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中燒,眸色霍霍,姜檀心冷言開口︰「天道昭昭,因果有尋,戚大將軍不問前世積德,不修來世兒孫,這等瀟灑獨活一世的態度,讓在下著實欽佩。」
初生牛犢,咯 豆子太過猖狂,戚保鷹眸一隼,狠絕的目光緊緊盯住了她,冷意攀上嘴角,他不屑一笑︰「來世兒孫……呵,難道姜徹還有百年香火麼?」
姜徹無子,女兒還荒唐得跟了一個太監,真不知姜徹九泉有靈,不知道該哭該笑?!這般想著,戚保喉頭一震,詭異的咯咯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簡直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
他抬起手指,在半空中點點戚無邪,笑聲不頓︰
「無邪啊無邪,這十年你違我心意,背我旨意,叛逆猖狂無所不用其極,可本王告訴你,你竟娶了她!這太讓本王高興了,做的好!做的好啊!」
比起姜檀心銀牙緊咬,戚無邪反而顯得十分慵懶無畏,他抬眸淡淡掃去,擁著她的手愈發松乏,不甚在意道︰「京郊風大,砂石入風,隴西王不覺得嘴里有沙子磨牙麼?」
言罷,他眸色邪魅,螓首微偏,啟開薄唇,朝著戚保所在輕啐了一口,後道︰「惡心……」
戚保狂笑漸消,他的笑紋還僵在唇角,眼里已騰起了一簇一簇的怒火,慍火將漆黑燃透,極欲噴火而出。
鷹眸一眯,他勒轉馬頭,信馬由韁的朝著戚無邪而來,在一丈外停下,手里還勒著馬韁,戚保單手抄起腰際馬鞭,劈頭蓋臉就朝戚無邪抽了去!
手一抬,瞬間將馬鞭攥在了手里,戚無邪冷笑一聲,輕蔑陰狠縈繞周身,他嘖嘖兩聲,略帶惋惜的口吻,輕悠悠的拋擲,一瞬間就罷戚保的怒火掀至頂峰——
「隴西王不復當年神勇,且是要為本座撓癢麼?小心,別傷了本座的臉」
一人暴怒,掙扎欲要抽鞭,一人冷笑,手腕歸然不動。
姜檀心秀眉緊蹙,看著這一場口舌不讓,一觸即發的父子之爭她無從插手,她抬眼尋著戚保的鞭子一路看上去,瞬間,尤遭雷擊!
這是?!
一枚金銅環指,上塑猙獰虎頭,獠牙可怖,威風赫赫。
這應是戚保號令一軍的自家虎符,與繁重的銅牌令箭相比,這樣的指環更容易貼身攜帶,也具有極高的識別力。但令姜檀心吃驚的並不是這指環的用途,而是它的樣子,有一次契機,她曾牢牢將這個指環的模樣印在了腦海里。
那一副暗嵌深意的山水人物畫中,有一個人她遲遲未有認出,只知他錦衣華袍,玉帶蟒靴,最重要的是,他手指上套有一枚虎頭指環。
眼下,那東西這一入眼,紛亂記憶刺戾逐突而來,她一時腦子很亂,末了最後,只有禪意對她又氣又恨的責問聲,她說︰「姐姐既然殺得了馬嵩,為何不殺戚無邪?」
為何……不殺戚無邪?
……
為何要殺他!?為何!她也從未要馬淵獻留下命來,若非他欺人太甚,她何嘗不想放他一條生路?
天不憫她,叫她背負家門的血海深仇,叫她泯滅心中的好惡真情,她用著雙親的血涂抹眼楮,看誰都是紅彤彤的殺戮。
呵,她結交朋友,她心有所屬,難道之前還要問上一句︰「兄台,你父親當年可曾謀害過姜徹?」
父母之仇落在子女的肩頭已是不幸,父母之錯難道也要子女來還麼?
他和她是生來便帶著原罪的叛臣之後,踽踽獨行,伶仃飄零,你好不容易遵從了自己的心,卻為何要為了上一代的恩仇,扭曲了自己的愛情?是,她喜歡戚無邪,她已不在乎他是不是個閹人,那又何必再想他是不是殺父仇人的兒子?
