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妻,本座跪了 063 碼頭相送,淮州買缺

作者 ︰ 糖元炖肉

姜檀心順著他的手看去,只見夷則從他身後蹣跚走來,他大包小包掛滿了一身,手里握著佩劍,腰際還別著一把傘,更夸張的是他嘴里咬著一袋油紙包裹的春餅,走起路來一動三晃,叮叮咚咚十分熱鬧。

姜檀心不由好笑道︰「夷則?他不是回家探親去了麼?」

「本座不曾說過麼?夷則的老家在淮州,恰好與你一路,如此便叫他與你共行吧」戚無邪言罷,掃了一眼她身上的東西,除了一個包袱並無他物。

他薄唇一抿,心下一嘆,想來那包袱里除了有兩件換洗的衣物外,也沒別的什麼東西了。

「可有出過遠門?別以為錢能買到所有的東西,蠢丫頭,這般出門讓人拐一拐倒是挺方便的。」

姜檀心好笑地指了指夷則︰「那麼這些東西都是您為我準備的?」

戚無邪輕笑一聲︰「自作多情,這是夷則的準備的,你沾光罷了,走吧,本座還有事,實在沒工夫陪你扯閑篇」

姜檀心正欲開口反擊,忽聞一陣哼哧哼哧的聲音打後頭傳來。

她挪眼往戚無邪的背後看去,只見馮釧捧著自個兒肚前的肉,邁著粗壯的小短腿,一邊搖著手,一邊不停步的朝她跑來。

小五跟在馮釧的後頭,小胳膊小腿的甩得倒也比他師傅快了不少,小五用力推著馮釧,小豆丁的個頭像一只小尾巴,幾乎掛在了他的身後。

視線挪動三分,東方憲也跟著來了,他似乎尋回了往日狐狸的奸詐,三分笑意掛在嘴角邊,不緊不慢的闊步徐行。

「檀心,檀心吶……等一等!」

「師傅,你們怎麼來了?」

姜檀心繞過戚無邪,上前扶住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馮釧,將疑惑的神情投給東方憲。

那狐狸本是笑意滿盈,見著戚無邪也在後,散了幾分,只顧著一聳肩,悠然開口︰「師傅他老人家知道你要出遠門,不來給你送一點東西他就不安心。」

姜檀心腦後冷汗,掃了一眼他們三個空空如也的手,送什麼東西,東西在何處?

等馮釧喘勻了氣,他從懷里顫顫巍巍掏出一疊銀票來,滿目肉疼,添了添自己的大拇指,他一張一張又數了一遍,一邊數還不忘告誡她︰

「出門在外,什麼都可以不帶,錢一定要帶夠,缺什麼買就是了!你個女孩子,從沒有出過遠門,這次跑那麼遠,也不知道干什麼去,師傅這里有些體己銀子,你一定要收好,如果用了有剩,回京記得還給師傅,那可是……」

「棺材本!」

師兄妹從沒有如此齊心的時候,只是這話听了幾百遍,再說耳朵都要長繭了!

戚無邪聞言,不由慍色上眸,心中不爽,這馮胖子太過猖狂,當著他的面說起了這等話,再挪眼看了看渾身掛滿東西的夷則,孰人土豪孰人土渣,一見分明,他本來脾氣不大好,讓人這麼一刺激,就更不高興了。

你以為……本座沒錢麼?

嗦,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生宣白紙,上頭有一枚「情花主人」的印章,因為貼身放著,還有戚無邪身上的那股若有若無的冷香——這張紙姜檀心認識,前不久廣金園賭局之時,他就是拿得這個做得賣身憑契。

指節修長,膚色如玉,戚無邪兩指夾著那一張宣紙,在姜檀心的眼前一晃,懶懶道︰「拿好,崇雲昌票號,認據不認人,情花主人四個字,你要多少取多少」

姜檀心訕訕接過,不禁想笑,這張紙兜兜轉轉還是落在了她的手里,不同于賭博賭注,這個可是他心甘情願給的。

馮釧投來惡毒的眼神,他鼓了鼓腮幫子,只覺得手里幾張銀票太過單薄,風一吹就嘩啦啦的響,也不想再數了,數來數去也就這麼兩張,他一把塞進姜檀心的懷里,搓了搓肉肥肥的手︰

