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皇宮內院
這一天京城各部院用紅綢封了大印,暫不接受公辦。紫禁門外百轎連結,官員們身穿簇新衣袍,腳踏新制官靴,滿眼洋溢著喜氣,僚佐之間互相捧手寒暄,一路點頭哈腰,恭維應承進了皇宮。
太極殿外,拓跋烈一身團龍明黃龍袍,十二冕旒端垂額前,端持著皇帝威孚四海的架子,他登上九龍丹墀,斂袍黃帷升座,接受百官朝拜。
待司禮官唱念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壽辰祝詞,編鐘樂鼓、中和韶樂開始演奏隆平之章的曲目,而後鞭響三聲,丹陛大樂又奏萬壽之章,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禮,禮畢,跟著拓跋烈浩浩蕩蕩前往萬壽席宴。
帝後先行入座,而後文武貴冑在右,嬪妃公主在左,坐北朝南,面對著歌舞樂人的彩棚。
位前博山爐燃著沁人的薄香,案上是群仙炙、天花餅、太平畢羅、干飯、縷肉羹,每過一盞茶的時間,便有鴻臚寺服侍,上來撤換菜肴,像那流水宴席一般伺候至宴席結束。
姜檀心隨著戚無邪入座,她四下環顧,太子幽居東宮,並沒有出席,而萬皇後則是一臉威儀,似乎並不太高興,她協領後宮佳麗坐在了女眷首位之上。
三王的紫檀案桌只在皇帝之後,戚保將領之風,坐著直直得,而那鬼王屠維則佝僂著背,即便周身華貴,也不能蓋去他的猥瑣神秘,龍王薛羽年紀尚輕,為人恣意,竟架起了二郎腿,神色愜懷。
掃了一圈,她心中尤記東方憲當日之言,故將視線挪至一邊向拓跋湛看了去。
見其一身暗繡四爪蟒龍的白袍親王袍服,坐身輪椅之上,他目光投向彩棚里的扭腰舞姬,神色淡淡,依舊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淡薄樣。
螓首一偏,姜檀心壓低了聲兒道︰「九王爺身殘多年,為何如今才想起醫治來?還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督公,你怎麼看?」
「腳上多肉,腿卻無力……」
「你也覺得有怪?」
「……不過,腰倒還算細」
戚無邪並非再言拓跋湛,他只對台上蛇腰擺動,彩綢纏臂的舞姬稍作評價,似乎一點兒也沒把姜檀心的話放入耳中。
姜檀心長出一口氣,聞著這薄香之味,她不禁有些困乏暈乎。
抬手揉了揉眉心,入耳是箜篌羯鼓、笙簫琴弦的悠悠絲竹聲,入眼是花團錦簇,妖嬈魅惑的腰肢柔擺,直到一曲舞畢,拓跋烈才撫掌叫好,大聲嚷嚷著要賞!
舞藝、雜技、戲本老三樣,姜檀心實在是興致不高。
但等雜技的隊伍入了場後,她不由得覺著周身打了個寒顫,隱約覺著事態有怪。
那些雜役表演的人,面戴著戲譜面具,且清一色都是奸險的白臉油滑,但又不是完全繪好的臉皮,遠遠白素素的瞧去,竟十分像一個詭異的死人臉孔。
大概幾十個人,都為男子,他們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折騰得眼花繚亂,光怪陸離,迫著人人鼓掌稱好。
待到了最後跳板之時,有兩人相擁抱,重重跳下翹板一邊,將另一頭的人高高彈起——觀者屏氣凝神,生怕這不要命的雜耍表演當真給皇上的壽辰觸出點霉頭來。
咚得一聲響,兩人已跳下,將另一端的小個子瞬間彈起!
竟不知何時木板翹起的方向已變,小個子在空中翻騰一周,直接朝著宴台撲來!
侍衛們大吼一聲護駕,只听嗖嗖幾聲,刀光出鞘,侍衛們拔出了腰際的寒光冷刀,迅速跑至拓跋烈的跟前,里三層外三層的將他圍了起來。
可令人驚訝的是,那小個子的目標並不是朝著拓跋烈而去,他在空中之時,便已經抽出了靴掖里的匕首,牢牢攥在手心,直徑朝著拓跋湛撲了過去!
