上,你已做了……」
「夠了!」
春風笑意轉瞬已無,喉頭滾雷悶聲一句斷喝,酉蘇美目圓睜,干澀的眼珠不復神采,只等一滴雨水打進他的眼眶,才重新滋潤了他枯竭的眸色。
別開眼,扇骨涼手,他薄唇輕啟,帶上了三分正色道︰「孩子我已經找到了,但卻不是你想的那樣」
「恩?他在哪兒?」
東方憲松了一口氣,勾起一抹算心誅心後的自得笑意,坦然問道。
「廣金園……」
對上酉蘇的目光,東方憲的笑容瞬間僵在了嘴角邊上,心悸一跳,轉而便是針扎一般的細密疼痛,他想笑……對這樣的巧合瘋狂的譏笑!
……
「師傅,小五是最先入門的,按照資歷,小五為什麼不是大師兄呢?」
「禪意十歲,我也十歲!我們一樣大,我是六月生的,她也是六月生的,可是師傅從不告訴小五,是六月幾日的生辰,小五從沒有過過生日!師傅為什麼說禪意比小五大?」
「小五十歲?小五不是才七歲麼?……這、這不是小五從小身子不好,又瘦又小,看起來比同齡的小了不少,那我干脆讓他小上三歲,免得別人說我虐待小女圭女圭,不給他吃,不讓他長啊」
「師傅……為什麼小五沒有爹娘?小五真得是從米堆里鑽出來的麼……哇嗚,不要,小五不是大米!」
……
往事歷歷在目,曾經的寬慰小五身世的趣言竟一語成讖,嗤,十歲?米堆?
好樣的,師傅,這便是你對舊主舊國盡得最後一份心麼?!
東方憲臉上陰晴變化,已不是淡漠的偽裝可以掩蓋的,這些表情落在酉蘇的眼中,成了不吐不快的興奮,東方憲不是死了麼?他的情感留戀可有一同陪葬?
「你還準備殺他麼?」
「……」
「你若為難我興許能夠代勞,小女圭女圭嘛,一陣香甜的風就再無痛苦了,是你說的嘛,當下時間緊急,戚無邪雖遠在涼州,可他在京城的耳目甚多,一旦他知道大周後嗣的下落,你的底牌未出已廢……還怎麼爭?恩?」
「我不會殺小五」
東方憲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了出來,這樣的話在酉蘇听來不過是不堪命運捉弄的賭氣之言,不殺?那你要如何,將這名正言順的漢家遺主送去給戚無邪?
輕笑一聲,酉蘇抖落開了折扇,再沁然的香風也吹拂不去東方憲此刻心頭的惱火糾結。♀
「何必呢……」
回其嗤笑,東方憲骨手抬起,擋開了酉蘇手里的折扇,直視他春風含笑,暗藏譏諷的眼,回得坦蕩,答得誠然︰
「漢家遺主的價值豈非只對戚無邪一人而言?當下三方勢力蠢蠢欲動,戚保駐扎涼州境,拓跋湛割據江南月復地,對峙聞風不過徒托空言,尋個借口罷了,任誰師出有名?清君側?他們哪個擔得起這個名兒頭!」
輕蔑無處遁形,狡詐漸漸擴充了他陰霾的雙眸。
「戚保,前朝叛臣,晨陽門之變的手下敗將,拓跋湛,矯詔奪位,人心早失!至于戚無邪……不過地方小小的土司,何以正兵戎之名?!還有你別忘了,戚保身後的是廢太子拓跋騫,這本就是鮮卑人的王朝,與漢室有什麼關系?漢家遺主只有在我的手里才有他的價值,活著……好好活著……」
酉蘇瞳孔一縮,立即兜頭給他澆上了一盆冷水︰
「是,你自己說的,這是鮮卑人的王權,金鑾寶座上嗷嗷待哺的是鮮卑皇帝,東廠督公再過攝政又如何?怎麼也逃不出你是鮮卑之臣的理兒,既然這樣,你又拿什麼來擁立漢室皇子?!」
眉頭一鎖,危而欲墜的信心不堪一擊,聰明如他,如何不懂這個道理?可再難,這也是一條路,他要走的路!
他東方憲的路和酉蘇不同,不單單是惡心戚無邪,不僅僅是膈應戚無邪,他要的不是游戲,而是這放眼的錦繡江山,和江山里的她!可他是漢人,所以絕不能讓鮮卑人的山河來惡心自己,顛覆,重建,這一切都是必須的!