「都給你都給你,揣好咯,別丟了,快走吧快走吧」

推搡著她的肩膀,馮釧催促著她快點上船,不給戚無邪多余說話的機會,好賴一聲「再見」也沒听著。

姜檀心驚呼一聲,險些被他推下水,她步履踉蹌,跌進船艙甲板之上。

後頭的夷則見狀緊接著跟上,也上了甲板,並將她扶了起來。

岸上的馮釧完全忽視了面色不佳的戚無邪,他擠著肚上肥肉蹲下了身,一腳踹上船身木板,將它推離了碼頭……

插著腰,看著水紋蕩開,船身悠悠離岸,他抹了一把腦門沁出的汗,朝著姜檀心揮了揮手,笑意融融。

戚無邪冷眼旁觀,他半抱著手臂,任由衣袍風中張揚,瞧見東方憲和那個小豆丁趁著那蠢丫頭不留意,早已經貓進了船艙之中,他眸色深深——小豆丁也就罷了,只是那東方憲……生著一臉討嫌的奸詐樣兒。

真是一點也不喜歡……

船揚起了帆,漸行漸遠,她還立在船頭,衣衫共青水一色,她面色模糊,五官難辨,只是那流連復雜的視線一瞬不動,牢牢鎖住了岸頭的另一端,戚無邪坦然接受著這樣目光的注視。

可漸漸得,他心中便泛起一絲莫名情愫,眉頭一蹙,暗沉如潭的眼眸化開濃重黑色,像是一張無形的網,緊緊勒住了他的心。

人未行遠,相思已生。

姜檀心一直立在船頭,她盯著那抹艷色的紅,直到眼楮泛出酸澀的淚水,才闔目作罷,再睜眼,紅色被漸起的水平面淹沒,一如她空蕩蕩的心。

抬起指尖,逝去一滴清淚,淚漬在指甲上經晶瑩璀璨,河風一吹,消散空中。

扭身抬眸,望向身邊的夷則,她不由苦笑一聲︰「此行你我作伴,你且不要將一些奇奇怪怪的笑話說與我听,你生得一副正經臉孔,一本正經說起笑話來,只會覺得渾身泛著一股冷勁兒」

夷則無奈一笑,想開口說些什麼,無奈嘴里還叼著那包油紙春餅,一張嘴,東西便要掉了。

瞧他滑稽的模樣,姜檀心噗嗤一笑,嘴角高揚,伸手接過他嘴里的東西,好讓他說話︰「虧得你買了這麼些東西,暗衛一年俸祿不是挺多的麼,還要你這樣一路節省,事事悉心準備,果真是好……男人。」

夷則喘了一口氣,嘴里都是蔥花味︰

「屬下無妨,怕姑娘是北邊的人,吃不慣南邊的東西,船上沒啥好吃的,所以買了一些,屬下瞧著這艙蓬也不甚牢靠,萬一途中遇上大雨,我還帶有傘,可遮擋一二……」

見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了,姜檀心趕緊比劃了一個停得手勢,無奈扶額︰「這一路跟你大眼瞪小眼,我一定會瘋得!」

「那倒不會,若姑娘想打骨牌,四個人也是湊得齊。」

姜檀心方想嘲笑他,把劃船得船夫叫來玩牌,那船要飄到海里去了,後一數,不對,怎麼也不夠四個人啊!

她這廂正疑惑,床艙里響起一陣歡快的腳步聲,小五邁著蘿卜腿沖了出來,朝她女乃聲女乃氣一陣叫喚︰

「師姐,你怎麼還在外頭,二師哥在里頭煮了一鍋子魚頭湯,你再不來,小五要統統喝光了!到時候師兄又打我,小五就怪師姐!」

看見小五的剎那,姜檀心腦子一白,她迅速扭頭盯住了身邊的夷則,陰測測問道︰「他們什麼時候偷偷上來的?」

努了努嘴,夷則暗嘆一聲︰「就在主上遞票據給你的時候,他們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屬下以為他們本就與你同行,原來……竟是偷偷?」

恨恨一磨牙,陰謀!