九王爺身殘腳疾,困在木輪椅中哪兒都去不了,他面色一驚,本能的抬起手腕一擋,匕首在他的胳膊上劃下一刀深深的傷口,雖偏離心髒的位置,但還是帶著決絕的殺意,捅進了他的胸口。
口中嘔出鮮血,像白袍中開出的一朵妖冶之花,張狂了他一身淡薄的白,濃烈的殷紅從嘴角流下,他痛苦得皺起了長眉。
護衛轉身營救,一把踢開了行刺的刺客,一手托著輪椅往回後撤,一邊大聲喊道︰「九王爺!九王爺!」
拓跋烈火了,他蹭得從龍座上站起,袍袖一揮,手一指,口氣隱著狂躁的暴怒道︰「給寡人統統拿下,要活口!」
「是!」
侍衛們統統跳下了高台,步下疾風,朝著那群帶著臉譜面具的刺客沖去,一時間刀光血影,血肉橫飛。
隨後,萬木辛僵著臉,也從鳳位上緩緩站起,她眸色深深,不著痕跡地向戚保看去,目露疑問——但出乎她的意料,戚保竟鐵青著臉色,搖了搖頭,示意這批人並不是自己安排的。
一聲聲慘叫聲疊浪而起,越來越多的護衛從別處調派而來,他們已經把整個宴台圍得好似鐵桶一般,看著殺場局勢,緊接著一波一波的沖下殺場,前僕後繼,毫無膽怯之意。
可漸漸的,他們發現了詭異之處,這些人刀砍不入體,拳打如擊石,而且,這一幫人渾身透著冰涼的氣息,比數九寒天的堅冰還要凍骨三分!
侍衛們已是層層選拔上來的頂好身手,可到了這幾個刺客身邊,卻顯得十分無用,還未等近其身側,就已叫人一刀劃破了喉嚨!
此時,有個侍衛腳下生風,身手矯健,他借著死去的血肉為屏,近了刺客的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想要用一招頂膝過肩摔,讓他過過看家本領的癮……
誰料想觸手一陣冰涼濕黏,脈搏全無,讓他猶如雷擊,顫不能已,哆哆嗦嗦道︰「死人!他們是死人啊!」
言出,喉頭一道猩熱,暴突著眼珠子,倒在了地上。
像是為了應景,這幫死士摘下了臉孔上的面具,鐵青灰白的臉上,毫無一絲活人的血色,他們每個人的左臉上都受了黥刑,刺有歪歪扭扭的字,疤痕猙獰,可依稀可辨,那是一個「穆」字。
這代表了什麼?
姜檀心四下望去,她見戚無邪皺起了眉頭,見戚保瞪大了眼珠子,見萬木辛薄唇翕動,見馮釧面露驚恐,不好的預感從心頭升起,她記起了師傅曾經和他說的一件事。
九州烽火次第燃,男丁為兵,婦女下田,只要有力氣統統去戰場,可逃兵難以抑制,除了斬殺為首之人,不可能殺光余眾,于是便有了一招「面上刺字」的羞辱方式,行伍賤隸,在逃枉然。
師傅說,當年押送和談金的人選,便是啟用了這麼一批行伍賤隸,他們隨著姜徹失金後便憑空消失了,比起冷冰冰的金塊,活生生的人頓無影蹤,尸首也無,怕是更令人膽顫測度。
難道今日這批渾身透著死亡氣息的陰兵,正是當日押送和談金的士卒?
子不語怪力亂神,她一向不信邪,可自打踫上了情花嗜血,操縱皮囊的塔布巫蠱之術後,也由不得她不信自己的親眼所見。
倏然,不知誰帶翻了座下椅子,激動的高喊︰「是姜徹!是姜徹!」
姜檀心不可思議抬眸望去,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遠處尸體橫陳,四肢離體,像是從地獄騰起的迷煙白霧,一點一點勾勒出他們盔甲上的紋縷,他們前一刻還一身雜技粗布衣,此刻儼然是寒光鐵衣的浴血士卒!
