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充滿腐味的刑囚室,四面牆青磚堆砌,白牆早已剝落,凝結的黑血堵塞在石磚縫隙之中,好似這屋子是用血漿砌起來的。
角落蜘蛛網下,是一盞盞用小孩半個頭骨制成的燈碗,那里頭燃燒得是稠白的尸膏,它讓燈火淡淡幽幽如同地獄冥火,風吹不晃,水澆不滅。
十字刑柱上布滿了倒刺,其上有一名囚犯儼然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他的肩胛骨被鎖鏈穿過,每一個關節被釘下一枚手腕粗細的鐵釘,皮開肉綻,白骨森森。
「眼涂生漆,耳灌水銀,拔舌剔骨,開膛破肚,他所受的所有罪,我可以統統照樣給你來一遍」
說話的人穿著一身東廠的皂隸寶藍麒麟官服,腰配繡春刀,他背手站著,不見面容。
跪在地上的姜檀心只覺頭昏腦漲,入耳之聲嗡嗡不絕,她垂著首淺言道︰「不用費心麻煩,我招就是了,是我偷偷在皇上的龍帳洗澡,那侍衛也是我殺的,一點都不冤枉,我認罪」
那人像是听到了極其不像話的話,大怒一聲,刷得扭過了身。
「夷則!」
姜檀心大吃一驚。
只見他五官扭曲,雙目暴怒,哆嗦著手指,難以自制︰「誰說讓你招了!我是讓你嫁!嫁進東廠,嫁給督公!」
姜檀心傻了,她睜著無措的雙眸,看著夷則詭異的臉孔越來越大,一張血口簡直要將她吞噬下肚,她驚叫一聲,頓時眼前一片漆黑……
「咚」
腦門磕在了囚車木柱上,姜檀心從噩夢中醒來,刺目的陽光迫使她皺起了眉頭。不等分辨夢里夢外,一聲尖銳的公鴨嗓先叫了起來︰
「來人、來人,打傘打傘,怎麼讓姜公公這麼曬著大日頭!」
一路跟在囚車邊上的陳福九見狀,忙揮手吩咐底下的小太監張羅起來,一柄九曲黃炳繡龍帷傘,從隊伍的至前頭,你一手,我一手的傳了過來,等切切實實頂著姜檀心的頭上,遮來一片陰涼時,她已然擯去夢中的恍惚,迷茫的雙眸也漸漸恢復清明。
她環顧四周,不禁暗自感嘆,這一堆人跟著囚車跑,究竟是押送她,還是伺候她?
說是囚車,其實也不盡然,除了四方木欄,天角地方外,根本看不出哪一點像了囚車。車里頭也根本不是草梗墊子,而是此番春狩獵獲的一張黑熊皮,熊皮之上擺有香茗小桌,一應吃食點心,珍饈佳肴,不斷時的送來。
靠在木欄之上,姜檀心苦笑一聲,沒有人會將她真得當成一個囚犯,連拓跋烈給她按得罪名也是御前失儀,擅用御物罷了。
這麼費心思將她「押送」回京,想必是為了先穩一穩太子和九王爺的心,她姜檀心不過賤籍奴才,賞是一句話,罰也是一句話,生死全在他拓跋烈一念之間。
既來之,則安之,她絲毫不為「兩虎競食」而羞赧或是煩惱,她知道當拓跋湛跪下的那一瞬,局面就變得與她十分有利。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引得兄弟相爭,那她必死無疑。
但她不是,她是拓跋烈心中舍不得拔得一根刺,疼,也要時時放著,若拔去,空蕩的心口再用何物去堵,情花丹麼?
