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府,梅林深處
梅樹枝椏,一方小小拘謹的天地,天昏沉陰暗,黏風陣陣,泥土之氣沉在了突兀的枝頭,沉甸甸的壓下枯枝,仿佛這天際的滾滾濃雲,下一刻便要下起雷雨來。
四方梅樹上捆綁著一具具被掏空心肺的尸體——是活生生被人挖去了五髒六腑,恐懼和絕望在猙獰的表情上顯露無疑,怨氣沖天,煞氣不退。
他們的鮮血涓涓而下,順著搭架而成的竹竿片兒,一點一點匯聚到中央的一方石磨邊沿的溝槽里。
巫術奉天地為尊,風**雪為神,馬那為氣,陰陽相佐,再配以五行相克,四時方位,從而擺下「塔布」的法陣。
屠維一身斗笠黑袍,手執獠牙勾魂器,他佝僂著背,陰沉著臉,立身站在磨盤之上,他污濁的眸子此刻精光熠熠,安靜審視著磨盤上的刻鏤凹槽,緩緩將雙手擱在了邊沿上,他喃喃自語︰
「戍者滅天,殺也,九月殺極,物皆滅也,丙丁者炳也,夏時萬物強,炳然著見也」
緩緩扭動磨盤,讓邊沿血槽里的血慢慢流進上頭的五行法陣、四時星盤,天干地支在其上連接,按照太子的生辰八字,讓帶有怨恨煞氣之血,貫通其中!
只要「塔布」一成,那太子便會夢魘十分,讓施術者傾入周身,如一具被人操縱拿捏的皮囊,由人操控他的動作。
法陣將成,屠維抖動著眼皮,顫抖著雙唇,他像是靈魂剝體,瘋癲之極!按照拓跋湛的意思,一會兒他便要控制太子,闖出幽禁許久的東宮,然後執刀闖入拓跋烈的寢宮,言行僭越,意欲弒君殺父!
太子被圈已久,此番戚保進京,萬壽節又有了出陰兵還魂的戲碼,拓跋烈已起疑心,四方雲動,人心各異之時,太子黨完全有理由狗急跳牆,奮起一搏,與隴西王內外要挾,脅迫拓跋烈禪位,擁太子登基。
此法陰毒且也有很大的風險,可一旦成功,局勢將會重新洗牌,至少拓跋湛可以爭取到原先中立派的支持,甚至是拓跋烈的無奈妥協。
朝廷許多自認為飽讀詩書的太子黨,其實心中並不滿太子近年來的作為,為何支持,只因他們不敢違了聖人之言,長幼有序,尊卑有別,這八個字把拓跋湛的面上的希望盡數抹殺。
一旦太子背了忤逆而上,弒君殺父的罪,即便未遂,他也永無翻身之日了。
屠維還在癲狂顫抖,法陣外的拓跋湛背手而立,他垂著眸,盯著梅枝上蜿蜒而下的血水,心中反復思量著他方才的話︰丙丁……戍,夏時?
太子的生辰在隆冬十二月,十二月初八,怎會是夏時?
月復有生疑,他正抬眸欲開口相問,梅林外悉悉索索之聲響起,他警惕看去,見荒落神色匆忙,滿臉懊悔,一步兩跳的竄到了他的面前,噗通跪在了泥地上︰
「主子,屬下做錯了,婚書上並不是太子的八字,快請鬼王爺停手!」
屠維顯然是听到了,他掙扎著睜開了眼楮,重重吸了一口氣,顴骨高突,眼珠子幾乎要瞪落下來,吸著兩腮的肉,像是要把破體而出的魂重新吸了回來!