這些日子與戚無邪相處,邪魅妖嬈她不曾學會幾分,可那叛逆、勢要違逆天意的性子,倒是學了七分相像。
這是她自己的心,卻不懂他的意,戚保真得是當年一事的參與者,那姜檀心不會姑息,可如果戚無邪介意,他阻止,那她又該怎麼辦?
兜兜轉轉,她還是義無反顧的將心塞到了戚無邪的手上,該怎麼下刀,也只有他能做得了這個主。
心思流轉,混沌難堪,她舉目望去,前頭不辨方向的羊腸小路後,是京城的巍峨城樓,它在沙塵之中微顯輪廓,隱隱中,更像是一尊有著猙獰面目、張牙舞爪的怪物,等著一口將他和她吞進月復中。
京城,暗涌叢生,波濤詭譎。
*
回到皇宮已近夜色,拓跋烈回了話叫她早些在浮屠園安置了,明兒一早再過去問話。
姜檀心一腳踏進皇宮內院,她腳步很快,衣袂逆風飄起,擦在宮巷觸手冰涼的紅牆之上,帶起急匆匆的一陣涼薄冷風。
她向瓏夢園奔去,步履不頓,她並不是不信任自己的眼楮,而是說服不了自己的心。她要親手撫模畫上指環,嗅著娘親的筆墨香,然後闔眼閉目,喃喃相問︰娘親,如果你還活著,你會讓女兒走上這樣一條路麼?
「吱呀」一聲,推開了瓏夢園沉重緊閉的門,門栓上的銅獅頭冰冷猙獰,恫嚇著心緒不寧的貿然闖進者。
庭院一如既往的陰寒,角落花壇里的一盆盆茶花已然開敗,花瓣落滿了地,無人來葬。
拓跋烈不再來了,花藤便無人打理,屋內的窗台桌案也染上了薄灰,像一座充滿幽怨陰魂的死宅。
姜檀心穿過庭院,直接進了堂首第一間,正眼望去,寫有「天水伊人」的薄匾依舊高懸,瓶爐三事也不曾挪動分毫,但那一副水墨丹青不翼而飛,沒有它遮蔽的白牆不染灰縴,空蕩蕩的十分明顯。
畫,去哪兒?
姜檀心的第一反應,是拓跋烈取走了,或燒了或毀了,他已不需要情花丹的夢中情迷,是否也就不需要了這一紙牽掛?
不,不會,他既夢醒,便不會再回這里,沒有沈青喬的瓏夢園,便是死宅一座,葬得是他的一顆真心,回憶扼人脖頸,他會被自卑和情殤勒得喘不過氣。
還有一個人……
姜檀心沉下了心,雖然她面目可怖,但確實是一個可憐的人。拓跋烈再不來了,茶花敗了明年又是一支芬芳傲然,可她又該如何活下去?
正欲回身,一道寒意從背脊上襲來,她冷不住打了個寒戰,堪堪回首,向後望去。
門已叫寬袖帶了上,鬼女一身素白衣袍,蓬頭垢面的用頭發蓋住了她丑陋的臉龐,比起當日她越發的縴瘦,手骨上像是只裹著一層皮囊,鎖骨深陷,帶起一層層深皺得皮膚,掛在了脖子之下。
「我听有人來了,心知是你」鬼女啞啞開口,聲如夜梟嘶啞。
「畫是你取走的?」
「是,我在等兩個人,但我不能時刻守在這里,所以我取走了畫,你們自然會來尋」
姜檀心月復有疑惑,不緊不慢道︰「我們?」
鬼女不言,她只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骨與地磚敲擊,發出了駭人的一聲響。姜檀心猝不及防,吃了一驚,手不自覺想上前去扶手,而後心思流轉,忍住了手。
她別過眼楮,無奈低笑一聲道︰「你這是做什麼,萬皇後身份尊崇,手段狠絕,指望我為你報仇,你不如祝禱神靈來得管用。」
搖了搖頭,鬼女嘴角牽扯,拉出一個淒慘的笑意,只不過她面目盡毀,越笑越可怖︰「天道自會相報,我會耐心的等,只是有一件事等不了,所以我求你,求你幫幫我!」
姜檀心心中試想,她若不是滿心仇恨,想要拉著萬木辛共入地獄,她還有何所求?她明明知道,拓跋烈不可能再回頭,她也是半死之人,如何再逃出生天?