鼻下輕笑一聲,她蜷著膝,眺望蜿蜒隊伍的盡頭,鄉野官道,農舍阡陌漸漸疏離,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王畿富貴,京都朱色,巍峨的城樓在遠霧之中透著隱隱的輪廓,一派沉穩的帝都威儀。
車隊前行不綴,在姜檀心並不知情的情況里,天子輅車之里,拓跋烈已遣散眾人,獨獨留下了戚無邪一個人。
「臣參見……」有人拿捏架子,一手拎著血紅蟒袍,不緊不慢地欲要行禮。
「免了免了」
拓跋烈擺手免了他的禮數,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寡人問你,以你東廠的耳聰目明,能查清姜檀心的背景家世?寡人懷疑她是姜徹之女,是否屬實?」
唇下一勾,幾分懶散之意攀上戚無邪的嘴角,薄唇微啟︰「世上有個劉紅玉足矣,若不是血脈親緣,如何九分相似?皮囊做得了偽,脾性卻不同,這點,陛下您更清楚」
皺著眉頭,拓跋烈暗嘆一聲︰「寡人早該想到,只是馬嵩曾說姜徹的女兒早已死在百越部了……可恨他竟敢欺君」
目露詫異,眸色流轉,戚無邪裝模作樣地掩了掩嘴,邪笑道︰「原來陛下不知?臣以為,沈青喬會將她受其脅迫入宮之事訴與陛下的,哎,只為子女,無關風月,那不如刑場隨夫同去,也省了陛下的一場傷心」
拓跋烈雙目一瞪,震怒不已,馬、馬嵩、馬嵩他竟欺主如此!
當年他還天真的以為沈青喬是自願入宮,將常伴他的左右,即便她從來不笑,也不和他多說一句話,他也權當她是因國破喪夫,心灰意冷,來日定會被他感動,重新振作。
卻不想她原是受人脅迫才承歡龍榻!
她的賭咒怨恨,他的痴情一片,原來都是一介降臣的手段謀略,挾幼子,脅女人,這等顏面盡失的事,乃是堂堂內閣首輔所做之事麼?!
將拓跋烈的神情收入眼底,戚無邪懶懶一抬眸,眸色清冷︰「姜檀心是馬府官婢,又扮成小太監隨太子妃入宮,一局三環,太子爺不甚聰明便由他去,陛下又何必再上當?」
「你的意思是……」
「稚子年小,不明真相,姜檀心本無辜,只有馬嵩罪極」
風輕雲淡的拋擲,一波三推的置于死地,戚無邪始終拿捏著拓跋烈的心思游走,一步一步帶他走到了憤怒的深淵之側。
作為帝王,他被臣子玩弄與股掌,作為男人,心愛的女人受其脅迫虛與委蛇。江山、女人,拓跋烈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個耳光子,恨在了骨子里。
馬嵩,無論殺了你會有什麼後果,寡人此次絕不容你!
拓跋烈眼角燒得通紅,嗜血瞳孔一縮,寒光大盛,他儼然恢復了執掌萬民生死的帝王霸氣,喉頭滾雷,風雨欲作,他冷聲道︰「馬嵩要死,干淨體面的死,寡人的意思你明白,至于該怎麼做,那是你們東廠的事!」
帝王表明了他的態度,賜予下一柄殺人無度的尚方寶劍,東廠本就猖狂無情,如此一劍在手,那馬嵩即使十條命在手,也經不起一夜揮霍。
「臣……領旨」
稍一屈身,便算行過了禮,戚無邪寬袖一抖,旋身往輅車外走去。
「無邪!」
拓跋烈喊住了他︰「這些事你一早就知道,為何現在才說?」
眼眸半闔,眼瞼投下的陰影,遮掩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涼薄之語在口,真待傾唇而出之時,是自己都不經意的溫言,他淺聲道︰「從前的戚無邪,不曾遇見姜檀心」
拓跋烈聞言一愣怔,狐疑滿眸,遲疑試探道︰「你……對她?」
自顧一笑,戚無邪坦然︰「陛下放心,臣是貓,不沾葷的貓」
如其所說,他是貓,不食葷的貓,也是自負獨行的貓,他是極為自我之人,喜歡看著獵物精疲力竭、生不如死的樣子,有些人,死就是解月兌,活著,一無所有的活著才有不甘悔恨,才有艷羨毒怨。
馬嵩懼死?不,他不會,他怕得是身敗名裂,是權柄俱失,是金銀不在,是花甲古稀,萬事成空從頭來!