他踉蹌倒退一大步,險些跌倒在地,磨盤沒了雙手作用,慢慢往回轉了去,血槽空了,法陣遂即破湮。
「糊涂,細細說來」拓跋湛皺了眉頭。
「屬下本不知,是您安插在東宮里的線人回稟相告,說是記檔司的小太監尋去了東宮,奉上了真的婚書,太子已經起疑,他已派人通稟萬皇後,想必萬皇後此刻已經趕去乾清宮了!」
打草驚蛇,事發突然,拓跋湛的臉色沉下三分,不復以往風輕雲淡,陰郁漸漸布滿眸色︰如今是牽一發動全局的爭嫡時,太子幽居,三王在京,各黨各派信誓旦旦,觀望風聲。
他若因此暴露,那麼從前多年的隱忍蟄伏,厚積薄發,將會立即毀之一炬!眸色一凜,殺意無所遁形︰「記檔司的人處理干淨,立即去辦」
「是!」荒落抱拳,轉身欲走,可突然記起了什麼,便扭身回來補上了一句,他猶豫道︰
「主子,方才陣法是否有用?那生辰八字是姜檀新姜公公的,屬下從宮里回來之時,打听到他在聖上的寢殿里,不知……」
拓跋湛面如寒霜,鐵一般的沉默,猶豫之色蔓延瞳孔,末了恨聲長嘆,衣袂風中一揚,疾步走了出去。
荒落一驚,忙起身跟上,在後頭不忘迭聲喊道︰「主子,主子,輪椅!」
*
乾清宮,殿外露台
陳福九憨笑著一張臉,拂塵擱在手肘里,他並著腳,彎著腰,像一尊門神擋在了殿門之前。
「唷,奴才給九王爺請安,您身體可好些了?那刀子可是實打實得扎上了您的胸口啊,瞧著都疼,那血呀……流了好多,萬歲爺還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哩!憂神憂傷,險些也病了,父子連心,奴才、奴才實在是太感動了」
他自言自語的說著,蘭花指風中抖動,擋在大餅臉上,險些要落下淚來。
拓跋湛听著殿內桌翻椅倒,悶哼聲聲,慍色止不住得充溢心口,他不復往日溫文爾雅,低聲細語,此刻他冷著三分口氣,連一個正眼都不願給他,更別說是理由了︰
「起開!」
陳福九通透心思,乍一听這沒脾氣的菩薩王爺也有這般時候,不免心下一驚,多了幾分應對的專注,他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賠笑道︰
「王爺,真不是奴才攔著您,您瞧著這萬壽宴的刺客在逃,滿城謠言風雨,沒了內閣首輔,這京城各部院的題本,全國各省州縣的折本,哪個不要咱萬歲爺操勞憂心的?這人精神頭子當然不濟啦,方才吃了藥,這會兒該睡下了……」
拓跋湛眸色一深︰「吃藥……」
壓了聲兒,陳福九湊近了一點,喉溢曖昧之笑︰「您還不知道麼,老東西啦」
拓跋湛一愣怔,遂即心里門清兒,他擱在扶手上的手緊扣木屑之中……
下一刻,殿里頭傳了女子的一聲驚呼,緊接著,是衣衫窸窸窣窣之響!
拓跋湛下一刻便想抬手掐上陳福九的脖頸,將他礙事丑陋的臉丟到一邊!心下有意,手下有應,指骨泛著青白,逆著風中之阻,幾欲而起——可倏然,他看見了陳福九向後瞟去的目光,他哈腰點頭,笑意奉承,生生逼得拓跋湛忍住了動手之心。
萬木辛站在露台之上,她陰毒目光冷冷盯著拓跋湛的後背,他方才僵硬的手已抬至半空,卻為何又忍了回去?
她端持著鳳儀之姿,徐步往殿門走去,心中疑惑百結,懷疑之色隱在了瞳孔深出,帶著冰涼刺骨的寒意,令人脊背發涼。
東宮內侍來報,她便立即趕來了,原以為憑著宮內的耳目的傳訊速度,最先到得應該是東廠戚無邪,卻沒想到竟是九王拓跋湛!
巧合?還是局中之人……
陳福九面上笑意堆疊,心里冷汗一片,寢殿里的場景該是如何,他心里一萬個清楚,姜檀心又如何?只要是萬歲爺想要的,沒人敢說個不字,他要做的,便是守好這個殿門,不放一個人進去!