從他們中間走來一個偉岸男子,背手在後,面色青灰,他悠悠抬起身,點著宴台上的戚保,吐字清晰︰
「戚將軍,和談金在你那還安好?」
那聲音空悠逼仄,像是讓人掐著喉嚨擠出來的靡靡死亡之音,它來自地獄,來自深淵,帶著鋪天蓋地的殺意,卷成一把利刃,朝著戚保的心窩子上狠狠扎去!
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眼睜睜看著地獄煙霧攀上腳踝,一絲一縷的游走周身,直至最後扼上了咽喉,感受窒息。
此時,疾風一陣,瞬間風沙走石,那風吹得編鐘自鳴,叮當交響、清脆激越的響聲,打破了死寂的亡魂之氣,呼號一陣,吹得陰兵們開始顫抖……
姜檀心顫不能自抑,父親明明被斬殺與菜市口,尸體還懸在城樓上曝曬三日,如何死而復生?難道這一些真是陰魂還陽,世間當真有亡靈不成?
心顫不已,直到一雙微涼的手闔上了她的眼眸。
戚無邪涼薄的氣息在她耳邊炸開,他輕聲道︰「屏氣,這些是幻覺,香爐有問題」
心下明朗,姜檀心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也閉上了眼楮,感受著面上他的手心涼意,這讓她無比安心。
不過一會兒,周身詭異的氣息消失了,編鐘也不再鳴響,她握上戚無邪的指尖,拿下了他的手,重新睜開了眼楮。
當下的血腥之氣愈加濃重,地上仍是侍衛的尸體血跡,一灘灘水漬沖著血液匯成了血水,肆虐開來,可那些陰兵和「姜徹」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扭頭看向周邊的其他人,他們還置身在幻覺之中︰拓跋烈氣得肩膀顫動,他似乎听見了什麼,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戚保;萬木辛目色渾濁,好像中魘很深,她不斷揪扯著手里的絹帕,狠絕之意張狂。
掃了一周,似乎無一例……
等一等!他?
和拓跋湛視線對上的一瞬,姜檀心清楚得看見了他眼里得一抹驚詫,遂即便是墨色如潮的黑,他胸口的殷紅還不斷往外洇暈著,像有著紅絲觸手的血花,在白袍上恣意張狂。
為何,他未中幻覺?
正當姜檀心懷疑之際,突得一聲響指聲起,她立即尋聲望去,只知聲是從龍座邊傳來的
聲兒一起,眾人皆是呼出了一口濁氣,從隱隱陰鷙可怖的幻覺之中清醒過來,再看案上博山爐,也是恰好在此時燃盡了香料,斷了縷縷升騰的煙。
拓跋烈怒不可遏,他見四下鮮血一片,陰兵姜徹又消失不見,他很想大吼一句︰徹查!把人給寡人抓來,和談金到底在哪兒,可是戚保獨吞了金子,將他蒙在鼓里是整整十年?!
可活人好逮,魂靈怎求?
只見他鐵青著一張臉,氣得發紫的嘴唇翕動兩下,末了還是吐不出一個字來,他鼻下冷哼,狠狠甩了袖袍,徑自離了場,留下了這呆若木雞,心有余悸的文武臣工面面相覷。
若說方才不知出了何事,可當魂靈「姜徹」說出和談金之後,所有人都懂了,他們抬起馬蹄袖,點了點額頭上沁出的冷汗,抖了抖周身細密的寒顫,偷偷的將目光全投在戚保的身上……
隨後,龍王薛羽第一個站起來,他像是看了一場好戲,頗為愜懷得打了個哈欠,抖了抖寬大的袖袍,冷笑一聲離了場子。
接下來是鬼王屠維,他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珠子一轉動,枯槁的手交疊在一起,陰測測的望天一笑,遂即也走了,只剩下戚保一人全身緊繃,怒火中燒。
誰在玩兒他?是誰!
沙場浴血的武王,左眼骷髏,右眼繁花,他享盡人世尊爵,受盡戰火磨礪,槍下之魂何止千萬,如此把戲竟敢在他的眼前上演,誅心,嫁禍,猜忌,詰難,他從未拿過姜徹的黃金,這不是**果的挑撥這是什麼!
