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妻,本座跪了 071 紙後一吻,梅山相枕

作者 ︰ 糖元炖肉

言詞干澀,遠不如身體來得誠實。

戚無邪從榻上站了起來,青絲不似往日張揚,它們安靜的貼服在他的紅袍周側,青絲如墨般散開,發梢一絲一縷的潛藏入袍上的褶皺之內,恰如此刻他的隱忍情愫。

很久之後,戚無邪再回想今日的情景,他不禁心有所嘆︰若不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三番兩次的逼近他的底線,他也未必就肯踏出這一步。

戚無邪周身的妖魅氣息一掃而無,鼻下只有一股愈加濃烈的冷香,似是被心頭熱潮煮沸的水汽,透著淡薄的袍衫,四溢而出。

他手一抬,蒼白修長的手指攀上了她的眼瞼,闔上了她的眼眸,涼薄的指尖在她的眼皮上留下戰栗的暖意,他輕聲道︰

「本座嫌惡你夜半夢語、睡姿不佳,不喜你食蔥食蒜,牛嚼牡丹,本座知道你經常犯蠢,入敵圈套,厭煩為你憂心、為你涉局……」

「……我知道」

姜檀心听著他輕柔蠱惑的聲音,嗅著他獨有的幽谷冷香,他的指尖一動,世界便是他賦予的漆黑一片。

「可一百零八顆佛珠,手里少一顆,心里多一個你,你根本不是渡劫人,寂寂人世,你是拉我滾入紅塵的閻浮劫,我一直知道,我不該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忍不住」

沒有本座,不是閻王,滿手血腥,寡情無義的戚無邪,此刻的他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他無奈的指責,丟盔卸甲的投降,只因為她的倔強,她的莽撞,她狡黠又善良的心腸,成了他為自己種下的蠱毒,情深一分,他的毒就重一分。

曾幾何時,他已中了一種叫「姜檀心」的情毒,比情花更刻骨、更**。

姜檀心嘴唇翕動,欲言又止,她抬起手,覆在了他的指骨之上,兩重陰影讓她的眼晴愈加漆黑,可她的心卻如白晝晨曦。

如果,她是他的情毒,那麼他就是她的鴆藥,哪怕穿腸破肚,耗費一生光陰,才能填補心口上的落寞,她也甘之如飴,欣而赴死。

拿下了蒙住眼楮的手,姜檀心目色晶瑩,眸光清亮,她攥著他的指尖,把手指一根一根扣入他的手掌,將糾纏的掌紋印在了一起。

「忍不住,那就不要忍,你說我懶,說我笨,說我莽撞,我統統的接受,只因為我把你放在了心上,只要你說你喜歡我,便抵得過一切浮花」

言罷,她抬起眼楮望戚無邪的眼底——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復雜眼神,像是被人逼入絕地的孤狼,決絕、隱忍、不甘、掙扎、一觸即發……

姜檀心愣怔在這樣的目光里,陪他一起擯棄紛雜的牽絆,從雲端墜入七情六欲的深淵,從此,為愛生,為愛死。

戚無邪胸口凝著一股氣,他半闔著眼眸,藏起了所有的情緒,他的隱忍只剩最後一分,我的防線只剩最後一寸,沉默良久,他方啟唇啞聲道︰

「本座是閹人,一輩子無兒無女,無情無欲……」

「我知道!」

她決絕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曾經她逃離情花孽海的原因,可如今她已然拋棄!

他的壞他的狠,他毒舌傲嬌,他寡情薄意,他被官員所懼,被蒼生所棄,他是閹人是太監,這些她知道,但她統統不管!讓世俗成見,讓嘲笑鄙夷都見過鬼去吧!