可無奈這群西天菩薩一個賽一個凶狠,今兒什麼日子,都是能掐會算的?賣金的趕上買金的,怎麼都趕的那麼寸啊!像是都知道似得,罷了罷了,打起精神應付吧。
打了打馬蹄袖,陳福九躬身跪倒在地,慢悠悠一絲不苟的行了個叩首禮,把聲音拔得奸細高亮︰「奴才陳福九,叩見皇後娘娘——」
萬木辛掃了一眼緊閉的殿門,鳳眸含威,黛眉顰蹙,她揚手一揮,鳳袍袖上的金鳳好似騰飛一把,一翅膀將陳福九打翻在地,她疾言厲色道︰
「狗奴才,皇上在哪兒!」
「回、回主子話,萬歲爺服食情花丹,此番歇下了,奴才奉命死守殿門,皇後娘娘殺了奴才不當緊,千萬別傷了夫妻之情啊,乾清坤寧,日升月恆,不值當,不值當的」
萬木辛很吃驚,她冷聲質問︰「情花丹,聖上不是已經戒食了麼?為何又有敬獻,是誰那麼大的膽子?」
「哎喲我的主子呀,萬歲爺的心思奴才可不敢揣測啊,怕是又是思之某人,念之某人了罷,奴才奉命伺候,這涼了茶得還,寒了體得加衣裳,餓了得傳御膳,便是這相思之癥犯了,用不著奴才提醒,主子他自己有自個兒的主意呀」
萬木辛氣得指尖顫抖,這話像甩在她臉上的耳光,到不是她愛著拓跋烈,因為情花丹之事吃起了沈青喬的醋,而是因為她是百雀之王,是雲端金鳳!
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她竟要為一個死了十年的女人讓路、退避、委屈,這一切都不是她萬木辛的菜!
霍然逼身而上,她抬柔荑,捏上了陳福九肥膩的臉,尖銳的指甲扎進了他的皮膚里,一滑一拉,三道血紅破皮而出,看著他委屈膽顫的雙眸,萬木辛用盡了自己最後的耐心,一刀一刀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本宮說,讓開」
「……」
陳福九再沒了拖延的法子,他只求屋里的主子已經完事了,不至于正爽著,叫別人擾了興致頭兒,事後發火生氣還是小事,莫要叫這一驚一嚇傷了身,那以後可就真要背著「子嗣綿薄」的名頭入皇陵啦!
妥協一癟嘴,陳福九的臉還在萬木辛的手里,他翹著大,挪著跪在地上的膝蓋,一點一點的閃到了一邊……
萬木辛冷哼松手,她抬手按上了門扉,可不等她用力推門,殿門自開。
拓跋烈面無表情,龍袍在身,臉不紅氣不喘,除了面色青灰發白,似是沾染了病氣,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拓跋湛指尖一顫,收起了扣在木屑中的手指,松懈無力地藏在了手掌之中,也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拓跋烈能活著走出這個門檻,有些事便不言而喻了……
他垂著眼皮,白袍入眼,掙扎了藏污納垢的心壑。
他不禁回憶四起,在那漆黑一片卻**四起的東廠煉獄,有過情柔曖昧,也有過進退掙扎,她當時刺傷自己的時候有多決絕,如今未曾出手相救的他便有多心疼!
隱痛在胸口,可最痛之處已蔓延四肢百骸——他雖痛,卻並不懊悔,甚至感到慶幸……幸好忍住了沖動,幸好沒叫萬木辛瞧出破綻……幸好。
他有一條路。
他一直在路上隱忍蟄伏,這條路雖然淒苦艱辛,但他心甘情願為之拋棄一切……滿目荒涼,貧瘠一色,而她,是他路過的一場美麗風景,是舞榭歌台里淺唱低吟的一段愛慕留戀。
可他終究不會為風景停留,情字一杯酒,有人未飲先醉,有人即便是醉得酩酊一地,也會爬著繼續,爬出那個埋葬英雄白骨的溫柔鄉。
……