他們以為她是去吃喝玩樂,游行江南遍訪古跡的麼?

她是去查案的,鹽商各個狡猾奸詐,左右逢源,唯利是圖,至于那正頂戴的官員,更是柳條串王八,一條枝上的貨。她既無上差的身份,也無替天子查案的權力,她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從邊隙中撬開缺口,肅清內亂。

這事兒不但不簡單,更是危險,周轉斡旋,跟老狐狸玩心計,這麼趕著來,真不曉得他們兩個是怎麼想的!

姜檀心一把推開夷則,踩著沉重的步子,一矮身,鑽進了船艙內。

她一把揪起小五的後衣領,半提著丟了進去,遂即坐上桌案邊的椅凳上,咚一聲拍手在上,慍色滿眸︰「誰給我解釋解釋,你們怎麼上了船?」

小五縮著脖子,睜著水靈靈無辜的眼楮,蹲在地上低著腦袋︰「小五不想師姐一個人去,小五想陪著師姐,師姐去哪,小五就去哪!」

小豆丁說完都自己感動了,他蹭得從地上站起,撲上了姜檀心的膝蓋,牢牢地抱住,大有一副你趕我回去,我就跳河的架勢。

「還不是怕你旅途寂寞嘛,那位小兄弟看起來愣頭愣腦的,你可吃得住?瞧你的臉色,至于這麼嚴重麼?」

說話的是東方憲,他袖口高高挽起,手里端著一盆正撲騰著熱氣的魚頭湯,香味四溢,誘人津液。

他擺出三只碗,三雙筷子,很顯然跟夷則不對付,將他擠在了外頭,完了還佯裝一副失禮的樣子︰「哎喲,忘記準備小兄弟的那份了……不過您東廠伙食賽御膳,想必是瞧不上咱們平頭老板姓的一點口月復之食的」

貴紫衣袍風流華貴,一陣浪花打來,他腰際上的金算盤與桌案磕磕踫踫,聲兒清響好听。

夷則置若罔聞,他從姜檀心手里抽過方才街攤上買得春餅,一人走到角落,尋了一處座兒,卸下滿身東西,自顧自的吃了起來,不辨味道,似乎能果月復就成。

面對狐狸的狡詐賤嘴,除非是老實到沒邊兒的,一般沒什麼人能一言不發,生生吞下郁悶之氣,可這夷則不愧是東廠里出來的人,任爾口蜜月復劍,毒舌侮言,他自氣定神閑,坦然對之,自我意識和臉皮厚度,堪比戚無邪。

姜檀心深深出了一口氣,她端起小瓷碗,舀了一勺魚頭湯遞給小五,後又自顧自的打了兩碗——東方憲本以為小師妹妥協了,正舉著手笑呵呵要去接,不料被她打開了手。

「你不許喝,下一個埠頭是通州,你帶著小五回去」

「不走」

「我是去查案的,你跟著去做什麼,還帶著小五……」

「你一個人,你認為我會放心麼?」

狐狸換了一種口吻,從小到大,只要他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她就不會在由著著性子再繼續同他嗆口。

他信誓旦旦的關心,她無法佯裝冷漠的拒絕,別開眼楮,她長嘆一聲︰「隨你就是……」

表情轉變只是剎那,狐狸朝小五眨了眨眼楮,勝利之意不言而喻,他眉梢染著笑意,一邊伸手去接魚湯,一邊顧著口中呢喃︰「這就對了嘛,你破你的案,我帶著小五吃一吃風味小吃,游一游名勝古跡,再逛一逛花街柳巷……誒誒,我的湯」

姜檀心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魚湯,扯著嘴角冷冷一笑︰「抱歉,沒有魚湯,你留著肚子去花街柳巷吃吧!」

一手一個碗,她走到了夷則跟前,順勢遞給他一碗,遂即挨著他身邊坐下——那夷則也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施施然接過湯碗,倒了聲謝,頭也不抬,徑自喝了起來。

實在把東方憲氣得夠嗆,他本就是摳門到錢眼子里的人,這般吃了虧,簡直比捅他一刀還難受!