戚無邪驚訝的抬起的眼楮,隱忍已消,他看著眼前人,那憋得通紅的俏麗小臉,咬出一絲血的薄唇,還有那雙倔勁兒上眸的霍霍眸子,他不由緩緩勾起了唇角——

清風朗笑,聲溢喉頭,當邪魅化為一腔溫柔春水,溺斃了一雙跳動的心。

他抬手扣上了她的腰肢,往懷中一帶,低頭將唇貼上了她的,輕輕摩擦,將她唇上傷口上的血涂染均勻,為蒼白的唇瓣添上一抹曖昧的唇脂。

姜檀心僵硬著後脊,屏住了呼吸,她的世界一片蒼莽,只有唇上鼻尖滾燙的氣息,暫時寄托了她全部的靈魂。

戚無邪稍稍離開了一點,他滿意的審視著自己的作品,只是隔著這麼一層水光的距離,薄唇微啟。

喃喃吐出的字,像是貼著彼此的唇說出來的,他笑意魅惑勾人,氣音流轉道︰「要繼續麼?」

這是不經過腦子的意識,渾身僵硬的姜檀心,卻還有力氣控制自己的脖子,她偏首迎上,莽撞地磕上了他的唇,撞到了牙齒,蹭破了皮,一主動,便是血腥彌漫的開場。

他和她之間,本來就沒有疏星朗月,花鳥清風的愜懷悠適,或許滔天張揚的血腥之氣,更適合他們的情愫羈絆。

和著血的親吻,並不饜足彼此涼薄的唇瓣,他火熱的進犯,她生澀的回應,糾纏吞吐,舌尖摩擦。

她的投入,讓他的呼吸驟然紊亂,松垮擴圈在她腰際的手,一點一點攀著脊背游走而上,按著了她的後頸,攏進了自己的懷中。

戚無邪第一次知道,原來地獄之火,也能在塵世燒得如此熱烈如荼。

唇瓣兩分,額頭卻仍然抵著,他細致得吻干了她嘴角邊四溢的津液,呼吸交纏,他漸漸平復了起伏急促的氣息。

「呼氣,再忍就憋死了」

戚無邪笑意滿眸,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調皮得捏上了她的鼻子,逼著她張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將活命的空氣吸進肺腑之中。

姜檀心花了好長的功夫,才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找齊了,重新塞進皮囊之中,她咳了一聲,面上的桃花霞粉蔓延直至耳根,手指絞著身側的裙邊,像那顆噗通噗通的心,無處安放。

腦子暈乎乎的,她打定主意要做縮頭烏龜,任他諷刺任他激將,就是不抬眼,面上實在熱得難受,她後撤一步,支吾道︰

「我、我背疼……我回去了」

頭也不回的背了身,她的腳步亂得簡直像逃,冷風吹過臉頰,絲毫帶不走一絲熱意,反而愈顯紅彤欲滴。

戚無邪長身玉立,紅袍似情花,因剛剛汲取了一份至美的情愫,變得殷紅張揚。

感情不分美丑,只有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那一種,曾以為紫予斐的敬獻是最純粹的愛意,卻不想這是他心底苛求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所以彌足珍貴。

他眸色迷離,唇角邪魅,一絲一縷化開的溫柔,此後只為一人所執。

這樣便算確定關系了?

姜檀心將自己扔在床上,把臉埋進了枕頭里,枕頭微涼踫觸消退著她面上的紅潮,她的心思游走,可每次走不了多遠,又重新被自己拉了回來,回到了那個唇舌交纏的吻中,心中一悸,又是劈頭蓋臉的羞赧之意。

來來回回,往往復復,她冷靜不了自己的沸騰的心,索性便由它去了,至少這一個屋子沒有人,她放肆的揚起笑意,將溫柔的笑意捂在了手心之中。

人海茫茫,紅塵滾滾,她恰好遇見了戚無邪,並將他奉上了心間,感情之所以美麗唯一,是因為她也得到他的心意回饋,生死契闊不再一場自作主張的痴心妄想,它有回應,有和音,一個人寂寥,一雙人恰好。