她的生命和愛情皆已成枯槁,苟延殘喘,只求來世,真的無人可幫。
看著姜檀心為難的神色,鬼女抬起枯木一般的手,撫上了自己的小月復,一滴清淚從猙獰的面目上留下,她啜然而泣︰「我懷孕了……」
聲線拖得延長,最後消失在一汪哽咽的聲音中,連聲調都變得詭異嘶啞。
一句話四個字,可其中的辛酸驚喜何人能知?孩子,滋潤了她干涸的心,重新給了她生得念頭,她本已一無所有,只在夢里執念著當別人的替身,終了,她懷上了他的孩子,這是單屬于她劉紅玉,和沈青喬沒有半絲的關系!
地府游魂有了人間的牽絆,她願意爬出九重深淵,只求有人幫一幫她……幫一幫她!
姜檀心愣怔無語,她的心思復雜,一縷縷情緒像一只無形的手從她的心口抽出,她竟無法拒絕這樣一個母親,似乎她的開口言不,會同時扼殺了兩條生命,浮屠在心,歷劫在己,她沉默了良久才道︰
「你要我如何幫?告訴拓跋烈麼?」
「不!不要告訴他!拓跋烈子嗣稀薄,幾乎都是萬木辛下得手,那麼多門庭貴冑的女子她皆狠心不懼,我這已死之人又該如何護著我的孩子?」
「你……可你生下了孩子,要讓他同你一般,無名無姓,在這里過地域無路,人間無門的日子麼?」
鬼女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有想過,它來得太意外,我每日欣喜驚顫,感懷神明,我什麼都不求,只想平安生下他,即便叫我立即死去,我也願意」
姜檀心沉出一口氣,她上前扶了鬼女起來道︰「我明天為你抓幾服藥,以後我每半月來一次,直到你生產,如果一切能順利,我會將你的孩子送出宮,尋一處良家養大,這是我唯一能幫你的」
鬼女滾燙的淚墜到了手腕上,水滴晶瑩,滋潤了她枯皺的皮膚,萬木逢春,竟抽絲剝繭的化去了她滿心仇恨的戾氣,母親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擁有有一份世間最純粹無私的愛,那種愛感染心肺,無欲無求。
姜檀心並不是古道熱腸的好人,她之所以相幫,也是由心而起。
鬼女的淚水隱射年華,姜檀心目色迷離,也許在很久之前的亂世烽火中,她的娘親也是這般悉心相護——檀心、禪意,她將慈悲的心腸烙印了孩子們一生,即便是死,也要做佛祖蓮下的那一粒塵,面朝人間,笑對孩子。
心下感嘆,惆悵亦然
拿走了那幅畫,姜檀心迎著月色浮光,徐步走出瓏夢園。
*
坤寧宮燈火早熄,暖閣里幔帳層層薄紗,窗牖縫隙里的絲絲涼風,吹皺了那些帳子錦簾。
殿中的燻籠燃透著梅花小餅,燻籠里的白煙一絲一縷的騰起,交纏四溢,幽淡的香氣彌漫整個暖室,為漆黑一片中的擺致輪廓添上幾分曖昧之氣。
月光從廊邊氣孔中鑽來,在殿中猩紅地攤上留下一輪青光,清輝浮著,一點一點攀上那雙赤玉履靴,麒麟齜牙裂目,在清輝之下像一只騰雲駕霧的神獸,愈發詭異神秘。
戚無邪隱與一片漆黑之中,他靠在美人睡榻上,暗紅的袍袖逶迤及地,白皙修長的手骨曲起,支著他頗為慵懶的下顎。
襟袍對開,鎖骨一彎魅惑的弧度,他耳邊是令人面紅耳赤的喘息申吟之聲,嘴角卻是最為刻薄輕蔑的冰涼笑意。
坤寧宮有一處暗房,宮里鮮有人知,可戚無邪知道,他不僅知道,而且每次萬木辛和戚保廝混之時,他都是座上之賓。
戚保進京的第一天,便馬不停蹄得進宮來找萬木辛,她是他心里唯一的女人,束縛著他的靈魂,捆綁著他的肉身,金戈鐵馬,不及愛人嬌喘申吟的耳邊輕嘆,寒光鐵槍亦能化為臂頸交纏的繞指清柔!