小五把臉埋在湯碗里,嗖嗖喝得正帶勁,他偷偷抬眼,瞄了一眼二師兄,那憋成豬肝色的臭臉,小五眨巴眨巴眼楮,瞬間就樂了︰師姐幫東廠壞人,那小五就要幫師兄再把師姐搶回來!

二對二,勢均力敵!

過了通州碼頭,船停泊半日,由得船上之人下去辦置些吃食物件。

通過連日的接觸,東方憲已對夷則佩服的五體投地,無語凝噎了。船上一切從簡,可偏偏他就能活得十分得心應手,恰如在岸上。

洗臉,他從包袱里掏出一條臉巾,甚至他還可以掏出一只銅盆來;漱口,他從包袱里找出一只漱口杯盂,擦牙的青鹽也絕不落下;餓得時候,燒餅饅頭花糕春卷,嘴饞的時候,瓜子花生核桃杏仁……

還有一次天落大雨,船艙漏水,東方憲眼疾手快的搶了他的臉盆頂在腦袋上接水,得意洋洋,且挑釁著看著他,但見夷則氣度優雅,淡定得從包袱里掏出一把竹骨傘來,一頂一撐,十分從容。

東方憲瘋了,所以到了通州碼頭,他第一個沖上岸,他要去買,什麼需要他買什麼,否則不用道淮州,他就已經被氣死在船上了。

看著狐狸拉著小五,火急火燎的上岸,姜檀心挨著夷則,坐在船甲板上,兩腿晃悠,神色怡然︰「夷則,你猜他會買些什麼?」

搖了搖頭,他輕笑一聲︰「不知道,東方兄脾性孩子氣,這也要攀比」

噗嗤一笑,她拐了他一記手肘,偏首暗問︰「你哪來的先見之明,本以為東廠的暗衛皆是殺伐果斷,冷酷無情,赤條條來去無甚牽掛,哪有你這般細碎悉心的?」

夷則沉默了,他只是個暗衛,思維一根筋,除了貼身守護,危險時全力相救,將戚無邪的任務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外,他也並不會再干點別的些什麼了。

可自打上一次丟了過姜檀心後,這次他變得十分緊張,護著她一路南下,除了當作暗衛保護她,他還想像一個哥哥一般照顧她。

照顧,那要出門那總該將東西準備齊全吧,可他又不知道該準備些什麼,那就索性全帶了,把他能想到的都帶上。

不過他並沒有告訴她的打算,所以只是隨意答了一句︰

「習慣了,主上也常出門,只是不出遠門而已,這些東西必定要帶著,若要用了沒有,主上會生氣」

想起戚無邪,姜檀心笑意凝在嘴角,闔眸澀然一笑,喃喃道︰「也是,該是遷就他遷就出來的習慣」

夷則轉眸看向她,正欲說些什麼,忽聞一聲重重的鳴鑼之聲,從左側的河面傳來,他順聲兒望去,見一艘大船破風而來,它載重不多,可在如今泥床高台的當下,已經是吃水極深了。

「是鹽商的官船」

夷則輕聲道,而後皺了皺眉︰「只有一艘,想必上頭的鹽也不會超過兩百石,比起往日的官鹽北上的十來只的船隊,這些鹽太杯水車薪了,不用多久,京城米價高昂,連鹽市也得跟著水漲船高。」

「運得官鹽少,繳納的鹽稅就少,平日里鹽商就不大愛走官途,這大河淤堵,想來只是個借口,惟利是圖罷了」

「那到了淮州,你打算怎麼查?」

姜檀心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我有大致的方向,可還不能確定,到了那兒先觀察兩日再說。」

日落西沉,霞光滿天,河道的盡頭波光金閃,水紋粼粼,等了東方憲辦置東西回來,姜檀心便重新啟程了。

船影點點,他們避開了水流湍急的沖堤河道,取道東洲小河道,一路南下,正是春意至末的時節,兩岸繁花錦簇,丹榮吐綠,盎然一片錦繡繁華。

江南便是如此,兩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河道處楊柳垂河,花船繡舫,兩岸布滿了小攤小販,街市熱鬧。淮州素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淮州」的茭色月夜,還有「春風十里淮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的繁華街道景。