戚無邪不屑,他不屑用這樣的手段謀得皇帝的金口死刑,但他還是這麼做了,不是沒有耐心,也不是一時沖動,他只是在欣賞某只小狐狸心思布局的同時,願意為她備下一份水到渠成的果實。
太子與內閣私謀,結黨徇私,其罪不比內臣結交外放武將、意圖江山來得輕,但太子畢竟特殊,馬嵩也是老樹根深,若皇帝心中不想殺人,再大的彌天大案,他也有本事擺平,若皇帝有心取其首級,那麼三兩毛毛雨,由他個畏罪自殺足矣。
拓跋烈自嘲一句,淡淡擺了擺手︰「是寡人多想了,陳福九可有將寡人的話帶給你,對于那件事,你意下如何?」
「陳公公跟在囚車後頭跑,臣還未曾見過」
「也罷,你本是封爵在身,這也屬大事一樁,雖不能請你父親為你做主,寡人親口只會你也是應該的」
聞言,戚無邪眸色一深,不著痕跡的半闔眼皮,掩去一道腥冷眸光。
「你本是封王之後,戚保只你一獨子,誰料想送你入宮做了宦官,戚家無後寡人也甚為可惜,但饒是這樣婚事還是不能少得……這個,你們這樣的成婚管它叫什麼來著?」
「陛下,是對食」
「沒錯,就是對食,一同做個伴,互相照料一番,等過了年紀寡人也可以從皇親貴戚里挑選一個孩子過繼給你們戚家,算是寡人了了對你們戚家的一份愧疚……」
話未完,拓跋烈先看了一眼戚無邪的臉色,他還同往日一樣,天大的事兒皆是一副淡漠無謂,說是漠不關心,其實是盡在掌握。
拓跋烈慍色上臉,頗有些微詞,這樣的突如其來的婚事,戚無邪卻淡定以對,讓他有些失了面子,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後道︰
「姜檀心雖為女子之身,但寡人還打算以宦臣的身份留她在身邊,所以對食之事,若你願意,寡人三年之後再為你正名」
嗤笑一聲,戚無邪樂了,他寬袍揚起,玉骨之手擋在鼻下,嘴角高揚,從胸膛傳來悶悶的笑聲,不同于往日的涼薄邪魅,這樣由衷的笑意泠然,拓跋烈也是第一次見到。
「你、你笑什麼?」
「自是笑好笑之事,陛下您何時听過臣畏懼人言?對食罷了,男的、女的、就是和一個太監,也無有不可,不必三年之後,臣隨時娶她」
這會兒子連拓跋烈也笑了,是了,這種俗世人言戚無邪一向無懼無畏,他還樂得挑戰底限,不過是兩宦男男對食,那又如何,天子欽賜之婚,普天共知,一起讓這禮教森嚴的教條見鬼去吧。
「哈哈哈哈,好,寡人早該知曉你的脾性,如今還有一事,你願娶她,可若她不肯呢?」拓跋烈偏了偏首,頗有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先有賣身憑契,一切早已注定」
啪一聲,拓跋烈一掌拍上桌案,遂即哈哈大笑開︰「好,寡人這就為你們挑選日子,金銀花銷都由寡人給,不過有個要求,婚後她不能住你那兒,寡人會修繕浮屠園給你們,以後你們就住在宮里」
戚無邪抬眸瞥了一眼拓跋烈,不著痕跡滑過一抹輕蔑之意,他了然道︰
「臣,知曉了」
*
乾清宮
軟禁在乾清宮內的小暖閣,除了每日半個時辰的門庭散步時間,姜檀心幾乎一步都不得踏出這四四方方的錦繡房間。一日三餐供應不缺,山珍美味,時節瓜果,有些是地方新貢上來的,只要乾清宮有,她地方也會有。
只是這樣與外界斷絕聯系的日子太不好過,她的網早已灑了出去,正等著收網,像如今這般舉步維艱,毫無辦法,不經讓她灰心挫敗,焦慮萬分。
這個時候,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還不夠強大,她一時風頭無二的 赫權柄,是拓跋烈滿心歡喜的賜予,只要他收回,自己將會有身後掣肘,有些事情也無法得施展。
有了這次經驗教訓,她早已暗下決心,即便這次僥幸讓馬嵩逃了月兌,她也不會再追著人滿耙子揮打,她需要扶植自己的力量,鞏固自我基石——拓跋烈是刀,戚無邪是刃,但她若自己無盾,刀劍無眼,容易反噬主人。
坐在梨木圓桌邊,她素手斟茶,听著水聲擊飛杯壁,綻出清香縈鼻,她暗自沉下浮躁的心境,闔目只品香茗。
