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他們怎麼來了……
她迅速向戚無邪投去一個疑惑萬分的眼神。♀
戚無邪眼風斜睇,薄唇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玉碎流冰似的寒意在眼眸中流溢,將周身地涼薄冷香攪得雜亂無章,非喜非怒,這讓姜檀心也捉模不透。
並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姜檀心重新撇過目光看向那輛馬車,等小魚把最後一個人攙扶出來後,她的心沒來的一跳,只覺戚無邪攬在肩頭的手也冷下三分。
「鳩佔鵲巢如何?不過一塊眾矢之的,你說你不放在眼里,也說過一切安排會讓夷則安然無恙……這就是安然無恙?」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從不問問他究竟想要什麼」
「什麼能抵得過一只手?」
「……」
風聲依舊,紅袍鼓噪起地獵獵聲響充斥著他的耳膜,他自詡塵世隨心,生死隨意,從骨子里的自傲讓他不屑說出那樣的話,卻依舊在她的「咄咄逼問」下勉強回應。
但適可而止。
又一次的沉默相對,這樣壓抑的氣氛終是擾亂了姜檀心的心神,她是女人,同大多數女人一樣,當突如其來的情感蒙蔽了雙眼,她會將自己埋入懷疑、糾結的逼仄巷子中。
因為自疚的難過,所以才豎起倒刺,刺痛著自己,也傷害著別人。
遙遙一眼,姜檀心便扭過身向山麓下跑去,肩頭和他的血色紅袍踫擦而過,燎起地火焰從狹小的風隙中瘋長。
湖綠很快沒入山林道中,與本就青翠的松林融為一體,再無影蹤。
只余紅袍孤寂,他撐著一襲寬松的桀驁,迎風闔目,薄唇雖然緊抿,可心頭吐露的卻是他不可否認的心思。
什麼能抵得過一只手?
只有你……
*
中軍帳中已經屏退眾人,鎮龍踏獸的將軍案成了臨時坐榻,上頭的筆墨紙硯、令箭竹筒、青玉鎮紙統統被人隨意丟在了地上。
姜檀心摟著小五,毫無機會地坐在了上頭。
她心疼地捏著小五越發消瘦的胳膊——原先的發面饅頭小吃貨,不過短短幾載光陰,只長個子不長肉,渾身上下稜骨膈手,圓滾滾的臉蛋也凹陷了下去。
馮釧的挺著個肥油肚子在帳中不停踱步,他手中暖著一杯茶,眼角燒得通紅,口里是對東方憲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的聲淚控訴。
茶未呷一口已經變得冰涼,想來這一段故事敘述了半日光景之久。
「背離恩師,欺辱同門,與閹人同流合污,把持朝政延誤江南戰機,這等不忠不孝不義的孽徒,我……我……當年他爹滿門獲罪,抄家無赦的時候,我就不應該救下他!讓他隨了他爹一塊去,算全了漢臣忠主的心!那也不至于淪落不到今日恬不知恥的局面!」
手指顫抖,慍色滿眸,馮釧整個人氣得一抖三顫,掌中的杯子傾斜不穩,生生濺出半盞茶來。
茶涼心更冷,他一生斂財貪財,雖曾經一念之差,負了好友所托,可他已知悔改向天贖罪,無論是將大周後裔的小五偷運出宮撫養長大,或是散盡家資討好萬木辛,收養姜檀心的點滴恩德,還是肩負罵名猜忌,收養漢臣後裔的東方憲……
可那又如何,他視徒兒為心尖上的肉,卻被愛徒一而再,再而三地背離拋棄,怒火尚不難消,時間會熄滅憤懣,可整個心依舊浸在悲愁里,那才是真正化不開的悲哀,抹不掉的傷心。
姜檀心垂著眸,攬在小五肩頭的手指摩挲著衣料,指尖生生勾出一根衣線來。
她的眼風掃向中軍帳邊上,那繪著涼州境山川地圖的牛皮屏風後,隱約映著一個人的背影,那背影靜立不動,卻在最後時分,漠然離去……
她心中為陵軻低嘆一聲,都是世事難料,情勢所迫,師傅若知曉當年的隱情緣由,必定不會再責怪了你了,大師兄。
心坎上壓著巨石令人透不過氣來,姜檀心鼻頭酸澀,苦澀的黃連就壓在舌下,吐不出的澀,咽不下的苦,她看著師傅熬紅的眼楮,看著小五失去華彩呆滯的眼孔,她不解,不懂,這一切為了什麼?