姜檀心旅途困勞,讓小舟搖晃得頭昏腦漲,終于到了淮州境內,她站上船板,眺望這與京畿朱色截然不同的江南繁華,一掃疲困,興致勃勃。

前頭就是淮州的埠陽縣,碼頭所在之地,離淮州府只有兩個時辰的腳程,也是兩淮之地油水最多的縣,因為碼頭在此縣轄區,所以鹽商、鹽幫也大多駐扎此縣,比起淮州知府來說,這埠陽縣的縣令更是吃香一點。

一進碼頭,邊上花船林立,笙簫管弦之聲不絕如縷。

東方憲聞聲也鑽出了船艙,不曉得他從哪里變出了一把折扇,有模有樣的在手心里把玩,興致之處,還在掌心里敲上一敲,配上通身炫目的貴氣紫袍,富家公子哥準是沒跑兒的。

「淮州一枝花,四海無同類,淮州一盞燈,江天無阻行,賞花,賞花,賞花」

他刷得一聲抖開了折扇,春風笑意,騷包得搖著手里的折扇。

三句賞花,賞得卻不是一樣的東西,這三樣東西是淮州城的特產——瓊花、燈花、妓花

夷則似懂非懂,一臉正經之色,他收拾了裝得鼓鼓的行囊,一言不發的站在了姜檀心的身後。

她看了一眼夷則,好笑相問道︰「你真是淮州人?一方水土生養一方人,你跟淮州一點都不像呀,倒是那只狐狸裝的像點」

「哪兒裝了,或許我本就是這風流之地的人呢?」東方憲小眼神一拋,笑意未露,奸詐月復黑到先顯三分。

「咯 」一聲,船頭磕到了碼頭岸邊的石牆,船家抬了抬頭上的簑笠,笑得淳樸︰「各位老爺公子,淮州到啦!」

姜檀心瞅了瞅碼頭上「淮州」那大如斗的兩個字,深出一口胸月復的濁氣,她如數交了船錢,率先踏上了堅實的土地。

腳踏實地的感覺真踏實!

如此風光如此良辰,姜檀心本還有吟詩一首的高昂興致,不料,叫迎面鋪頭而來的鹽塵嗆了一嘴巴。

她咳了兩聲,嘴里盡是苦咸之味,掩著唇鼻往後退了一步——給**著上身,背負鹽袋的壯漢讓出了一條路。

碼頭的兩一邊停著兩艘裝貨的大船,幾十個人正往上頭裝運鹽袋,猖狂至極,視若無人之地。

不是官家鹽船,更不是鹽幫的旗號,這擺明了是鹽商自行裝運私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太過猖獗!

夷則若沒了戚無邪的邪路引導,其實骨子里還是個挺耿直的人,他一瞅著有人干壞事,比東廠還來得光明正大,不畏人言,這心里就有點小小的不舒適,他冷著臉,正欲上前說理,卻被姜檀心一把扯住。

一個「不要打草驚蛇的」警告眼神,夷則停在了當下。

他心里的氣不消,可嘴里的話卻另有人幫他說出來。

「你們、你們竟敢如此走販私鹽!」

一個矮小精瘦的小老頭從遠處一路躥上了碼頭,他一身灰簇簇的鴛鴦補服,素金頂戴是歪著的人,五蟒四爪半新不舊的官袍罩在小身板上,一只馬蹄袖還翻著,隨著他一路小跑,甩來甩去,倒想是個唱戲的。

站在船頭的公頭鹽商見有官兒來了,不害怕也慌張,反而直起了腰板,挺著油水滿月復的大肚子,背手在後,悠悠下了船剛好在姜檀心前頭止了步,他漫不盡心的打了個千兒︰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江南道監察御史魏大人,失敬失敬,您這急匆匆的,是打算上哪兒去啊?」

一個挪揄打岔,一個卻殺氣騰騰,毫不松口。

「少裝,今天終于讓本官逮了個正著!這兩船是什麼東西!待我一封登諸白簡,直抵天听,叫你們鹽商家財盡散,你們這群勢利小人」

魏一很憂傷,真的很憂傷。

他兩榜進士出生,官授翰林院編修,本是仕途光明,無奈死在了他的性格之上,他是出了名的倔巴頭,不通圓滑便也罷了,他還常常詰難長官,掀同僚的短,嫉惡如仇,眼里揉不等一粒沙子。