萬木辛被突然出來的拓跋烈唬了一跳,她眸色閃過一絲慌張,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雍容的氣度,她有條不紊的福身行禮︰
「臣妾見過陛下,問陛下金安」
「寡人恭安,湛兒、皇後來此何事?吵吵嚷嚷擾寡人好睡」拓跋烈語氣生硬,可慍色上了眸。
「臣妾听聞陛下被萬壽宴一事心憂不適,故來探望,不想有奴才攔路,臣妾以為是陛下瞞著抱恙的身子,還不忘憂心國家政務,所以疾言厲色了幾句,想親自進殿勸您保重龍體為要緊之事」
謊話信口捏來,坦然至極,絲毫沒有滯澀之意︰「臣妾有罪,還望陛下恕罪」
拓跋烈手一抬,把萬木辛扶了起來︰「皇後心意寡人領了,走吧,去你的坤寧宮傳膳吧,今日朝中閣老給寡人上了幾道折子,是關于太子之事,寡人拿了與你同議」
萬木辛覺著有些詭異,可並不知是哪了出了怪,她抬眸認真望進了他的眼底,是一股疏離的陌生之感,心下有疑,卻無法拒絕,她點了點頭,挽上了丈夫的臂膀,對著跪在地上的陳福九冷冷道︰
「皇上疲乏,再大的事也推後再議,奴才蒼不郎子不懂事,還不送了九殿下出去?」
陳福九抬了抬頭,悶聲應下︰「是,是,奴才記下了」
跪送帝後離開,他忙不迭的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吐出了一口濁氣,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向拓跋湛走近了幾步,試探著問道︰
「九王爺?你看這萬歲爺也走了,要不您明天再來吧,容奴才推您回去?」
拓跋湛抬起了頭,清冷的目光盯著緊閉的殿門,他無力開口,聲似果決︰「推我進去」
「這……這里頭,奴才還沒收拾,這,不大好吧?」
陳福九很頭疼,想不到這拓跋湛竟是沖著姜檀心來得,他猶豫躑躅,溫婉拒絕。
再不屑跟他多費一點口舌,拓跋湛自行推著輪椅,手一伸,推開了吱呀響的殿門,殿外有一道高高的門檻,將輪椅卡在了外頭,誰料他手一撐,竟吃力得想要下輪椅!
陳福九這下真是被這個祖宗逼急了,他連忙揮手,叫一邊守衛過來幫忙,攙扶他回了輪椅,然後一人一邊兒,把他抬了進去。
殿內不似外頭熱風濕黏,一股宮廷合歡香四散彌漫,攜著殿里微涼沉在了他的腳邊。
一道門檻,像是一道心坎,他雖跨了過去,可逃避之意愈上心頭,將手按在了輪椅上,一點一點向前推動,手心里的老繭刮在木輪子上,每推進一寸距離,它就裂開一道口子。
紗帳而起,暖閣已至。
他面前的雕花大床上,女子背對著他,肩頭圓潤,腰肢縴細,果背曲線而下,其下風光被皺巴巴的繡著九龍戲珠的明黃被褥所遮擋著。
拓跋湛垂目,見她小巧的腳丫露在了被褥之外,縴脖玉足,膚色光潔。
見有人進殿,姜檀心抬手攥起被子一角掖在胸口,她螓首微偏,帶著空洞生冷的聲音道︰
「出去……」
「……」
拓跋湛並未言語,也未有動作,他並不貪戀她玲瓏魅惑的身體,也不覺零亂的龍床有多不堪入目,他只是清冷了目光,麻木了心扉,不知心思所想,不問情在何起,就只是這般看著,看著他作為始作俑者,贈給她的一場悲慟浩劫。
陳福九緊跟著進了殿,瞧見這一副場面,尷尬的不得了,先不說這姜檀心是戚無邪的對食兒,現在又成了天子的女人,甭管以後她命途如何,這身子是再也不能叫外頭的男子瞧得!
他慌忙擋在了拓跋湛跟前,求爹爹告女乃女乃的給他磕頭︰「哎喲我說九王爺啊,您這是做什麼啊!你這是要逼死她,逼死奴才麼?」
當日爭妻的鬧劇還在歷歷在目,陳福九哪能不知道這位爺的心思?可老子已經下了手,哪有兒子惦記著的道理?他、他不會是昏了頭了吧!