心靜之下,耳力比平日好上三分,耳郭輕輕一動,幾丈外的腳步聲飄然入耳。
不似尋衛隊的趵趵之聲,也不是送飯小太監的細碎腳步,此人十分沉穩,是個練家子,以至于明明下盤扎實,卻行步如風,步履輕快……最重要的是,有那麼一絲熟悉之感。
姜檀心還在暗忖此人是誰,門外已起了響動。
「咚咚」兩聲響,那是腦瓜子撞上腦瓜子的聲音,接著是刀鞘落地之音,姜檀心皺了皺眉,小心貓在朱紅鏨金闊門之後,看著門扉吱呀被推開,卻良久不見有人進來。
風吹門隙,呼呼作響,不想五月了還有這樣的寒風。
姜檀心往門外走了幾步,柔荑輕抬,扶在了門框之上,她探頭往外一瞧,只見門口兩個守衛儼然交疊著倒在一塊兒,不省人事……
老遠處,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在那!」
遂即一對侍衛從乾清宮的露台外向此處沖了過來,他們狼奔豕突,絲毫沒了身為御前侍衛軍的臨陣不亂,只顧著氣勢洶洶,刀劍相向。
姜檀心還未做反應,她只覺身側疾風一陣,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扣得嚴絲合縫,一點呼吸的余地都不留給她,腿肚子一軟,她讓人禁錮在懷中。
那人腿一提,將房門踹上,腳踝一勾便把木栓給落了,他半拖半抱,把人挪進了房間。
扭著身子,姜檀心拼命掙扎,尋思著只要有一絲機會,她便會一口咬上賊子的手,借機月兌困。
就這麼僵持之際,偶然之間,她的手觸上了那人腰際的一樣東西,認出那個物件後,她氣得渾身發抖,攥在手心她狠狠一拽,把那價值連城的裴翠金算盤直接扔在了地上!
果不其然,身後的東方憲心疼大叫一聲,立即松手彎腰去撿,一臉怨憤的上下翻看,確定沒有被摔壞一點,方長抒了一口氣,他桃花眸眼波流轉,依然是狐狸的三分狡詐,就這麼剜了姜檀心一眼,沒好氣道︰
「沒良心的丫頭,我辛辛苦苦費了半天功夫前來營救你,你不捧金獻銀地感謝我,還來摔我的吃飯家伙,當真可惡,由著鮮卑皇帝老兒寵你,脾氣可大了不少」
單是這麼一句話,姜檀心也沒有時間應答。
門外侍衛高聲詢問之聲炸響耳畔「姜公公,姜公公你沒事吧?」他們將門擂得震天響,似乎下一個就要破門而入。
姜檀心嘖聲,連忙跑至窗邊推開窗扇,摳下自己腰帶上的玉墜石遠遠擲了出去。做完這些她回過神拉上東方憲,往床底下藏去。
「噯,小師妹,師兄和你素來清白,為何要藏著這里,好歹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兒……」
「一百兩,你藏不藏?」
「不早說」
故作瀟灑一撩袍擺子,東方憲姿態優雅的蹲下,一點一點往床下鑽。
慢得實在令人心煩,門口的侍衛得不到回應,儼然已經打定主意開始撞門了,姜檀心怒火一燒,一腳踹上東方憲的後膝,待人撲倒在地後,一手推著他的腦門,一手頂著他的後 ,像用抹布拖地一般,將人推進了床板底下。
遂即,自己也俯身爬地,就地一打滾,一溜煙也進了去。
砰,也就是這一刻,房門被撞了開,一時涌進了十幾個黑靴黃衫的帶刀侍衛。
他們步履焦急,行色匆匆,誰都知道姜公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他們掃視了一眼當下空無一人的房間,見窗牖打開,心下明了,那帶頭侍衛的大手一揮,果斷道︰「追!」
也不從門走了,各個翻窗而出,身手矯健,眼瞅著最後一個快要飛身出去了,東方憲好死不死的在這個時候打了個噴嚏。
聲音不重,因為姜檀心在他吸氣張嘴之時及時察覺,她立刻緊捂著他的嘴,將噴嚏扼殺在他嘴里,雖然把他堵都夠嗆,但饒是這樣細小的聲音,也未躲過那至末侍衛的靈敏耳朵。
他果斷的停下了腳步,狐疑望了床下一眼,一步一緩地試探著向雕床走來……
姜檀心緊張地攥住手心,她搜腸刮肚,心思飛轉,想趕著最後一刻想出一個金蟬月兌殼的主意來,正在火燒眉毛之際,窗外突得一聲尖聲驚叫,那雙越來越近的靴子瞬間停在了當下!