姜檀心仰身躺在床上,她一把掀過了被褥,將自己捂了個嚴實。

……

突然,一雙手按上了被子,姜檀心驚叫一聲,猛然掀了開,看著面前被她的尖叫聲嚇得呆呆的小五,她才晃過了神。

小五睜著圓圓的眼楮,看著此刻十分不正常的師姐,弱弱的喊了一聲︰「師姐……你怎麼啦?臉這麼紅……」

「我……」

「呀!是不是傷口又疼啦,我去喊夷則哥哥來,他正在給你煎藥呢」小五一驚一乍,邁著小胳膊便要往外沖去,還未到門邊,便被姜檀心叫了住︰

「小五,不用叫他,我沒事也不疼,你過來,我有很多事情要問你」她靜了靜浮躁的心,長出了一口氣,吐出體內的一股濁氣。

「哦,好」

小五圓嘟嘟的臉白皙帶粉,看來這幾日也是好吃好睡的養回了身體,竟比之前還要胖上幾分,他點了點頭,撐著肉肘肘的小胳膊,蹬掉鞋子,爬到了床上。

兩腿一盤,像一尊小羅漢,正經的點點頭道︰「我準備好啦,師姐睡了三天不知道什麼,小五統統都知道,你問吧」

「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你可見過,方才我醒後去找了一圈,並未看見她」

「小姑娘?師姐是說禪意麼?她說她不和東廠壞人住在一起,只呆了一天,就和三師哥一起先回京城了,說在廣金園等著你,叫你養好身子」

「禪意」這兩個字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她將它們放在嘴里喃喃,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她知道她和這個妹妹還有一道鴻溝要跨,一雙姐妹,一個男人,有人喜歡他,有人卻想殺他。

「哦還有!夷則哥哥和一個叫太簇的哥哥,把那些貪污的官員全給抓起來了,東廠壞人準備三天以後就回京城,到時候要把他們一起帶走,交給刑部審理」

小五不等她詢問,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股腦的像倒豆子一般全給倒了出來。

三日後回京……姜檀心眉頭一顰,她不著痕跡道︰「小五,馬淵獻……死了麼?」

小五听聞這個名字,攥起了小拳頭,小火焰燃在眼楮里,他不高興道︰「沒死,丟了一只眼楮,那日師姐昏過去之後,便叫人給救走了!東廠壞人只顧著抱著師姐給你治傷,都沒顧上給壞人一刀子!叫別人跑啦」

拍了拍小五的腦袋,姜檀心眼中寒光閃過,馬淵獻欺人太甚,生死局困她,碼頭火藥炸她,最可惡的是三番四次的利用她。這次他不死也好,到了京城,她要和他算了算總賬了!

感受到姜檀心的殺意,小五縮了縮脖子,攥上了她的手,小聲道︰「師姐,有東廠壞人在,馬淵獻一定跑不掉的,你不要費心,一定要把身體養好先」

溫笑一聲,姜檀心眸色含水︰「好,小五說的話,我都听……哦對了,你方才說貪瀆的官員們怎麼了?」

小五將戚無邪的無賴手段一一道來,雖然說得不清不楚,但她倒也听明白了︰淮州一環已破,鹽商這陣子會偃旗息鼓,收斂私鹽,但不會除根,她當日的打算此刻方是大好的時機。

姜檀心俯了俯身道︰「小五,去幫師姐偷一件男裝來,師姐還有一件事兒沒有辦,要再出去一趟」

小五聞言,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他堅定道︰「不成,東廠壞人說你哪里都不許去,每次跑走都給他惹禍,夷則哥哥也不會同意的,小五去哪里偷……」

嘖了一聲,姜檀心狡黠一笑︰「笨蛋,這次是去立功,怎麼叫惹禍,我在淮州辛辛苦苦這麼個把月,又是陪賭又是陪吃,差點還讓風塵女吃去了豆腐,好不容易弄上了賬簿,卻還不如戚無邪他一招制服,當然不甘心了」