暗房之中,燭火搖曳透出兩個交纏的身影,一室春光水靡,蜜色光影。
粗聲粗氣,戚保鬢上已染著一絲白霜,他的背上布滿刀戟之傷,紅黑色的胴膚粗糙不堪,唯有精壯的身體依舊寶刀不老。
交纏在脖頸上的白皙玉手,膚如釉瓷,縴骨無力,她指尖顫抖,指甲圓渾漂亮,在粗紅的皮膚上劃拉下了一道又一道**地烙痕。
鳳眸半闔,往日威儀端持的萬木辛,此時便如墜落雲端的愛之**,她雲鬢發亂,面色紅潮,也如夢幻一般墜入孽海之中,一響貪歡。
「漢室大廈將傾,中原之門洞開,戚將軍赫赫威名……本宮下一道懿旨與你,命你……啊,命你率領三軍,直搗黃龍……嗯」
伏在她身上的戚保,胸膛悶聲而笑,他緊緊扣著她的玉臂,沉溺在這巫山**最美妙山巔,他附身迎合,粗重的鼻息隨著笑意炸開,喉頭一悶,憋著一股不泄的勁兒︰「好!本將軍領命!」
十年戰事休,他已經是人人唾棄畏懼的隴西王,可他喜歡別人叫他將軍,一如當年氣吞山河,萬馬齊喑、血戰山河時的風發意氣。床第恰為疆場,他也是一馬奔馳的主宰者,這種征服的感覺令他痴狂!
擂鼓激進,熱汗揮灑,待他鐵槍猛擲,牢牢釘在在了敵方的 棋大桿上!
氣息一撤,他軟身伏下,把臉埋在身下女人的耳畔,他親吻那小巧的耳廓,將粗重的呼吸盡數吹進她的耳里。
女子情迷,向來比男人要晚一些,浪花堆疊的**一浪高過一浪,她還未完全從夢中清醒,她睜著迷離的水墨,抬手撫上了他的臉,透著皮囊,似乎再看另一個人,她喃喃啟唇,笑意溫柔︰
「將軍……」
戚保渾身一震,他已褪去了情潮,將自己的頹然和慍色抽身而出。
只听唰得一聲,一身錦袍騰風而起,下一刻便披上了身,戚保背過身,腰際結扣一個,走到了小案桌旁邊,他單手提壺,倒出一杯熱茶來,一扭身,一撩袍,坐在太師椅座上。
萬木辛扶額而起,晃了晃有些迷暈的腦袋,她徑自一吐污濁之氣,再開口,已然是聲線清冷、高高在上的母儀金凰。
「馬家廢了,要保太子出來,本宮需要戚無邪表明立場,呵,你若說你支持五皇子拓跋宏,本宮擔保,他下一刻便揚聲要為太子保駕護航」
掀開皺巴巴的被褥,萬木辛不著一絲一縷,她坦然的光身下榻,站在了戚保跟前。
「五皇子蠢笨,難成大器,九皇子倒也好些,只是這些年我看他心機深沉,似胸有城府,門客雖然都是一些風流詞臣,但是幕僚卻各個是不世出的人才,而且……我看他那癱了的雙腿,也未必是真的」
萬木辛有些吃驚,峨眉顰蹙,她道︰「若他是裝得,那般蟄伏心思,豈不了得?」
擺了擺手,戚保似乎不願多談︰「我也只是猜測,我軍中有一鬼謀軍事,也是坐輪椅的,他一坐十年,這腿枯竭萎縮,一層皮包著骨頭,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的大小,可拓跋湛瞧著還腿健有力,所以我才懷疑」
萬木辛坐上了另一側的位子,她翻開茶案上的杯盞,睫毛垂下陰影,不辨眼神道︰「試一試他,我要萬無一失」
戚保看向眼前的女人,她在後宮橫行肆虐,斗寵姬,殺子嗣,不是因為她愛拓跋烈這個人,而是天生骨子里的要強,她要的強大,是極致的是不容一絲反對的聲音,她要做的事,不許一點不確定的因素。
馬家毀了,她多年經營危在旦夕,拓跋烈逼了她,那麼,她的反擊便也不遠了。
萬木辛輕嘆一聲,無奈苦笑道︰「你行事太過極端刺戾,不給自己留下余地,戚無邪鬼才,我承認,我一直忌憚他,可你偏偏把他逼至如斯,自尋而來的敵人,蠢笨如豬」
堂堂隴西王,被人罵成豬頭,他卻也提不起三分脾性,他只是冷冷道︰「我既重生,便要抹去他所有的痕跡,他的忠君愛國,他的黎民百姓,他的夫人他的兒子,我恨不得統統殺了!」