他後腳一撤,重新飛身出窗,向外面尋去。
小等了片刻,直至所有腳步聲出了十丈以外,姜檀心方松下一口氣,緊張的肘臂酸疼難支,她索性趴在了地上。
側首揚起頭,在一片漆黑里瞄見東方憲那挪揄甚重的眼眸,她大嘆一聲,咬牙道︰
「你自己不管不顧,何苦把小五也帶進來!方才門口接應的是誰,你別當我听不出來」
「冤枉,小五素來粘你,一听說你讓狗皇帝囚了,說什麼也要來救你,我本還想考慮一下擅闖皇宮的成本和風險,卻沒想到叫那小子一攪合,只得硬著頭皮上」
「當真胡鬧,趁著皇宮還沒有大肆搜捕,你帶著小五趕緊走!」
「我……我不走」
一顆小小腦袋探進床板之下,小五小胳膊小腿的吭哧吭哧爬了進來,抱著姜檀心就是一頓嚎︰「師姐……小五好想你,你這麼多天都不回來看我,師傅也成天念叨你,都瘦一圈了,多難得呀」
跟著東方憲沖進皇宮救人,他險些被皇宮的琉璃玉瓦晃花了眼,皇宮是富麗堂皇,玉欄金磚,可侍衛們都好凶,好難纏,繃著一張臉沒有一絲笑容,這里規矩多壞人也多,所以他一點也不喜歡,只想快點將師姐救出去!
乍一聞小五提及馮釧,姜檀心不由眼眸一黯,酸澀滋味涌上心頭。
這幾日她一直逃避著,欺騙著,卻明白總有一天要去面對,比起當日的憤怒上頭,今時今日她已能冷靜對待,父母的恩仇子女報償乃是天經地義,但子女也有自己的恩德感情,他們不是報仇的工具,更不吃赤心麻木,冷血無情的殺手,奸賊伏誅固然絕不手軟,但與其有恩之人又待如何?
那日東方憲的話猶在耳畔,他說︰「事在人為,別小看人與人之間的情義,誰對她好,誰對她真心至誠,相信她會分辨清明的」
師傅的欲言又止,師傅的堅決阻攔,師傅的患得患失,往事記憶漸漸浮現,姜檀心忍淚鼻酸,她知道自己必須回一趟廣金園,求他一個解釋,且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要問問自己的心︰她所爭鋒相對的,是否真的罪無可恕?她所感恩戴德的,是否又真的值得赴湯蹈火?