模了模自己腦後的毛,小五睜著迷茫的眼楮,思路被姜檀心帶得拐了好幾個彎,听著好像是那麼回事哦。

「所以呢,壞人讓他抓了,但是鹽稅還沒追回來,這個功勞,就由師姐去拿,你說對不對?」

小五點了點頭,從一開始的堅決不同意,到現在上了「逃離行宮」的賊船,他轉變得非常之快。

他捏著小拳頭,咚得從床板上竄起,眸色霍霍道︰「好!為了師姐,小五豁出去了,晚上我們乘著夷則哥哥洗澡的時候,去偷他的衣服他的腰牌吧!」

姜檀心愣怔在原地,遂即笑意融融,伸出手,跟小五的小手掌擊在了一起。

行宮守衛森嚴,外頭是戚無邪從京城前鋒營帶來的兵,層層封鎖,里頭是東廠的暗衛,貼身護衛,這麼樣的守衛,別說里頭的關押的貪瀆刑犯,便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除了一身男裝,姜檀心還得把出入後門的腰牌給拿到手。

她不敢去偷戚無邪的,也不能去打擾太簇他們,她跟夷則熟一點,即便他不幫她,也不會第一時間去把她抓回來,而且知道夷則有傍晚洗澡的習慣,多種理由之下,落地咋坑,就是他了!

和小五貓進了夷則住的院落,門窗緊閉,屋中燭火搖曳,水汽蒸騰,一桶桶水聲嘩嘩倒入木桶的聲音潛在傍晚的夜色里,顯得十分清晰。

姜檀心探著脖子看去,見夷則身影頎長,由燭光拉出了一個影子,投在了窗紙之上。她和小五對視一眼,抄起地上的小石子,揮臂一丟,準確的砸在了窗牖上。

里頭的人影身形一頓,從浴桶里跨走了出來,他站在窗邊伸手推開了窗,赤著身,未來得及擦干的水滴從精壯的胳膊上流下,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眸色冷峻,他警惕的眼風掃過。

默默低下了頭,姜檀心舉起手里的樹枝,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

小五探了探頭,待夷則重新關上窗後,他才壓低了聲兒道︰「師姐,我瞧見了,擱在浴桶邊上了!」

點點頭,姜檀心朝他比了一個準備的手勢,小五遂即貓著身,一點一點挪到了夷則房門邊上的樹叢里。

見他已然躲好,姜檀心清了清嗓子,站了起來,她掐著喉嚨尖聲一叫,在寂靜的院落里十分突兀。

下一刻,夷則便開了門沖了出來,他來不及攏好衣衫,只是將寶藍長袍披在身上,一條底褲,一陣風似得到了姜檀心面前。

胸膛起伏,敞著**的胸膛,涼風一吹,水珠十分應景的滑下一道水痕。

姜檀心有些尷尬,夷則更是愣怔。

見她完好無損的立在當下,他足足半餉才回過神來,臊紅著臉,迅速攏起了敞開的衣襟,不曾帶了腰帶出來,就只能用手捏著僵在腰際,指節青白。

姜檀心余光之處,見小五甩著小腿溜進屋中,她眼神躲閃,反而激起了夷則的疑問。他眉頭一皺,欲扭頭往後看去——

「夷則!」

姜檀心應口一叫,喊住了他的動作,夷則有些吃驚的看著她,多日不見,她已恢復了從前的狡黠靈動,眼珠一溜一溜的轉動,月復生主意,仿佛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後探頭,一瞬便消失的干干淨淨。

他緘默不語,等著她的開口。

這幾日她受傷醫治,除了火爐邊煎藥,他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更有甚者,他嘗過滾燙的藥汁,只為確定是不是太苦,若是苦澀,他便奔赴淮河邊的金陵樓,去買她曾贊不絕口的蜜餞櫻桃。