死狐狸,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師傅……二師哥他……」
姜檀心喑啞開口,口舌像結成禁網,束縛著她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檀心,東方的臭毛病我從小瞧到大,是,他是一毛不拔,錙銖必較,能佔三分的便宜絕不只佔一分,可你我都知曉,他就是嘴皮子壞,師兄弟幾個他哪個不疼哪個不管!至于我這個老家伙……老三雲游在外,你又深陷馬府,小五還小,師傅全靠他照料著……我……」
杯盞從手心滑月兌,馮釧終不能支,癱軟在地,顫抖地手捂在額首,擋住了老淚縱橫︰
「我實在不相信……他變成了這幅鬼樣子,為了鮮卑人的江山,為了金銀權柄,他竟要殺死小五……我不信……又不得不信,檀心吶……為師不信啊」
酸楚溢上心頭,姜檀心剛要起身攙扶,她懷中的小五已率先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跑了上去抱住了師傅的胳膊。
小五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的小臉蒼白,眼神亦是空空地︰
「師傅,別哭,地上冷,小五扶你起來……」
一听小五稚女敕卻強裝沉穩的聲音,馮釧哭得更是聲嘶力竭,痛苦難當。
他的身體龐大,成年男子也未必能夠扶著起來,遑論小五這樣瘦小的身板,他努力攙扶未果,本就蒼白的小臉更加慘白。
余光之中,見姜檀心朝自己而來,也跟著扶上了師傅的胳膊,小五抬起圓溜溜的眼楮,干涸之中泛起一絲堅韌的水光,他認真地望進師姐的瞳孔,糯音不復甜軟︰
「師姐,小五可以一個人照顧師傅,你不見了,二師哥去找你,只有小五和師傅守著廣金園,要打仗了,有人花兩萬兩求師傅賣了廣金園可他不肯,他說他斂了半輩子財,不能最後把家也給賣了,他還有三個孩子在外面漂泊,他要等他們回家」
攙在馮釧身上的蔥段手指驟然攥緊,姜檀心低垂著螓首,喉頭像堵著一團棉絮難受,哽咽著壓抑著破堤而出的愧疚,抿著唇緩聲喑啞︰
「師傅,徒兒做錯了,真的錯了……」
錯在七情不復,為了一個奸臣閹宦渡劫紅塵;錯在不告而別,拋棄所有只為晨陽門的許諾之約;錯在一心浴火涅槃,壓抑內心孤苦寂寞,向老天證明了自己,卻忽略應該早早給家人帶去平安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的自私,絕情,一心一眼只有戚無邪一個人,或許狐狸不會情殤難愈,錯赴邪途,小五也不會稚齡之年就背負亡國之嗣的沉重身份,還有,夷則就更不會淪落至此,渾身是傷了……
這些念頭曾經的一閃而過,都讓匡扶漢室的義正言辭打壓了下去,都讓白首一心人的敢愛敢恨瞞避了下去,今日如潮涌破堤,一發不可收拾的卷沒了她,愧疚這麼深,虧欠那樣多,只有今日,她才真正明白——
立與天地之間,她並非一個人,她有千絲萬縷的心線,有千恩萬謝的家人朋友,她無法斬斷塵緣,義無反顧的只奔赴一個人!