人緣雖然混倒了,可拓跋烈卻十分欣賞他。

皇帝將他安插在淮州這個深水處,沒指望他能起得了作用。就這麼一顆尖頭釘子,是希望讓他惡心惡心這幫子人,叫他們的漏稅的生活,也沒有那麼安逸。

不負眾望,魏一干得很努力也很拼命,可能真的是智商有限,實在是掀不出什麼風浪來。最後沒法子了,他老大人就一卷鋪蓋睡在了碼頭邊,日夜守候,他就不信貓不偷腥!哈哈,這下總算讓他逮住了!

鹽商聞言一愣,遂即哈哈大笑起來,他模了模自己圓滾的肚子,擠眉弄眼︰「魏大人,你方才說什麼?私鹽?這可是要坐牢的罪名,你可不要胡亂給我安啊,瞧好咯!」

言罷,他嗖得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上頭蠅頭小字,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紅印。

「鹽道衙門開出的關防鹽引,上頭寫著一共五百石,恰好兩船的鹽,往西送去安慶府,今日出貨,明天開船,這一道道都寫得清清楚楚,您說還是私鹽麼?」

一聲輕問,遂即哈哈大笑起來。

魏一呆愣著臉,啞口無言,他竟有鹽道衙門的鹽引!

這、這擺明了是官商勾結啊!

他不聰明,可也不蠢,江南道監察御史,這官兒說大不大,說小還真小。特別是在淮州地界,比他大的官隨便哪一個都能壓得死人。

兩江總督、江蘇巡撫、鹽道巡鹽使,淮州知府,這些官兒的府邸,他娘的還都湊在了一起!在淮州地界,隱權力遠比官職要大,連個小小的埠陽縣縣令,都比他來得有分量。

雖說江南地界上的風聞皆由他說轄,可這事兒要是牽扯到官商勾結的話,就憑他這個小小御史,還真他娘的只有吃癟的份!

臉一黑,氣一嘆,魏一扭頭欲走,垂頭嘆氣間,不想有人跟上了他,瞧模樣打扮似是外來人,剛剛上的碼頭,就著鹽商的事,就那麼三言兩語便攀談上了。

「這位大人,您方才是來抓私鹽的麼?素聞淮州鹽商自律,怎麼會有私鹽買賣的事?」

姜檀心扯了笑臉,畢恭畢敬的跟著他的身後。

魏一掃了「他」一眼,听口音像是北邊兒的官腔,外鄉人,他有搭沒搭的回了一聲︰「你懂什麼,哪有不偷腥的貓,這兩船是私鹽沒跑!」

「可……官方鹽引是什麼?」

「哎,這麼說吧,鹽是國家壟斷的,不準自私買賣,走官鹽這路,鹽商是要繳鹽稅的,他們先要到鹽道衙門拜碼頭,辦了手續,批下關防鹽引,然後你這船貨才是明貨,不再是私鹽了,出航過一個一個關卡,都需要出示這個。除了鹽引,鹽商還得找鹽幫的官鹽船來運鹽,這才正規」

姜檀心听明白了八成,她沉吟片刻道︰「照著這麼說,他還真是走官鹽了?」

「官鹽個屁,現在運河堵了,除非陸運上京,除非一船只運一百石,這大大增加了成本,本來運官鹽還得繳鹽稅,這麼算下來不賺錢還得虧,現在的鹽商沒一個想走官鹽的,至于這關防鹽引嘛……哎」

意味深藏,心知肚明罷了。

「這碼頭誰做主,可是縣太爺,他不管麼?再不濟上頭還有個淮州知府啊」

魏一擺了擺手︰「甭提了,淮州知府就是個虛偽的奸險小人,埠陽知縣算是為官清廉,只是人微言輕,到任不過三個月,便讓上頭尋錯革職查辦了,現在這個知縣出缺,不知多少眼楮盯著,哎」