萬木辛沉下了聲,她冷冷呵斥︰「戚衛……」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聞言後的戚保他暴跳如雷,悶吼一聲,反手狠狠甩了萬木辛一個耳光,他目色充血,表情猙獰,恨不得上前扼住她的脖頸,喉頭滾雷,他幾乎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聲音︰「你—在—喊—誰?」
萬木辛愣住了,她捂著臉不可思議的往著他︰「你瘋了?」
戚保喘著粗氣,他漸漸冷靜了下來,將迷茫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她的臉上,心疼懊悔攀上眼眸,他上前抱住了她︰「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該提他,你怎麼可以提那個懦夫那個廢物?叫我的名字,再叫一遍……」
萬木辛掙扎著月兌離了他禁錮的懷抱,她開口欲言,卻不料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瓷器碎地之聲,她頓時眼眸一暗,花容失色。
誰?!
這暗房的牆是她請工匠特地建得,風聲不透,為何這瓷碎之聲如此清晰,那麼方才的聲音豈不是外頭皆能听聞!
匆忙穿起了衣服,戚保手執兵刃,風一陣的撲了出去,他不是偷情之人,更不會聞風而逃,除了殺了隔牆之耳,並無他法。
戚保闖入一陣漆黑,可除了榻上那似有若無的殘留溫度,還有那地上碎成片兒的青瓷茶杯,人影全無……
萬木辛緊接著跟了出來,她眸色深沉,尖銳的指尖掐入虎口之處︰「去查一查內務府工料記案,還有,必須要動手了」
戚保冷哼一聲,背手在後,殺意騰起。
*
姜檀心回了浮屠園,她方掩了門,遂即,身後便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驚訝回頭,但見戚無邪推門而入,從未看他這般倉惶狼狽過,鼻下是奔跑後的鼻息,他的眸色霍霍,似燃盡著了無窮的地獄幽火,那火燒透了他骨子里深藏的自卑,直到燒起了一陣陣的愉悅之情。
姜檀心垂手立在當下,她從他毫不掩飾的眼神里,看到了好多,可那些涌動的情緒末了匯成了兩個字——解月兌
戚無邪的敘述很簡單,他用一種看似平淡的口吻,不加渲染不加措詞,甚是連自己的情緒也省去了,在那樣國破山河碎的時日,生死尚且一線,再噴涌濃烈的感情,還不如一碗饅頭面來得珍貴。
那日秋寒疾風沖關起,沙礫自飄揚,鮮卑大軍圍困穆水關已有五日,馬疲人乏,久攻不下的女牆垛口上寒光森然, 旗招展。
鮮血從牆頭留下,將青白的城牆染成了醬紅色,一盆清水澆下,殷紅的血液蜿蜒而下,匯進了滿是尸體的城壕池中。
鮮卑軍又來攻城了,此番他們沒有帶著攻城投石車,萬馬軍中,最顯眼的,也不再是鮮卑大將的指揮輅車,而是那捆綁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囚車。
女子滿目崢嶸,脊背挺立,孩子稚氣未退,隱忍著膽怯之意,他仰起頭問道︰「娘,爹會就我們麼?」
「不會」
「為什麼?那我們會死麼?」
「小邪,你爹平日里都和你說了什麼?」
「心存漢室,永為漢臣,食君之祿,誓死報國」
「那麼,如果你爹為了我們倆,違背了他的初衷,放棄了穆水關,讓鮮卑人長驅直入危險帝京,讓大周的百姓喋血被難,家破流離,用千萬人的性命換我們的一朝平安,小邪,你覺得值得麼?」
孩童搖了搖頭,他將頭靠在了身後的木柱之上,他迎著獵獵冷風,絲毫沒有方才的畏懼,他看著父親站上高台,一身戎裝鐵槍,赫赫威風。
千軍萬馬間,他的父親振臂一揮,粗狂高聲,這聲掠過疆場,掠過血色天際,比那牛皮戰鼓更能擂動人心,震耳發聵!