雖然矯情,可事實就擺在眼前,要麼薄情寡義的自私享受愛情,要麼一頭扎起三千煩惱絲,坦然面對閻浮眾生必將面對的感情羈絆。
好好愛護身邊的人,珍惜每一份難能可貴的感情,別夸大江山重擔,種族仇恨的犧牲多麼無畏,那些看似微如芥子,細弱蠶絲的心頭牽掛,才是心底最為真實的東西。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小五懂得,所以他不離不棄;東方憲不懂,所以他一路迷途,碾碎了自己,也斬斷了他和幸福最後一絲牽連。
清淚墜下,砸在手背上,燙出心悸的溫度。
姜檀心勾起淺淡的微笑,模了模小五的腦袋,無聲笑言︰
「小五懂事了,也長大了,師姐不可以把你再當成小豆丁,小五成了小男子漢,有了責任有了擔當,師姐好高興,看見你和師傅平安的站在這里,師姐真的好高興」
小五的小身板微微顫抖,他听著姜檀心的話,小手指摳進了自己的大腿邊上,直到痛楚一點點襲來,珍貴的淚水慢慢充斥眼眶,滋潤了他原本干涸麻木的眼。
他扭頭看向姜檀心,泛著水霧的眼楮像一雙拂去塵土的珍珠,再見純真時的熠熠光彩,一點點哭腔泛上喉頭,隱藏多時的恐懼和委屈涌上心頭,他哇得一聲撲進姜檀心的懷里,抽泣嚎啕︰
「師姐……小五好害怕,小五不敢哭,我都哭了師傅會更難過的,不是前朝皇子,不是的,小五不要爹娘了,二師哥不喜歡,他不喜歡小五是皇子,我不要當皇子了,求他不要生氣……回家好不好?小五把豬蹄雞腿都讓他吃……嗚……」
稚子何辜,當背叛向他無情宣布,他的眼淚撒嬌已再無用處之時,被迫成長是一種殘酷的選擇。
是了,對于小五來說,皇子有什麼好的,它雖然代表了權勢代表了尊貴,可同時,它也代表了殺戮和戰爭。
姜檀心心疼地將他摟在懷里,一遍一遍撫著他瘦稜稜地後脊,輕柔細語的安撫,一如兒時︰「小五乖,師姐回來了,你不要害怕,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師姐帶你游歷山河,像三師哥一樣,走遍中原的大好山水,吃遍所有的珍饈美味,不當皇子,誰愛當誰當去」
她的承諾輕柔,卻是一個嘔心瀝血後的決定,沒有經過戚無邪的同意,亦沒有得到自己理智的首肯,她只是跟著心疼的感覺許諾,她只是用眼淚的溫度感知,小五不應該承受這些,她舍不得,一點都不。
安撫之下,懷中的小人揚起了涕泗橫流的小臉,撲閃的大眼楮里,凝著期冀信任的水光,他拉扯著姜檀心的袖口,小心翼翼的確認道︰
「真的麼?可小魚姐姐不是這麼說的,他說小五應該……」
「姑娘!」
小五的話未完,一聲唐突的喊聲從中軍帳外響起,一名身穿盔甲的小兵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見著帳中情形,他也是愣怔在原地,環眼圓睜略有呆滯道︰
「姑娘……屬下……」
姜檀心秀眉顰蹙,軍營素來軍法嚴明,門外守衛重重,雖讓她打發在三丈以外留守,卻怎麼也不可能放這麼一個冒失的人闖進來!她疾言厲色地站起,將小五藏在了身後怒斥道︰
「大膽,這里是何地方,你如今擅闖!」
小兵膽顫跪倒在地,捏在手中的東西也 當落地,他磕頭求饒,滿臉不解︰「是、是軍師叫我來送這個讓姑娘過目的,屬下實在不敢擅自闖入,還望姑娘寬恕!」
軍師……戚無邪?
她瞳孔一縮,眼風急轉而下,迅速掃了一眼地上的東西——
那是一面新制的中軍大 ,黑底龍紋,一個「漢」字筆力遒勁,氣勢萬鈞地盤踞其上,帶著刺目的叱 之勢,狠狠撞進了她的眼中!
他在提醒她……
也在警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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