他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戚無邪,只有他如此詭異行事,自詡人間閻王,馭百鬼,開獄門,那這些「魂鬼」的把戲,豈不是他的最愛?
可這兔崽子一向張狂叛逆,辱玷名聲,至多也只是同自己背道而馳,這麼些年,未做過什麼真正損害他的事,畢竟在這小子的心里,他被天下唾罵也好,萬人鄙視也罷,永遠抹不掉的是父子人倫,是骨血一脈相承。
……或者,那日坤寧宮偷听之人,會是戚無邪?他已經知道了?!
戚保心思萬結,疑惑重重,他手骨緊攥,余光凌厲之風藏入冷風之中,一刀一刀剜向戚無邪,想將他那副冷魅寡情的驕傲嘴臉,盡數切下!
才不管戚保怎麼想,戚無邪我自妖嬈的懶懶站了起身,他撢了撢殷紅袖袍上那不知所謂的塵土,勾起唇角妖冶笑意,一步一步下了宴台,走到了橫尸四下的血塊小山中。
翹著蘭花指,有人裝模作樣的掩了掩鼻子,遂即,將修長的指骨擋在下頷,薄唇傾吐,悠悠盤旋︰「咦,這刀怎麼這麼切,粘皮帶筋太不干脆了,嘖嘖,泡了水都腫成了這樣,殺得毫無美感……」
言罷,他躬身,將手指探進了血水之中,待指尖染上一層血腥之氣,方緩緩直起了身,抬起指尖鼻下輕嗅,似是不夠,他舌尖輕吐,卷起那血水吞咽下肚,腥靡之氣,令觀者膽戰心驚!
台上文武之眾,雖早聞戚大督公嗜血變態,但始終百聞不如一見!
在那樣的尸堆血水之中,他一番動作,荒誕至極,荒唐至甚,沒有一個心態良好,活在人世的凡人可以理解他,認同他,將自己同他歸于一類。
這已不是正邪不兩立,這是人魔之分!
倏地,一聲鷹唳拔地而起,穿破雲霄而來,阿海振翅盤旋上空,它的翅膀打下了太極殿歇山頂端的獸吻,隨著一聲石墜砸地之聲,它停在了戚無邪的手臂之上。
阿海極通人性,戚無邪只手臂一抬,它便飛至尸塊之上,一口吊起了半截手臂來,半吞半吐啄爛了臂上血肉,撕扯肌理,一點一點吞噬下肚。
戚無邪極為寵溺的看了它一眼,而後撫掌三聲,霎時從殿宇之後翻身出八個暗衛來,他們身形鬼魅,如一陣疾風便掠來,跪在了他的面前。
戚無邪狹長的鳳眸半闔,懶懶一抬,輕悠悠的拋擲︰「跟著它走,本座猜人在地下冰窖」
暗衛們紛紛低首應下︰「是,屬下遵命!」
不用拓跋烈開口,此案已自動歸于東廠轄下,刑部巴不得扔了這個燙手山芋,查鬼?如何去差?戚無邪肯自攬包袱,還有比這個更激動人心的消息麼?
至此,聖上的萬壽節便如此在一片腥風血雨,鬼怪橫生的畏懼膽顫中結束了。
謠言四起,一張嘴便能說盡今日狀況,又何況這幾百張幾千張嘴?