「小狐狸,別想有的沒的了,快跟師哥回去,這金絲鳥籠子有什麼可待的?走走,馬上走,接應的人還在外頭,算好了時辰給銀子的,你別磨蹭」
一邊說一邊從床板下爬出去,東方憲一身騷包貴氣紫,衣袍簇新精細,這樣爬著,也難為他肯舍得這身衣裳。
一道挪了出來,順手將小五拉出,蹲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姜檀心淺聲道︰「我沒事,皇上不過只是想挫挫我的銳氣,並非真心想要軟禁我,不用幾天我便可以出來了,此刻跟著你們回去,我之前的心血可就都白費了」
「呵,蠢丫頭,你可知近來京中最大的消息是什麼?」
東方憲指骨一敲,打在了她的腦門上,似是怒其不爭,又似嫌她痴笨。
姜檀心吃痛哼了一聲,用手捂著頭,辯解道︰「我成天在這個房間,如何知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師姐,全京城,哦不,是全國的人都知道你要和戚無邪成親啦,哦也不對,是對食,雖然……雖然小五不知道對食是什麼意思,可是小五知道成親的意思,你要做那個大奸人的新娘,小五不肯!」
杏眸圓睜,姜檀心傻在了原地,這……這是唱得哪出戲?將視線挪到東方憲臉上,她急需渴望一個答案。
感受她的目光,東方憲兩手一攤,聳肩奸詐笑道︰
「哎,我本打算尋你問個因由,再賣個街攤的那個沈秀才,讓他寫一本紀實些的,你且不知道他前一本書是有多火,那本‘我與督公不得不說的故事’據說落款還是你的名字」
姜檀心氣得急,俏麗小臉硬是憋成了豬肝色,她恨恨咬牙,一把揪上了死狐狸咯吱窩下的肉,就這麼一捏一轉一放,惹得他想叫不敢叫,一手捂著自個兒嘴門,一手揉著火辣辣疼的腋下,兩眼發昏風流盡失。
倒抽著冷氣,嘴里盡是「嘶嘶」之聲,退了一步道︰
「好毒的丫頭!你且自己想想一路春狩惹了什麼禍端?這是皇帝默認的一樁荒唐事,你局中人尚且不知,我們哪里清楚?鮮卑皇帝雖然暴虐,行事無度,可也不是昏君蠢蛋!男男對食的天下笑柄,你若不是逼急了他,如何做得?」
「哪里是我逼得!我好賴清白女子,怎會不知廉恥要嫁與……嫁給一個死太監!只是那日有人處心積慮拆穿我女子的身份,緊接著太子便發癲起來,硬是求皇帝賞了我與他做妾,幸是有九王爺替我解圍,可憐他人微言輕,只有把自己也月兌下水來平衡局勢,讓皇帝兩難」
她頓了頓,一跺腳,貝齒咬上了唇︰
「我本以為最不濟,也是讓太子逞心如意,大可看看他打得什麼如意算盤,水來土掩罷了,可,可這是哪里跑出來的一個戚無邪呀!」
模了模光潔的下巴,鼻梁高挺,眼眸眯成了一條線,狐狸奸聲一笑道︰「有點意思……」
「快說!」姜檀心和小五齊聲喊道。
「別急,你想,戚無邪何許人也,無根之人總是心術不正,感情缺失的,有人愛財,有人貪權,比一般的人更執著更瘋狂,這個你瞧師傅就明白了,我想這戚無邪生有絕代姿容,雖不及我,自然也看得過去的」
撢了撢袍上莫須有的灰塵,東方憲繼續道︰
「長得俊了,是有煩惱的,東廠素有佳人痴心,甘願做花肥之人不勝枚舉,戚無邪雖享受但也自卑,所以娶了你這麼個不男不女的姜公公,一來叫別人乘早斷了念頭,二來也全了他變態極致,行事乖張的獨有美名,三來嘛……或許他喜歡你呢?」
姜檀心早已沒有再听東方憲的廢話了,她在房間四處翻看,看有什麼類似板磚、刀斧之類的物什……
小五素來貼心,這次也不差,他從懷里模出一袋碎銀子遞給她,女乃聲女乃氣道︰「師姐,二師哥以前就說了,如果有人想打他的話,請用銀子砸。」