而且,他不想小五死……
一點也不想。
「那便是本座的事,與人無尤」
「……」
東方憲廣袖一揮,紅袍騰空而起,舒展地艷色決然像一道血紅的光,滑過酉蘇地鼻梁他善聞香,這雖然只是一件衣服,沾染另一個人影子的冷香,可哪怕只有一絲一縷,他都如獲至寶,心神皆醉。
戚無邪的冷香,是他一輩子無法調制的執念。
沉默蔓延,只有雨聲依舊,倏然,一聲急促的呼喊從幾丈外傳來,一個跌撞的人影從雨幕中沖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衫,雖扮作乞丐的模樣,可樣子秀氣,舉止文雅,只是此時面色泛紅,酒氣漫天,讓冷雨一澆不停地打著酒嗝,難受的抓心撓肺。
「公、公子,嗝……不好,人……人跑了!」
「……」
「啪」地一聲響,骨扇敲在了手心之中,酉蘇投來冰冷如霜的眼神,凝結了雨幕不綴的水滴︰「你再說一遍……」
來人哆嗦一顫,徑直跪倒在地,他抹了一把臉上滴答不止的雨水,慘色著一張臉道︰
「屬下謹遵公子之命,化作乞丐的樣貌將廣金園全部監視了起來,里頭的賭客也都是咱們的眼線,屬下有信心,絕不會打草驚蛇!可……」
「嘁……」
東方憲面色不佳,可听聞此處不由嗤笑起來,極不給酉蘇面子。
「說下去!」酉蘇掃了一眼東方憲,勉強按下了想一揚手毒死下屬的沖動,按捺心中怒火。
那人抬起眼楮,瞅了瞅自己主子,又看了看猶如神佛的東廠「督公」不由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心虛道︰「後頭來了一個姑娘,由著東廠的腰牌,說是督公體恤,特地送來酒水吃食犒勞,屬下們不妨,結果都中招了,醒來之後……之後人便全跑了」
姑娘……
是誰?
東方憲與酉蘇對視一眼,他率先滾鞍上馬。
勒緊了馬韁,扭轉馬頭,東方憲此刻就要向廣金園奔馳而去豈料這時候,酉蘇卻悠哉往攔在了馬身之前,他挑了挑眉梢,冷言挪揄道︰
「督公,這可是人家的馬,您擅自騎用且不打聲招呼?況且……听著里頭的打斗聲,那位小兄弟可謂闖盡生死關,你都打算放他自由,若死在我的手里,未免委屈,可是?」
東方憲嫌惡一眼,他扭身看了一眼石門緊閉的煉獄入口,嘖了一聲,一抄手將酉蘇拉上了馬,抖落心頭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東方憲定下心神,猛地一夾馬月復,沖進了雨幕之中。
*
馬身隱入雨中須臾不見,而煉獄大堂里,那扇陰間通往陽世的大門,卻在這個時候被人狠狠撞了開!
渾身浴血的人發絲凌亂,他每走一步都踉蹌虛浮,他的右手上隨意扎著一塊布,已讓鮮血染透,隨著他的腳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砸出一朵妖冶重生的花。
左手里緊握的鋼刀已經砍殺的缺口連連,刀尖甚至扭曲變了形,它劃拉在地上,發出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
九重深淵,地獄冥府,他一步一步走了上來,殺人不再是殺人,受傷也不再有痛楚,他只是麻木地將擋在身前的人砍倒。
起先,他會本能的躲避傷害,尋則最利落的方法隔斷別人的喉嚨,漸漸地,他開始煩躁,他大殺大砍,並不耗費太多的神思,只是單純的往血肉上砍殺,最後他變得麻木,任由敵人的刀劍刺向自己……
等他們嗜血地全部撲上來時,再揮刀奪首,取人首級。
他不疼,反而覺得輕松,這樣殺人……快多了。
踏下階梯,腳踝一扭,他跌進了暴雨之中,任由雨水沖刷身上的污血穢物,他不由揚起了頭,喉結滾動,干澀的唇迎著雨水滋潤,大口大口的喝著老天饋贈的重生。
沐浴洗禮,重獲新生,他交代了本該屬于這里的而一切,不負主上,不負東廠,他這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除了他自己。
終于……終于……
仰面倒在了水泊之中,四溢的鮮血從身後蔓延,像一道道急速的血流,沿著地面上的磚縫各處蔓延。
他感受著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看似冰冷,卻如沸水滾燙!
眼眸半闔,他看不清蒼莽一片的鉛雲天際,他等不到旭日初升的曙光,卻等來了半池雨露承恩的女敕粉菡萏。
一把七十七骨油紙傘,為他撐了一片天。
傘下的女子梨渦淺淺,新月彎眉,她的眼楮水靈,就像一條趁著雨季躍水而出的魚兒,帶了夏季的荷花似錦。
「小魚……」
「虧你還認得我,廣金園那我已經搞定了,笨蛋,就等你啦!」
「……」
夷則輕嘆一聲,失血過多的臉雖然慘白無比,可他任然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漸漸地,他松開了緊握鋼刀的手指,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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