一時間姜徹亡靈、陰兵復仇之說,在京畿之中傳得沸沸揚揚,將矛頭直指戚保!他當日藏金嫁禍,而後又叛國倒戈,本已是臭名昭著的大奸佞,這麼不痛不癢的頂上另一個黑鍋,想來那位將軍也是不介意的。
文有姜徹,武有戚保,大街上各種版本的「當年故事」膾炙人口,流傳甚廣,甚是孩童開始編起了童謠——姜徹從失金叛國的奸臣,轉眼獲得了許多人的同情,背負十載的冤屈,一朝洗盡,雖沒有帝王為其正名,可老百姓的心里,已然重新審視。
從此,叛國罪極的魔頭,只有一人矣。
*
九王府,落梅堂
拓跋湛喜梅,白梅尤甚,他庭院有梅林,屋室多以梅花為名,且擺設瓷身也以梅為案,十足清霜風骨,百花寂殺。
輪椅的骨碌聲由遠及近,他雙手撐住木輪子,緩緩行至窗口,春雨淅淅瀝瀝,叮咚打在屋檐之上,漏下水珠玉簾,百花開敗。
連日不知春去,一雨方知夏深,他換下了一身血污錦袍,重新換上一件雪色白袍,好像夏天的一場荒唐的大雪,將曾經的污垢血泥掩埋素白冤屈之下,不見端倪。
入夏,梅花光枝,毫無生氣,這並不是它的張揚傲骨的季節,只有為它細細修剪突兀的枝椏,方能等來隆冬的沁人梅香。
不等拓跋湛借景抒情,吟誦一首詠梅得詩句,身後便有人開了口。
那人佝僂著背,干啞著聲音,咯咯一笑︰「九王爺真肯對自己下狠手,這一刀若是偏了一寸,您可就一命嗚呼了啊,還談什麼蟄伏隱忍,一搏奪嫡?」
屠維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兩手攏著擱在膝頭,老僧坐定,氣定神閑。
拓跋湛聞言扭過頭來,他面如冠玉,清秀雋永,清風道骨縈繞眸間,這樣的人,似乎永遠都只該當閑散宗親,風流詞臣,在他的梅林之中九曲流觴,與他的門客寫詩論畫,煮酒賞梅。
可惜他如今輕悠悠的拋擲,話中已是三分狠絕,七分堅定,惡狠狠永遠不是武器,風輕雲淡才是剜肉刻骨的利器。
「我本不急著動手,是有人比我心急了……」他轉上拇指上的玉扳指,觸手的涼意。
「你爹不是吃素得,這麼一點障眼法,能騙過他麼?」屠維露齒猙獰一笑,參差不齊的牙齒生得十分丑陋。
屠維說的不錯,那陰兵還魂就是一出障眼法。
博山爐里燒得是南疆特有的攝魂香,會讓人的思維跟著感覺走,陰兵砍殺是實打實的,面上的刺青也並不虛幻,他們藏身皇宮的冰窖之中,將周身凍得冰冷,他們穿著鐵片鱗甲,刀槍不入,所以士卒才會有踫上死人陰兵的錯覺。
至于地獄鬼煙、姜徹的身影,那邊是攝魂之後自己的幻覺——最害怕什麼就出現什麼,恐懼之源來自本心,誰若當年害過他,心有芥蒂,那麼幻覺也就更真實一些,若從未見過姜徹,那又如何能夠幻夢到?
畢竟南疆鬼王不是真正冥界之王,他修改不了人世間的法則。
拓跋湛輕嘆一聲,甚是無謂的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他相信,我只要他懷疑,帝王猜忌之心,永遠要比千軍萬馬更為有用,他若忌憚防備,掣肘戚保,你我就能作壁上觀,騰出手擺下自己的**陣。」
屠維冷聲一笑,啞著干澀難听的嗓子眼道︰「你下一步準備如何行事?」
拓跋湛手一撐,極為自然的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長身玉立,身姿頎長,他走了一步站在了屠維的跟前,笑問︰「你可會塔布之術?」
屠維抬起混沌的眼珠子,齜牙一笑︰「會,可我沒有靈骨,不可咒起風來,咒停雨去,我需要靈媒、還要知道一些東西。」
「你需要什麼?」
「我要九九八十人鮮血為引,夜色為屏,月色為祭,還有那人生辰八字,缺一不可」
拓跋湛笑了笑︰「都不是什麼難事,我會為你準備,只是太子的生辰八字稍有麻煩,明日一並給你」
生辰八字並不好取,宮里歷來有定例,皇子出生便將生辰八字封存入庫,除了親生母親、接生乳娘外嫌少人知,一來未免孩童命格泄露,克了自己,二來也怕鬼祟之人咒以巫蠱之術,所以直問八字是很忌諱的事。