東方憲笑意泠然,桃花美眸風流俊秀,唇角高揚,他伸手揉了揉姜檀心的發頂,嘆笑說︰「謝銀就不必了,好歹師兄妹一場,不管怎麼樣,師哥絕不會讓你落入魔掌的,交給我吧!」
姜檀心張開欲說,不料東方憲的微涼的手指按上了她耳後的一個穴道,酥麻之感瞬間躥及四肢百骸,人影四重,腿下一軟,她便只覺全無倒在了地上。
東方憲解開金絲滾邊的嵌玉腰帶,臂肘一伸,月兌下了外身的貴紫長袍,他單膝點地,蹲,伸手去解姜檀心的衣衫。
手一勾,腰帶松下,外袍如剝落蓮藕,褪出里頭的素白褻衣……
不再是小時候的豆芽菜,小師妹也有發成白面饅頭的一天,東方憲有些不自然的挪開眼,暗嘆一聲重新站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背手在後,隨即扭了個身道︰「小五,你來!」
眨巴眨巴眼,小五「哦」了一聲,迅速上下其手,幫姜檀心換上了東方憲的衣袍。
兩人衣物對調後,東方憲來當窗前,仿著鷓鴣叫鳴吹了一個口哨,不消片刻,兩名身著貴氣袍衫的人從窗戶口探出了腦袋,寬臉得首先抱怨,他壓低了聲說︰
「哎喲我的爺,你可算是好了,咱們雖說了是御貢米商,但也不能滯留皇宮內院啊,快些走吧,庫房那頭的小門快到時間落鎖啦!」
手一攤,東方憲正眼不瞧一下︰「麻袋呢?」
「這呢!」
接過米商拋來的東西,他分出一只小一些的遞給小五︰「乖,自己鑽進去,他們會送你們回廣金園,一回去就看緊你師姐,要是跑咯拿你是問!」
「明白!」小五痛快應下,先幫著把姜檀心裝袋,隨後自己麻利的也鑽了進去。
「來來,一人扛一個運走吧,安全送到廣金園少不了你們的銀子,快去!」
兩個米商面面相覷,認命一嘆氣,誰讓自個兒是商人,骨子里就有著‘有錢不賺豬頭三的’金科信條,當時說得好听,一百兩銀子從宮里運兩麻袋東西出來,不貴,都是砧板上的肉,沒想料到居然是兩個大活人!還真他娘的是肉,有這麼坑人的麼?
哎,好在只是一個小太監,若是要偷個皇妃貴人,他們這半輩子也算是活到頭兒了!
*
走得是內務府糧庫的偏門,只一道小巷道,過了一個破落跨院就出了皇宮內城。
米商一個寬臉瘦子,一個圓臉胖子,兩人推著一輛三輪小板車,將兩個裝人的麻袋藏在糧堆之間,他們神色謹慎,腳步奇怪,一刻不停的往門禁處趕。
到了關口,他們出示了御用米商的行文憑證,檢車的守衛打了個哈欠,不加甄別後也就放行了。
暗自松了一口氣,滿手心都是冷汗,順利將人運出了內城,後衣襟都濕透了一層。
大手一捋,將臉上的汗水甩掉,寬臉瘦子訕訕道︰「真是要人命,虧得膽子肥,這種生意下輩子都不能再做了,快把人送去……送去哪兒?」
「廣金園!你這腦子能不能記點事兒,別成天只有銀子銀子的」圓臉胖子沉默的很,一路都沒開幾次腔。
「嘿,你還別事後諸葛亮,平日里要不是我腦子活絡,咱們現在還在糧倉里逗老鼠呢!你想這大街上,多少富貴王孫,大官老爺的滿車賣著家什古董?我看他們就差賣老婆孩子來湊虧空的銀子了!」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怎麼沒關系?要不是今年夏糧不進京了,戶部的虧空能把天摟漏麼?說到底,老百姓有糧才認君,你叫我餓肚子,天下可就不穩咯,這個亂軸子當口,就是咱們米商來過一把爺爺的癮!」
寬臉瘦子沾沾自喜,虧得勢頭瞄得轉,在得知夏糧進京的腳程銀子沒有批下來,他就從通州老家運了幾萬石糧食進了京,自願獻給皇宮內府充作官糧,內務老爺一高興,就陳奏了內閣。
內閣听了也滿意之甚,說要表揚這種風氣,于是乎,便把內府後三年的御用米進貢的三成股分給了他。這可是墳頭冒煙兒的機會啊,舍家舍財的熬過今年,後兩年可是一把獨抓,大批大批吃銀的日子了!