回憶只有那麼一點,他能做僅限于此。

如果說方才姜檀心只是為了引著夷則的注意力,現在她是實實在在,覺察到了他周身復雜隱忍的氣息。

隱隱覺得,她不該再來招惹他,那樣的隱忍對他是一折磨,對她何曾是一件愜懷坦然的事?夷則的心思很純粹,他從未說過,但她明白,可仍然裝著糊涂。

但她心里很清楚,如果他說出了口,她會決絕,會毫不拖泥帶水,甚至再回到從前也做不到了。

就這麼面對相持,心思各異,誰也沒有開口。

待小五成功後傳來一聲貓叫聲,姜檀心才別過了臉去,她不著痕跡道︰「原來是貓,是我看錯了,沒事了」

夷則垂下目光,他抿著唇,只是僵硬的點了點頭,從喉頭里悶了一聲︰「恩」

「那我走了……」

「……好」

姜檀心背過身,月影婆娑,浮下的清光勾勒她的身姿,裙裾逶迤,發梢逆風而動,直到她一個轉身,完全消失在月門邊的紫竹叢里,風過蕭瑟,有人的目色中才毫無忌憚的泛出悲傷。

小五興奮的舉著夷則的衣服和出入腰牌,渴望得到姜檀心的稱贊和表揚。可惜,姜檀心似乎神游在外,心情不佳,她牽著他的手一起往行宮後跨院的偏門走去,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他的話。

此處名為皇帝下江南時駐蹕行宮,實則是依照著一處私人園林改建的。

庭院森森,沒了皇宮的紅牆琉璃瓦,中軸線上的四合殿閣,這里格局悠散,松喬疏竹,十分曲徑通幽。

穿過九曲長亭,姜檀心在一處假山後換上了夷則的衣袍,她往腰際別上出入隨意的腰牌後,蹲模了模小五的腦袋,輕聲道︰「好了,師姐出去了,明日回來給你帶些好吃的」

小五巴巴得點了點頭,小手攥著她的衣袍不松手,可憐巴巴的仰著小腦袋︰「師姐,要城北的椰子糕,還有杏仁果酥餅,還有還有鴨血粉絲湯!」

嗤笑一聲,姜檀心無奈應下︰「好!知道了,小祖宗」

姜檀心站起了身,理了理褶皺的袍擺,好整以暇,往後門守衛處走去。

正在此時,身後的小五突然一聲驚叫!

她急忙回頭看去,但見小五抱著一個人的腿,正朝她大喊道︰「師姐快跑!小五幫你抓著東廠壞人!」

「……」

戚無邪面色不佳,卻也不會與一個孩子為難,只見他單手拎起小五的後衣領,就那麼提在了半空中——小五綴著重力,脖子縮進了衣領中,他癟著嘴,可憐兮兮的望著姜檀心。

眸色深淺不辨,戚無邪朝著姜檀心徐步走去,直到停在一步之外,他薄唇開合︰

「又想跑……後悔了?」

心中咯 一聲,姜檀心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再面對他,什麼心理建設都沒有,腦子一鍋粥,平日里伶牙俐齒的爭鋒相對都不管用,想必此番定要輸下陣來了。

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眸色躲閃,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尷尬一笑︰「如此良辰如此月,清風拂面,月色朗照,我賞月出去走走。」