「以妻我兒之血為我軍祭旗,何愁蠻魯不破,山河不還?!」
顫抖著手,滿目淚水,殺妻殺子是他唯一的選擇,一挽射弓蓄勢待發,它射馬殺敵,萬馬軍中取敵性命,可如今它被賦予了殘忍的命令,一如那腔心口嘔出的血,殷紅刺目。
寒光一瞬,帶著決絕的溫柔,沒入了女子的心口,金戈鐵馬中的巾幗女子有著大漠狂沙般的滄桑笑意,她緊緊拉著孩子的手,無悔闔目。
即便魂飛魄散,永世不輪回,她也要留下一分魂魄,盤旋在這穆水關的疆場之上,看著丈夫驅逐鮮卑蠻子,收復失落的大好河山!
一口鮮血噴出,牆頭之人痛不能持,他無力的垂下弓箭,幾乎昏厥……
士卒燒了眼角,咬碎了銀牙,他們喉頭嗚咽,舉目是如潮涌來的鮮卑敵兵,腳下是將軍的一汪英雄之淚,身後是妻兒老母,是良田草屋,是大周的好山好水!
殺喊之聲沖上雲霄,他們揮砍寒刀,帶著翻天恨意,和誓守城關的決絕之心,沖向了面目猙獰的鮮卑敵軍……
記憶如雲散而開,清風一陣,吹走了近在鼻下的疆場血腥氣,月下石桌邊,戚無邪長身而立,待其言罷,姜檀心跟著站了起來。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輕聲道︰「你本就不信對不對?一個殺妻殺子的戚保,如何投誠叛國,成了血染同袍的不赦奸佞,是我,我一定不信」
戚無邪鼻下冷哼,一抹笑意無奈苦澀︰「圍城半月後,萬木辛曾來軍中招降,第二天,他便棄城了」
姜檀心驚訝地抬眸看著他,心不禁隱隱作痛︰這樣的誤會他竟獨自背負了十年,難怪,他曾說女人都是不可信的,感情都是虛偽不值一文的。
戚夫人的巾幗大義,可悲可泣,可這樣的女子用一腔熱血換回的信念,竟被另一個女人淺淺的幾句話,抹得干干緊緊!
「那……他究竟是誰?」
戚無邪搖了搖頭,獰笑開口︰「不管是誰,他騙了我十年,也騙了所有人整整十年,這筆賬,削肉刮骨他都還不了,本座必要他生死無門……」
這樣的欺騙太過剜心,從小精忠報國的諄諄教誨,娘親為保穆水關的決絕性命,所有他曾自以為驕傲的東西,只在一朝顛覆!他抱著母親的尸首嚎哭了一夜,絕望橫生,他被父母拋棄,被天下厭棄,最痛心的,是他被自己拋棄……
所學皆是謊言,忠君守國成了滑天下之大稽,讓他怎麼辦?讓他怎麼接受!是繼續恪守兒時謹記的報國之言,還是順勢做了這叛賊之子,將傾覆天下也攬到自己的肩頭?
三載殺戮,滿手血腥,顛覆這天下只為擺正自己的倒影。
何因?
因為他的父親,是一個虛偽的小人,這是刻入骨髓十年的自卑,也是他最大的痛。
舉目月色,寒意依然,戚無邪深出了一口氣,將五髒六腑的濁氣統統呼了出去,一切回到了原點,腳下的路也漸漸清晰。
姜檀心手掌抵著他的後背,她曾記得那里有著鞭抽狠打的印記,心有疙瘩,不問不快︰「這是你父親打得,還是戚……戚保打得?」
他無甚所謂笑了笑︰「我爹,那時關內少糧,我殺了一匹戰馬充饑,讓他一頓死里打」
姜檀心噗嗤一笑,他說得輕松,她听得感懷,若是從先,這一頓鞭子怕是恥辱的印記,是戚保虛偽的鐵證,可如今,它已被賦予了最初的定義,即便有人已走上了血腥狠絕的閻王之途,卻恰如其所言,壞也要壞得純粹,壞出率性來。
誰說壞,不能忠君為國,肩負黎民,若沒有壞,怎麼光復漢室,還我漢家江山?