頂著御用米商的響亮名頭,好賴也是風光了一把。
正當寬臉瘦子沉浸于發財夢,口水橫流之時,三個如鬼魅一般的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麒麟補子瘦袖袍,漆黑皂靴,金縷腰,另有一把繡春刀配與腰際,他們各個身形長立,英武不凡。
瘦子嚇得呆愣如雞,眸色渙散,他認得這些人,也知道,當東廠的暗衛出現在你面前時,實在無異于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的地獄緝拿。
「官、官、爺、我……」
「唰」一聲,一柄鋼刀破鞘而出,牢牢釘在了板車邊沿,瘦子如同猴子吃辣椒,直了暴突眼,慫包軟蛋一屈膝,直接跪倒在地,兩眼一白昏了過去。
三輪板車卸了一方力,向側一傾,上頭的米袋一股腦兒全滾了下來,為首的人淡漠問了一聲圓臉胖子︰「你們是米商?」
「……是」咽下口水,心如擂鼓。
「御用米商?」
「……剛、剛是」
「跟我們走一趟,這些米糧一並帶走」
「我們沒犯什麼事啊……官爺!……官爺!」
不由分說,連同著麻袋里的姜檀心,一起被丟進了東廠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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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一聲,麻袋里的姜檀心悶哼一聲,揉著摔得生疼的背脊,連罵娘的心都有了。
方才從板車上滾下來的時候她便已經醒了,還來不及問候完東方憲的祖宗八代,她就被人一路杠進了一個她甚是熟悉的地方。
三長三短、三急三緩的敲門暗號之後,迎面而來的,是東廠煉獄獨有的血腥氣味和肌理血肉腐爛的臭味,她又被人裝麻袋送進了這里,一樣的手法一樣的路線,當真欲哭無淚。
所以,當有人解開了她麻袋的系繩時,她立即掙月兌開來,不管不顧的徑自鑽了出來,即便是嗅著外頭腐蝕的氣息,也比忍受麻袋里逼仄的壓抑來得好受些。
喘平穩了氣息,她順帶手把小五也從麻袋里撈了出來,可能興許是方才磕踫厲害了些,小五暫時還沒有醒過來,她將人躺放在干燥一些的干草垛子上,由著他先睡,自行站直了身。
環視四周,一間四四方方的磚瓦囚牢,青灰一片,地上打掃得甚為干淨,並沒有印象中煉獄該有的血跡干涸和凝固的烏黑。
與她一起被刑囚的還有六七個身著錦袍,體態富盈的男人,似是京中的貴族富商,方才解開麻袋的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那人長相粗俗,酒糟鼻子金魚眼,腦瓜像個大鴨梨,雖衣冠錦簇,但仍蓋不住他身上的一股土渣子的味道,土商咽了咽口水,見姜檀心貴紫華服,長相俊俏,以為是哪家糧商的小公子,便客氣尋問道︰
「小公子門第何家,家父可是糧商?以前從未見過,怎麼也被抓來了這里?」
「你又是何人?」佯裝警惕地離他遠了一些,姜檀心啞著嗓子,先行問道。
「小公子莫慌,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京城的米商,我是糧行米市的會長,我姓黃,這位是皇商李老板,這位是東城米莊陳東家,這位是……」
姜檀心捧了手,朝著一圈人作了半截子揖,算是幸會見過,她肚內疑惑千千結,蹙著眉頭不解問道︰「東廠怎麼尋米商的麻煩了?」
黃會長面露難色,似有不齒之事,為難道︰
「我等先前也著實想不通,在小公子進來之前,我等已被關押了三天了,雖飯食不斷,也未有刑訊,但就是不放我們出去,我們幾個互通身份,都是米商會的糧商,大多又是剛從戶部捐納了官職的,所以我們想著怕是‘以糧捐納’的事情漏出了簍子,奇怪的是,那朝廷的官老爺們尚且不知道,東廠的探子卻已經下手啦!」
以糧捐納?姜檀心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