勾起一抹笑意,戚無邪抬起,兩根手指捏上了她腰際寫有夷則名字的出入腰牌,不著痕跡一扯,綁繩自解。

名字入眼,戚無邪嗤笑一聲︰「賞月?夷則不懂風情,與他同賞,不若和本座一起。」

他袖袍一揮,腰牌飛擲而出,牢牢嵌進進了廊下木柱之上,「夷則」兩個字也遂即隱入陰影之中。

丟下手里的小五,戚無邪上前一步,恰若無人般攥起了她的手,牽著人邁過後門門檻,坦然得走了出去。

門外守衛低垂著頭,後背緊貼牆壁,裝聾作啞視若無睹。

行宮外是一條幽深的山道,山道不過幾十丈,兩側林陰遮蔽,幽谷清香,月光清輝流連于石板路上,夜色露水沾染草葉之中,一如那個他與她執手相奔的夜晚。

寬大的袍袖下,十指相扣,她感受著他骨節的分明,也模到了他掌中的一道傷口。

由他著牽手在身旁,姜檀心投去了疑問的目光。

戚無邪偏首回眸,迎上她的目光,不在乎的一抹涼薄笑意凝在嘴角,風輕雲淡道︰「你妹妹劃得,小丫頭,心真狠」

指尖有些發涼,她漸漸溫熱不了他的手,口中有些干澀︰「她……為何要傷你?」

他緘默片刻,後是自嘲一笑,變了幾分口氣,似是無奈︰「那便要問她了」

人間閻王,他需要狠心毒辣,薄情寡義,不需要優柔寡斷,菩薩心腸,更不需要太好的脾氣。他明白有些事,比如姜禪意為何步步殺機。

但他卻並不畏懼,即便有人說︰人可以承受世人謾罵的千刀萬剮,卻接受不了情人的怫然一指。

可戚無邪終究是戚無邪,他能在一時的無措之後,用骨子里的驕傲和不屑說服了自己,何者無辜,他不慌,也不怕,更不會嘗試著去解釋,因為沒有必要,也沒有足夠的好的脾氣。

相握的手緊了一緊,他懶懶抬眸,掃了一眼今時半邊陰的天際明月,幽幽道︰「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姜檀心沉浸在一廂的猜測之中,听聞詞句,感觸已深,她已父母俱亡,雙親相距何止千里,陰陽相隔,才是最遙遠的距離。

「你從不曾提及父母」她淺聲道。

戚無邪沉默良久,才抖了抖衣袍,撫去其上被夜色沾染的露水,似是漫不盡心道︰「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死在了穆水關戰場。」

不辨男女,但是姜檀心知道他說的是他的母親,當初在離恨天叩拜高堂之時,有一塊蓋著布的靈位牌,想必就是她的。

可那個人呢?

姜檀心一言不發,「戚保」的名字已在口舌之中,卻怎麼也問不來。

她曾想過,這是怎樣的一位父親,叛國弒君,同袍屠戮,喋難百姓,他被萬民所唾棄,又被新主子所忌憚,本已是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卻還要將親生兒子推向斷子絕孫的萬丈深淵。

他赫赫威名,行為卻像一個瘋子。

戚無邪眸色深深,他見其哽咽難語,頗為大方得替她說出了接下了來的話︰

「本座從不認他為父親,他不可能是,也不配是」

姜檀心默然已對,只有感受著他指尖的涼意,一絲一絲汲取他心里的苦意。

行宮建在淮州城外的梅山之麓,他們並沒有沿著下山道下了山,而是尋了另一條小徑上了山巔。

梅山以臘月冬梅透山紅為名,山並不高,風情秀致,在月色之下也有自己獨到的一番味道。山巔是一處梅林,此刻枝椏交纏,葉片凋零,該是百花繁盛的時節,它卻顯得落寞,于塵世那麼格格不入。