未免太子生疑,拓跋湛喚了近身心月復荒落進屋,吩咐道︰「去內務府記檔處查問,只說借太子婚書一用,上有蠅頭小字附在至後一頁,你抄來便是」
心月復荒落點點頭,捧手道︰「是,屬下這就是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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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園,花藤庭下
「給我一顆情花丹」姜檀心思慮甚久,沉吟開口。
戚無邪抬眸掃了她一眼,依身靠在美人榻上,挪揄一笑︰「本座活得好好得,你學什麼拓跋烈」
「自然不是給我吃的,既然已經有人吹了口東風,我為何不能借我娘的口,再添上一把火呢?」
姜檀心狡黠一笑,斂袍坐上了榻邊,她巧笑扭頭看向榻上之人的深眸,似在詢問他的意見。
不可置否一挑眉,妖冶的笑意始終噙在嘴角,戚無邪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掣肘與人,滋味不爽,你既要添一把火,不如先砍一棵樹」
眨巴眼,她疑惑道︰「什麼意思?」
戚無邪獰笑一聲,三分邪魅褪去,轉而補上了七分狡詐心計,他從懷里掏出一張人皮面具,輕悠悠托在手心之上,語氣刻骨涼薄,生死皆在舌尖︰「弒君,可會?」
姜檀心吃了一驚,她抬起詫異的眸子,雖想到戚無邪狠絕手段,萬難之時或許會走上這一步棋,可沒想到這個當口,一切都不顯山不顯水的當下,敵人還在蟄伏,還在蓄養力量,他便已經要動手了?
他小心的扯著人皮面具的邊沿,細致的撫平褶皺,端在手心細細審視,輕聲細語︰「哄他寫下遺詔,然後……你只要看著他死就行了」
言罷,他自顧笑了起來,像是想起一個好听的笑話︰「劉紅玉月復有身孕,為了肚中的孩子,她怕是解不了毒了,陛下就這般死去,也當為即將出世的兒子積份德了」
「遺詔,他怕還不知道這孩子的存在,我得先另想幾個名字叫他選著寫,哦,對了,到了如今,已是序位幾何了?」
「殤不序齒,自打大殷建朝之後,拓跋烈生一個,萬木辛殺一個,從未有活過周歲的,劉紅玉這胎,還能排到老十,十皇子,拓跋某」
姜檀心噗嗤一笑︰「你怎麼知道一定就是兒子了,若是女兒怎麼辦?算了,督公金口玉言,一語成讖,拓跋某……那便叫拓跋謀!謀略之子,將軍之卒,這個女圭女圭也陪得上這個字」
戚無邪邪魅半闔著眼楮,語出輕佻,意味深長︰「若是女兒就當成兒子養,有沒有把兒,且不是本座一句話的事,至于名字……呵,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給自己兒子取名字,怕也沒你這個合乎心意」
當他瞎謅,姜檀心斜睇了人一眼,輕斥道︰「說什麼呢……」
眉梢一挑,戚無邪枕臂在腦後,略有些陰陽怪氣丟下一句︰「沒什麼」
轉了話頭,姜檀心稍一揚唇,伸出手指輕輕勾起人皮,並未有一絲扭捏膽怯,她坦然道︰「這人皮面具誰戴,誰來替我善後?」
「南呂……養他那麼久,便是為姜公公效勞的」
修長的手指抵在唇上,戚無邪懶懶打了個哈欠,困乏之意在入夏的傍晚顯得十分濃郁。
狡黠蔓延于鼻息之下,兩人抬眸,不禁相視一笑,魅惑叢生,她和他心照不宣,他是魔頭,她不算是個好人,弒君,也在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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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府記檔處