出缺?姜檀心眼楮一亮,心中有了個主意,她朝魏一捧了捧手,笑道︰

「多謝大人提點,小的其實也是鹽商,新來乍到,多有規矩不懂,听您這一番指教,心里可算是明朗了」

魏一眸眼一瞪︰「鹽商!?好好好,由得你來套本官的話,你若敢走私鹽,本官照抓不誤!」他恨恨一揮袖子,滑稽的快步離開碼頭。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姜檀心兩指模著下巴,一副小狐狸奸詐的模樣,身邊的大狐狸瞅見了,目視前方,脖子不動,由著肩膀微傾,他奸險一笑︰「有主意啦?」

嘿嘿兩下,姜檀心打了個響指,眸色霍霍︰「我方才說了我是鹽商,可我忘了說我還是攥著吏部官籍憑證的淮州候補道!走,上衙門去,埠陽縣的縣令,我要定了!」

東方憲帶著小五去找客棧住下,姜檀心帶著夷則一路不停得朝著淮州知府衙門趕去。

門庭威嚴,兩頭石獅子齜牙裂目,張牙舞爪,十分凶橫。

與想象中大相徑庭,姜檀心實在吃了一驚,除了石頭獅子還有些知府衙門的派頭,其余的壓根就是破爛啊。

多年沒有上過彩的照壁碎了一個角,黑  的一片瞧不清上頭的花紋,整個衙口大門灰簇簇的,轅門都倒在了一邊,隨著風吹一邊擺動。

門房的小吏穿得堪比乞丐,他渾身打著補丁,瘦瘦小小的營養不良,見姜檀心木愣愣的立在門口,迅速跑下階梯道︰

「知府衙門門口,閑人莫要久留」

照例說,堂堂正四品的知府老爺,又是淮州這種放屁都油褲襠的地兒,這門房應該是簇新錦袍,大氣大聲的二老爺才是,他們光是門包費就收的手軟,整年整的吃喝不愁。

再看眼前這位仁兄,姜檀心咽了咽口水,和夷則面面相覷,她慢悠悠從靴掖里抽出一封信函,遞上名刺道︰「我乃江寧人士,世家經商販鹽,因上京花錢捐納了一個候補道,所以到了淮州侯職,今日特來遞上名刺,求拜見知府老爺」

言罷,她從袖口里掏出一粒銀鏍子塞了過去︰「勞煩小哥跑一趟,替在捎帶個話」

誰料門房手擋,梗著脖子道︰

「咱們大人素來清廉,兩袖清風,最惡這門包遞送,主子有話,小的的只當遵守。你說是候補道,我且同你說一句話,在淮州有三花,可也有三多,婊子多,奸商多,候補道多,像你這樣捐納來的官兒,想來候缺,除了塞銀子你還能做什麼?走走走,不要污了我們家老爺的官聲,他是不可能見你的,有缺了自然會找你,快走吧!」

姜檀心吃了一記悶棍,不等她誒誒兩聲,門房一扭身,拍拍就走了人。她眨巴眨巴眼,扭過頭看了同樣一頭霧水的夷則,兩人相覷無聲。

真是奇了怪了!

尋了一處街攤,蒸了一屜包子,烙了兩只蘿卜酥餅,姜檀心和夷則一人一碗大涼茶,坐在馬扎上,大眼瞪著小眼,誰都沒有說話,末了都是鼻下一聲長嘆,好不憂傷。

本想著淮州辦案,放眼都是大貪官,只要你貪,敢貪,肯貪,她就不信扔包子引不來狗!實在是沒想到,這滿身銅臭的官場,竟然有這麼個「清廉」的知府老爺,油米不進,金銀不收,連話都說得賊敞亮——為了埠陽縣令的缺來的吧,您歇了吧,乘早回,沒戲!