山崖邊有一方巨石,其上坑窪點點,粗糙不平。

戚無邪徑自蹬石而上,伸手,把姜檀心也拉了上去,他四目尋著一塊干淨的地方,卻失望得皺起了長眉,嘖嘖兩聲︰「真髒……」

姜檀心鼻下一聲淺嘆,徑自解了衣袍,唰得一聲揚風而去,讓它輕悠悠的落在石面之上,隨後坦然的抱膝而坐,仰望遠處夜幕星空。

戚無邪瞥了她一眼,好笑地隨之坐下,看她一身單薄,眸色流轉,便拿捏著一分上揚的語調,不緊不慢道︰「你是在暗示本座?」

嗅著微涼的空氣,繁星點點,心下自然而然的安靜了下來,她感受著肩膀挨在一起的溫度,也不怕同他斗舌,偏首睇了他一眼,學著他的口吻道︰「是,你懂了麼?」

不可置否嗤笑一聲,戚無邪抬起手,攬過她的肩頭攏進了懷里,他指尖雖然涼意,但一觸上她的手臂,不自覺升起一股薄暖,為她擋開了冷風透體︰

「你可是這個意思?」

「督公智慧卓犖,聰穎無雙,做什麼便是什麼」

「呵,你也不差,明明想著再回鹽幫,卻用賞月這等借口糊弄,偷衣偷令,處心積慮」

「你!跟蹤我?」

姜檀心迅速扭過頭,牢牢盯住了面前之人,見他邪魅唇角泛著了然的弧度,心下不服輸的勁兒頭又冒了出來,他、他既一直跟著她,那方才夷則……

「你當你的一聲尖叫,只有夷則有耳朵听得見麼?呵,夷則……」

心下感動,卻也不免為夷則生出幾分擔憂來,她狐疑的望進戚無邪的眼底,試圖想找一分自己讀得懂的情緒,無奈偽裝得太好,一絲不漏。

她有些泄氣,如今已確定了心意,也嘗過他墜入凡塵的熱情,但之後,他又是一副寡情無義的冷魅樣兒,仿佛那些剖白之語,那定情之吻像是她一廂情願的南柯一夢。

恐怕在當時,也是自己太過逼急了他,方能從他的眸色里品出不一樣的情愫宣泄。

她別過眸子,嘆了一聲方道︰「兩淮鹽案本事皇上交予我的差事,辛苦一大遭,讓人撿了漏,我怎甘心,再者說清官難尋,貪官還不好找麼?殺得了這一批,緊接著又是一批,敲骨吸髓且不會比前面的人差」

眼光悠悠飄來,戚無邪靡音上揚︰「說來听听」

小狐狸眸光一閃,抱緊了膝蓋,她偏首噯了一聲,而後道︰「你說,以海運替代航運能否可行?」

鹽幫星火相傳百年,從前朝伊始,走得便是這一條淮水連通京城的運河,若從海上行,不僅路途更久,且海船的維護和使用更為費銀,大海不比河道,一望無際,詭譎不測,隱含的風險和成本都非常高。

這是原先,如今一個套路延續了百年,漏弊陳規,也使得出一趟鹽船的開銷大大增加了。這麼說吧,一艘船從淮州出發,雖有關防鹽引在手,但各個關卡一番盤問,想要順利出卡,紅包銀子是少不了的。

這才是淮州地界,若出了這地,衙蠹倉胥恣意敲詐,小人奸棍惡意包攬,勢豪勾結官吏勒索刁難,每一道卡沒有銀子疏通關卡,就沒有吹帆的風。

如此一來,一趟河運的成本甚至比海運要高出了幾倍之余。

戚無邪听了她的話,沉吟後道︰「墨守成規,祖宗之法不可變,這個是有年頭的大弊端,鹽幫現在沒有一言堂,誰來破這個規矩,敲這個板?」

姜檀心思之慎之,搖了搖頭︰「碼頭一事,鹽幫重創,他們已無資本固守祖宗之法,若不尋變通,必定衰竭而亡,我想我得去找一個人談一談,不試又怎麼知道?」

頓了頓,她似乎記起了一件事,海運除了成本投入,第一次下海,恐怕還需要有人護航,鏢局開道會有人先行亮鏢威,敲山震虎,告誡山賊,那麼海運亦然。

本還得思慮從哪里借兵護航,這一想起戚無邪下淮州,可是帶了一支士兵船隊過來的,有了這一談判的籌碼,姜檀心信心倍增。

手一撐,她挪了挪位置,往戚無邪那挨得更緊些,笑得狡黠,眸色清亮,她試探著開口︰「督公,問你借個東西……」

戚無邪偏首看了她一眼,心下已經了然,可嘴里依舊裝著糊涂,不緊不慢泄出一絲曖昧之語,他拖長了尾音輕笑道︰「這話,可又是暗示?」

姜檀心本來一愣,隨後才意識過來,也不知自己心里想得可是他的意思,總之羞赧臊人,她才不會訴諸于口。

崖下風過松林,崖上風景獨到,一襲月光清輝無限,一雙並肩衣袂飄決。

我若問你借臂膀枕之入眠,可願?