這里供職的小太監,十個里頭有九個是生得呆呆木木的,一來記檔除了謄抄歸類,取件翻閱外,平日里便沒了其他的事。這種不動腦子的事做多了,再聰明的人也變得痴傻起來。二來,這里清水衙門,根本沒有油水可撈,真是八面玲瓏,聰明狡黠的小太監,本根不會來記檔處。
荒落奉九王拓跋湛之命,來記檔處取太子大婚時納吉禮的婚書,他喬裝一身太監宮服,闊步走近記檔司大堂,敲了敲桌上伏案而眠的,正稀里嘩啦流著哈喇子的小太監。
被人吵醒,小太監吸了吸口水,睜著睡眼惺忪的眼楮,他呆頭呆腦的尖聲細語︰「有事麼?」
「是我太子宮的,奉太子之名取當日大婚時的納吉婚書」荒落說得很坦然,似乎沒有一絲謊言的躲閃。
「太子宮?要這個做什麼,太子不是被幽居起來了麼」不等小太監查及失言,荒落已出言呵斥,氣勢上絕對的壓倒。
「大膽,太子之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皇上尚且對外宣稱太子有疾,靜養時日,你個小太監好大的膽子,竟給太子按上幽禁之名,你好大的權柄啊」
小太監被嚇得跪到了地上,這上哪兒來得凶神惡煞啊,趕緊送走趕緊送走,他木愣愣的磕了幾個頭,求饒道︰
「我一時失言一失言,絕沒有這個意思,我馬上找,馬上找,可只能謄抄,不能拿走,這是規矩,您見諒,我現在就取給您,差爺稍等!」
東宮大婚,東宮大婚,那應該是最近的一次皇室大婚才對,最近的……那就是這個抽屜了!榆木腦袋自說自話,他端來竹梯子,架在了滿是抽屜的檔案櫃前,哼哧哼哧爬了上去,騰手一拉,擰開了漆紅抽屜——
剛撈上婚書,無奈手一抖, 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荒落不等小太監從梯子上下來,他便已經彎腰拾起了婚書,徑自翻至最後一頁,眼楮一掃一個「男」字,他口念心記,將寫于其上的生辰八字全默誦在了心里。
闔上婚書,丟在了桌案上,道了一聲謝便舉步離開。
小太監心中存疑,他一點兒一點兒從梯子上爬下來,看著方才之人一溜煙躥離,他莫名其妙的偏了偏頭,心中直囔︰真是怪人……
隨後抬手執起婚書,翻看了一眼,才驚了他一大跳!
竟然拿錯了!這是督公和姜公公的婚書啊!
完了完了,莫要出什麼烏龍才好,那人說他是太子宮的人,他得及早去太子宮認個錯,把正經的婚書帶過去,小命一條,可經不起什麼折騰!
重新拿了太子的納吉,往腋下一夾,小太監甩開小腿一陣風得往東宮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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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暖閣
屏退眾人,拓跋湛喝下了姜檀心為他準備的淮州米釀酒,送來的時候小丫頭笑意狡黠,言之鑿鑿︰說是淮州家家要喝,戶戶必備的米釀珍醴,比起皇宮里的瓊汁玉漿更有幾分家的味道。
家,這個字蘊在酒中,而後又從舌尖滑下,在喉頭燒出一番醉意,一點一點攀上心頭,心上像是被一雙手捂著,很溫暖,很輕柔,幸福安然得想要滴出水來一般。
酒勁上頭,目有暈眩,可他只飲了一杯而已,久違的熟悉之感涌上心間,他模索著桌沿長案,踉踉蹌蹌,好像走在雲端之上,眼前的奢華金銀,轉瞬變成一片荒蕪,他好像置身一片金戈鐵馬之中,看著一身白衣戎裝的女子,向他冷冷揮出了馬鞭……
心頭一陣絞痛,拓跋烈從馬上墜下,撲進了女子的懷抱,嗅著她身上的清香,場景突變,變成了良田美舍,灶台方桌,他的青喬朝他緩步走來,她洋溢著初為人母的幸福喜悅,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是她縴細的手骨,蒼白消瘦,他心疼的上前擁住了她,喃喃道︰
「青喬,我不能讓你受苦,寡人要給你一個名分,給咱們的孩子一個名分,跟我回宮好不好,我要立我們的孩子做太子,將我打下的錦繡江山傳給他,沒關系,我會把一切安排好,文臣武將,謀士心月復,我會統統留給他……」