想到這,姜檀心心思流轉,她沉吟片刻後,抬起了認真的眸子道︰「今天有一件事,你可知攏夢園里的劉紅玉?」
戚無邪坦白地點了點頭,他貢獻情花丹這麼久,深知其媚邪之性,若不是瓏夢園中有女子為拓跋烈收拾殘局,這人又如何活得下來?
他不緊不慢的開口,不甚在意道︰「她怎麼了?」
姜檀心頓了頓後道︰「她懷孕了,求我保胎」
戚無邪驚訝抬眼,復而鼻下輕笑道︰「本座向來逆天而行,想不到老天爺以德報怨,對本座還算不錯」
這下輪到姜檀心驚訝了,她心中所想被他的一聲笑意證實,月兌口而出︰「你想奪嫡?」
戚無邪魅惑一笑,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豎在了唇上,輕輕噓了聲︰
「秘密……」
*
東廠暗衛這兩日很忙,夷則讓戚無邪派了外差,遠去戚保家鄉差一個叫「戚衛」的人;太簇忙著上街抓保胎藥,他心中納悶,怎麼自己就跳不出這個保胎的怪圈了呢?
一腳邁進藥鋪子,但見里頭櫃台空空,不禁心下疑惑︰人呢?
便在此時,一個小童從櫃台頭探出頭來,干巴巴的說︰「藥方留下,晚上再來取藥,我師父不在,你去別的藥方也是一樣的」
太簇不明就以,多問了一句︰「這是為何?」
小童癟了癟嘴道︰「你不知道麼,京城里來了一位赤腳游醫,醫術精湛,用藥更是詭異不以常理論知,他言明夢中受神女所托,入京為兩位皇子治病,言罷若不治好了五皇子的痴傻瘋癲,九皇子的沉痾腿疾,他便自行投了那護城河,魂歸神女謝罪」
太簇不由好笑︰「這等江湖術士的嘩眾取寵之言,竟有人相信?」
小童認真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反正各大醫館的大夫和藥鋪掌管都跑去兩個皇子府外看熱鬧去了,你休要多問,把藥方給我啊,快走罷」
太簇心下疑惑,皺了眉頭,後想起什麼,他從懷里又掏出一張藥方,遞給了上去。
小童接過掃了兩眼,不免吃驚,先前那張是尋常的安胎之藥,他倒也認識,可這張藥性猛烈,治什麼的不得而知,但光看其上所書,十藥九毒,怕是將死之人勉強靠它吊著一口氣的。
小童看了看他,咽了下口水,支吾道︰「知道了,你晚點再來取吧」
太簇眸色深深,捧了捧手道︰「多謝了」
*
翌日,姜檀心回了一趟廣金園,卻未尋見禪意和三師兄,師傅言及便道︰「小丫頭傷得厲害,老三帶她上帝君山的老宅子治病去了,說那有他要的草藥。」
言罷,還掏出一只精巧的長命鎖來,交到了她的手里道︰「小丫頭走之前留給你的,用鐵絲撬開,里頭有張帛書,記著當年發生的事情。」
雙手接過,她心下感懷,不由一嘆︰父親用心良苦,可也害得妹妹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樣的仇恨。當年逃亡百越,姜檀心七歲,禪意才剛剛出生,論起套話價值來,姜檀心的危險比禪意的要大上許多。
畢竟沒有哪個人,會向一個剛出生的女圭女圭逼問和談金的去處。
一個多年苦苦追尋真相,一個從小浸染在仇恨的陰影里,父親留下這麼一個銅鎖,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訴諸血海深仇,要後人不敢相忘麼?