晨曦微露,細雨綿綿,翌日清晨從梅山上下來之後,天便落起了淅瀝小雨。

戚無邪只送了她至山腳,便哈欠連天說要回去補覺,姜檀心看他眼下青黛一片,心知昨晚他當了她的靠枕,又在這樣的山崖石上,細皮女敕肉的督公大人受得了這樣的「苦」極為難得。

一顆心是飽滿欲滴的欣悅,饑腸轆轆可用食來果月復,可心空缺了洞,填補不易,好在,她感激上蒼讓她充溢,讓她感懷這一份不可思議的感情。

一路進了淮州城,到了鹽幫的堂口茶館,懷著和當日心里急切小五,悶頭獨闖時不一樣的心情,姜檀心重新邁進了茶館大堂。

經過碼頭風波,老大董老虎因接了馬淵獻的十船生意,連累入獄,正嚴刑拷問著與前朝余孽的關系,老大這一派因此倒了。

老二呢?又因為戚無邪端空了整個淮州,導致人人自危,別說走私鹽批鹽引,就是平日里的酒宴酬酢也不敢去了。鹽商更是怕得要命,怕是這一兩年都不會再干只要銀子不要腦袋的事兒了。如此,老二的私鹽算盤落空,他這一幫也就散了一半的人心了。

只有易名揚,當時在碼頭有條不紊的指揮,勇敢的扛起了這個肩頭擔子,他救落水的官員鹽商,又賠上上了一份份厚實銀子,堪堪挽回了鹽幫百年的基業。

他這一些舉動,贏得了鹽幫上下一片叫好聲,倒戈的堂主,隨風而偃的無名小卒,總之,鹽幫已默認了他才是接任幫主,名副其實,心服口服。

大堂已幾天沒有來外客了,姜檀心這乍一走進,十分惹眼。大家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心中的感覺怪怪的,既有氣憤又有畏懼。

氣,氣他是事端的導火索,懼,懼他是東廠閻王的入幕之賓。

不管如何,沒有人會像從前一般小覷她,端茶送水,笑顏已待。

易名揚在後堂翻著這幾日鹽幫進出的賬目,窟窿越來越大,這麼多人等著吃飯,可形勢太差,沒有人肯在當下走官鹽,正在煩擾著撓頭的時候,有人說姜檀心來了,他腦子里浮了那個小個子,目中驚訝之色,忙擱下賬簿,出了後堂。

「姜兄!別來無恙,那日看你受了傷,如今可有大好了?」易名揚一面出了後堂,一面揚起了自己招牌笑容,小虎牙還是露著,但眉眼間的三分痞氣卻收斂了不少。

捧了捧手,姜檀心笑臉迎人開門見山道︰「多謝兄弟記掛,傷無大礙,我今日主要是來看看當日贈予兄長的那尊龍頭像,不知是否還在?」

易名揚心下困惑,這禮送了難不成還得要回去?不過面上他還是笑笑道︰「貴禮自然珍藏與室,不知姜兄是要……」

「哦,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拿回去重新雕飾一番,河中無龍,怎能雕出那樣小的浪花,蒼龍出深水,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做波濤,這尊龍頭是小弟的心意,怎麼能不盡心,不苛求完美?」

易名揚眸色一深,他是一個聰明的人,首先,他听出了姜檀心的話中有話,一番暗自揣摩,他心下一驚︰莫不是再說海運?

這個法子他並不是沒有想過,往年也會有人嘗試,但一來風險成本太高,二來走海運得經過夾灣子海,那邊海盜叢生,專挑這種運貨的船只打劫,算了一船鹽並不入他們的眼,可殺人奪金,扣押船只,比勒索金銀更加要命!

但見他信心滿滿,眸色霍霍,想必有自己的一番考慮,不若坐下來兩人商討,或許是一個轉機。

一瞬間,易名揚心思流轉,月復中草稿,他笑著應了聲道︰「原來如此,姜兄如此盡心臻美,我又怎能駁你所願,隨我來,我取來與你!」

易名揚側身讓路,有板有眼的擺了一個請勢,姜檀心點了點頭,率先走進了後堂。

屏退外人,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姜檀心模上龍頭觸手生涼的龍脊,眸色清亮,她笑意狡黠的扭過身,伸出了兩個兩根手指,笑道︰

「你曾救我一命,我便保你海運暢通無阻,但從此鹽幫利潤,我要抽走兩成,我救大廈與將傾,便算我入股,你若信我,我便將我的身份告知與你,你我皆有所圖,各有所利,鹽幫不會虧,只會比以後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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