「哦對了,我還要教他帝王心術,叫他騎馬射箭,叫他摔跤武術,我們的孩子他一定會成為一代盛世君主!海晏河清,安瀾無虞,到時候就再也不會打仗了,我知道,你最恨戰爭……我知道……」
拓跋烈闔著眼楮喃喃自語,他將頭抵在女人的肩窩子里,貪戀這樣清冷的溫度,他昏沉迷茫,卻不願清醒,霎然,他方記起什麼,抬起眸子定定的望進女人的眼底︰「我們的孩子有名字麼?取名字了麼?」
女人抬起手撫上了他的面頰,溫柔聲音似清泉激越,潺潺流入心田,她道︰
「有,他叫拓跋謀,我想他繼承你的雄才偉略,肩挑這一兆黎民無辜,腳踏這一國錦繡山河,祖宗蔭庇,天佑大殷,萬世國祚,代代相傳」
拓跋烈激動的渾身顫抖,他猛地抬起頭,無聲自語︰「拓跋謀,拓跋謀!好個拓跋謀,寡人要寫傳位詔書,寡人這就冊封他為太子!」
他正要尋紙墨筆硯,卻不想讓女子拉住了袖口,她溫婉相勸︰「陛下春秋正盛,早立太子怕寵壞了孩子,也怕權臣惑幼主,禍亂朝綱,听我一言,您只寫一紙傳位遺詔,待我與你百年之後,立輔弼之臣當眾宣讀,擁立你我之子登極皇帝位」
「好……好!」
拓跋烈當即應下,他立即奔到桌前,竟沒發覺夢中的方桌怎麼變成了龍案,他只顧著取出密匣中的空白題本,研磨執筆,抬起袖子便要書寫——
「陛下!」
女人高聲喚住了他,等他視線回望來,方持著一副垂淚欲滴的模樣,淒婉言道︰「我自知卑賤,已是二嫁人婦,不奢求名分,更不想委屈了孩子,陛下擇一溫嫻的宮嬪將孩子記在她的玉牒之下吧」
拓跋烈晃了晃昏沉的腦袋,只覺迷糊更勝,讓他幾乎看不清青喬的臉龐,時光錯亂,記憶有差,他恍然記起沈青喬是姜徹之妻,原是姜徹之妻!
「不,宮里有誰配得上!萬木辛麼?寡人不同意,不同意!」
「陛下,您的劉貴妃與我有幾分相似,為人性情和善,嫻熟持重,孩子即便跟著她,想來也不會忘記我的容貌,不如放在她的名下收養吧」
拓跋烈沉默了,他在思考,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青喬的聲音這般蠱惑人心,一字一句敲打在心頭,他像是中了蠱術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腕,抖著手用朱筆寫下了一行字︰
朕之十子拓跋謀,系宮嬪貴妃劉氏所出,天資聰穎,皇天貴冑,著恪承大統,繼皇帝位,威孚四海,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窗外隆隆一聲隱雷作響,一道白光閃過,暖閣中駭如白晝,拓跋烈渾身一顫,手中筆滾落,他從夢中清醒,卻仍睜著迷茫的眸子,但至少認,他清了站在跟前的姜檀心。
儲位遺詔已經到手,姜檀心手一撈,把墊在肚子里的枕頭掏了出來,隨手一丟,然後朝著拓跋烈走近一步——
只見他的眼楮已讓**燒得通紅,漆黑彌漫瞳孔,不辨清明之光。
這種感覺拓跋烈很熟悉也很了解,下一步該尋些什麼,做些什麼,他只是將自己的理智交予放肆,交予曾經的記憶,他不加考慮,跌撞著朝面前之人而去。
拓跋烈這麼撲來,姜檀心不由秀眉一皺,她心知情花之毒已到了心口,這會兒子也是他**最強的時候,怕是要尋歡樂!
她扶著拓跋烈的手肘,勉強支撐著他沉重的身軀,他身上濃重的男子之氣,還有鼻下粗重的呼吸,這些讓她螓首微偏,別過頭去。
打定主意叫他就這麼死在自己的迷幻之中,姜檀心慢慢抬手,模索著拓跋烈的耳後,用東方憲教她的那一招探尋穴位,用指月復丈量,拿捏三分巧勁兒,狠了狠心便要按下手去……
倏然!一陣心悸傳來,姜檀心腦子一片空白,腰肢發軟,下一刻便要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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