婆娑著手里的茶碗,粗糙的茶碗壁膈應著手,不渴不餓,卻口干舌燥,腸月復空空。

「夷則,你瞧著是真是假?」

「假的」

夷則眼皮不抬,淡淡說了一句,十分肯定。

「何以見得?」

「跟東廠正好相反,東廠廣受賄銀,卻從不辦事,而這個知府面上一副清廉之臣的樣子,私底下如果他和鹽商沒有貓膩,何曾坐得穩知府的位置?早和埠陽縣令一樣,引咎革職了」

姜檀心撫掌贊道︰「有見解,果真是東廠出來的人,看人就是比較透徹的,收錢不辦事,想來是比這種虛偽的小人好太多了」

夷則忽略了她口里譏諷的挪揄,暗嘆一聲︰「你總是要拿東廠說事,主上不在由得你嘴皮子利索」

提及戚無邪,姜檀心面色有恙,拿手扇了扇風,呵了一聲︰「他在我也這麼說,嘴皮子上的事他還贏過我」

言罷,執起手里的大海碗,咕咚咕咚灌入喉中,感受涼意在胃月復漾開,她沉吟後道︰

「你說他裝,那我便當他是裝,他要面子,卻也得顧著里子,他一定有私底下的受賄之路,只是你我沒有發現罷了」

見她伸手要去抓熱包子吃,夷則抬手,將蒸屜挪開了一尺,叫她夠不著,十分正經︰「喝了涼茶,別急著吃熱包子,你先說,你打算怎麼辦?」

訕訕收回手,越發覺得夷則有管事兒媽的潛質,她抿了抿唇,丁舌一舌忝,漾開一圈水色光澤︰「先回客棧同狐狸接頭,他在地下受賄,我就給他炸到上頭來,他要是還喜歡銀子,就絕對拒絕不了我。」

這話說得含糊,夷則並沒有弄明白,他疑惑抬眸,卻見姜檀心已經站起了身——她黛眉一挑,染上幾分狡黠的笑意,眸色霍然,是勢在必得的信心滿滿。

「貓兒要吃肉,你不妨多透一點腥出來」

「……」

翌日清晨,知府衙門口外有一條街市,來往商販,好不熱鬧。

姜檀心一身水色男裝,風流俊秀,儀表堂堂,腰際掛著一只琉璃珠金算盤,拇指上還財大氣粗的套了一只玉扳指,通身富貴,即是土氣的金銀掛飾,讓她的氣度一襯,一點土渣子味都沒有,反而是皇族貴氣,門庭 赫的商賈公子。

只是此時她眉頭緊鎖,面色焦慮,似是被煩心之事困擾,腳步沉重,一步一拖,漫無目的的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听得人在耳邊喊她︰「這位客官心事重重,必有遇難之事,不如來算一卦,算不準不給錢,算準了再多也不嫌」

這話兒是算命先生的套路詞兒,沒錯,可語調就不怎麼像了,一水的狡詐月復黑,一听就不是什麼好人,一听就是江湖騙子,充作算命先生騙金騙銀。

姜檀心心中暗嘆一聲,抬起眸一看,見東方憲下巴粘了個假胡子,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雖然添了個把年歲,可他依舊俊容美艷,桃花眸含水四睇,狡性顯而易見。

他正襟端坐在一副卦攤前,騷包得搖著手里的扇子。

「算命啦,算命啦」

小五帶著一副西洋舶來的黑眼楮,一身青布小長褂,抱著一根套有算命招牌布的竹棍,一動不動的站在旁邊。

見到姜檀心,東方憲十分興奮,他抖開折扇,向她招了招手︰「快來快來,測字、搖卦、抽簽、解夢、還是看面相、手相,骨相,臀相,什麼相都能瞧,再論四柱、八字、六壬,十方風水、姓名字號皆可一一算來啦」

姜檀心臉一黑,還臀相,這是要月兌了褲子讓你看麼,她挪著步子走了過去,一坐上卦攤前的位上。

「這位兄台要測什麼,是問姻緣子嗣,還是官途財運,還是避災避險,還是……」

他話未說完,就出了事。

有個身材臃腫,長相可怖的風騷老女人,一扭一擺得朝他跑了,手里香帕子一甩,媚眼狂拋︰「哎喲,這位小兄弟,這個算命先生算得可準了,老娘前陣子讓他測了一卦,問得是啥時候可成親生子,你看我現在,那都是有身孕的人了!」

東方憲嘴角一抽,這托兒哪兒來的?

姜檀心呵呵一聲干笑,有些毛骨悚然的拂掉了她搭在肩膀上的手,皮笑肉不笑道︰「那麼這位大姐今天是來酬謝的?」

「自然不是,還是來求他算上一卦,問一問老娘什麼時候才能找著丈夫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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