她指月復下著,是銅鎖上繁復且密密麻麻的奇怪花紋,眼里卻是一條荊棘遍布,血染砂石的復仇之路。
帛書上寥寥幾個字,甚至連一句留給女兒的話都沒有,只有當年謀劃奪金陰謀那些人的名字,姜檀心很驚訝,父親並沒有將師傅的名字寫上去。
父親言及,戚保通敵叛國,將大周中原的要隘通途繪于一張地圖之上,甚至標明了駐兵數目,領兵將領。
當時漢周雖然羸弱,兵營士卒軟如面,高門將領怯如雞,但好歹人數眾多,屯糧厚實,不至于叫鮮卑打成這般丟盔卸甲,一敗涂地,這很顯然是朝廷有人賣國,疆場有人通敵,內外作用之下,大周如何不亡國?
外有戚保,內賊馬嵩,他們皆是被萬木辛招降,而萬木辛本身卻是漢人,她是大周長公主的女兒,當年和親去往的鮮卑部族,誰也不明白,大周的郡主,為何刀兵相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子民,還是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
父親帶著和談金前往穆水關,他心知這些金子並不會讓鮮卑人撤兵,拓跋烈的心思,他很清楚。而且,他早已經知道戚保同馬嵩的密謀,他們會在半途截金殺人,嫁禍他故意遺金,引鮮卑人怒火來犯!
那麼索性,他便稱了他們的意,在半途就將和談金藏了起來,遂即孤身一人前往京城領死。
父親的敘述到此為止,他的故事還有許多關鍵的事沒有交代,比如,和談金藏在了哪里?那批押送和談金的士兵為何憑空消失了?還有,父親心系朝廷,故意藏金,除了不讓小人如意外,豈不是予人口實,給了鮮卑軍明目張膽進犯的理由麼?
一個謎團的解開,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疑惑,父親的故事里,她也同局外人一般,浮身表面,但她心里明白,這個秘密他並不打算帶進棺材里,一定有別的方法留了下來,只是事關重大,連銅鎖之芯也不能叫他放心。
只得以後再做研究,心下一嘆,姜檀心手掌一收,將長命鎖收了起來,方要扭身出去,卻迎面踫上了多日未見的東方憲。
馮釧見狀忙替他解釋道︰「檀心,東方那日不休不眠奔赴京城,到了以後他那老毛病就犯了,胸悶氣喘,話都說不出來,他要急著回去找你,卻被我給扣下了,再這麼回去,小命休矣,之後戚無邪下淮州尋你,我等才放下心來。」
「師傅你解釋這麼多做什麼?我跟小師妹的感情,言不能表,話不可述,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了,我多疼她,我多在乎她,她能不知道?」東方憲眸色染著三分寒意,唇角勾起,口里盡是酸澀之味。
他走上方桌邊,提起茶壺斟滿一杯水,抬手挪在了唇邊,嘆息道︰「恐怕……還真不知道,否則,你這頭牽腸掛肚,心憂如焚,她那端流水花燈,嬉笑愜懷,連怎麼一個平安的報信鴿都沒有,到了京城,也不是第一個回得廣金園,嫁出去的師妹潑出去的水,真讓人傷心啊」
姜檀心聞言,有些愧疚,她一頭扎進戚無邪的懷里,還真把東方憲給忘記了。不過話說說回來,這只大狐狸,還真能找別扭!
挨著他坐在方桌前,小狐狸湊近三分,軟了口氣討好道︰「師兄大人大量,這點事還要同我計較,你這連日的藥食費師妹包了,權當向你賠罪可好?」
東方憲鼻下一哼,抬眸瞥了她,而後頗為辛酸無奈的笑道︰「你當我是什麼人,用錢打發我?……不過這藥食費還是少不了的,多的不問你要,這個數,快掏錢」
見他伸出五根手指,姜檀心鄙夷一聲︰「好金貴,天天人參鹿茸的補也不要這個數」
哈得一聲笑,東方憲狡意挑眉,將手支在下巴上,甚是惋惜道︰「這也怪不得我,全京畿的藥鋪醫館的不見人,要抓藥都排隊等著,你說雇個排隊的人,還得管他一日三餐,這些錢得一並算上吧?」
她下疑惑,狐疑望去︰「怎麼了?」
狐狸一努嘴︰「九王府治病,領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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