拓跋湛沉沉出了一口,也曾想過由著心萬里奔赴,逃離這爾虞我詐,波詭雲譎的戰場,只跑向一個人……
卻奈何跑出了皇宮,也跑不出志在天下的欲壑,感情來之不易,帝王之路更不簡單,在龍座之前,沒有人可以輕舉妄動,隨心所欲。
他最終沒有吐出一個字,留下一句話,轉了輪椅,由著陳福九火急火燎的推出了暖閣。
殿門重新重重得闔了上,只余一抔燻香之煙,一絲一縷消散在空中。
姜檀心松了脊背,沉沉出了一口氣,她猛得掀開了一邊的被褥,露出了一個人來。
龍床上的拓跋烈已叫人剝去了龍袍,只一身單薄里衣,筆直的僵躺著。他面色鐵青灰白,可臉頰上是一抹情花丹獨有得妖冶紅潮,他手腳冰冷僵硬,印堂鐵青。
姜檀心只掃了一眼他的鼓囊,便迅速挪回了眼,抿了抿唇,心下驚異︰死了也能……
她晃了晃撓頭,伸手向他的脖頸處探去——已無氣息,死了
情花丹無解,過了時辰,他便在昏厥中咽了氣……
姜檀心心如鼓槌,不是沒有殺過人,可一代帝王就這樣死在了她的手里,方才的一切真如夢如幻,她到現在還是沒有完全緩過神來。
剛才不知怎得心口發悸,全身發軟,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掛在胸前的銅鎖給灼燙了醒,發現自己衣衫半解,正仰面躺在了床上。
看著拓跋烈正欲棲身而上,她一個激靈,想也沒想的猛得一踹,一腳蹬在他的胸口,將半夢半醒的人,直接從床上踹到了地上。
桌翻椅倒,帶碎了桌案上茶壺杯盞,他的腦袋磕在了地磚上,也不用她費心想著怎麼打昏他,這人兒自己就暈過去了。
費力把他拖到了床上,那時候,戚無邪接應的人也到了。
南呂帥氣得從窗戶翻了進來,他在地上滾了一圈停下,還不忘擺下一個單膝跪地,頭發一甩的闖入者姿勢。
迅速扒了自己的衣服,換上拓跋烈的衣服,他從懷里掏出人皮面具來,對姜檀心說這人皮面具分好幾種,粗制濫造的一種往臉上一蓋就有用,可只能糊弄生人,熟悉地人一看就是破綻,精工細作的得扒下活人的皮來做,粘上臉也得分步驟,工序麻煩,可效果是極為逼真的。
打水點蠟,涂油抹藥,折騰了半宿才將人皮面具帶上了臉,他闔著眼眸沉下了心境,再睜眼時,一改方才嬉笑模樣,換上了一副帝王難測的表情。
听著門外萬木辛下一刻便要沖進來了,姜檀心朝他揮了揮手,叫他趕緊出去頂上一陣!
擋住了萬木辛,卻不想還有一個拓跋湛、
他無反顧的沖進殿是姜檀心意料之外的事,沒有辦法,她只能月兌了身上衣服,將龍床折騰的一片狼藉凌亂,用被褥掩住了拓跋烈的尸身。
此刻殿中寂然,滴漏記錄著時間的流逝,她伸手模上了自己的脖頸,開始想著要怎麼將拓跋烈的尸身運出這里。
她攏起了衣衫,趿拉著床下的鞋子,走到了案桌邊上。模著光滑桌案上灑開漾出的水漬,辦法鑽進了她腦中。
方才南呂出去之前與她約定,半個時辰之後會有東廠的人來接她回去,只是要帶著拓跋烈一起走,恐怕還得費心想個障眼之法。
「啪」打了個響指,勾起唇角,姜檀心迅速跑至龍床之後,她從牆跟處捧出了兩壇陳年酒釀——這是方才她貢給拓跋烈的淮州米釀酒,除了金杯酒盞里得融了情花丹,這幾壇是貨真價實的。
抱著酒壇上桌,她揚手輕拍,扯掉了壇口上的封泥,一陣醇厚的酒香撲鼻而來,竟比下肚之水更醉人幾分。
抬手揚了揚升騰的酒氣,她備下海碗,一碗一碗的斟滿,心里盤算著自己的酒量,決定喝到七分醉,留著三分理智以應對突發得情況。
數了數桌案上的酒碗,又掰著手指算了算,一共五只大海碗,這些酒水一下肚,不暈也吐。
卷起袖口,她咬了咬牙,心道︰拼了!
豪氣萬千的捧起酒碗,咕咚咕咚灌進肚子,喉頭滑下灼熱的酒意,渾身發熱,那股勁兒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血脈肌理。
果然是好酒,醇香充溢著榴齒,心頭一陣陣暖熱散開,一碗解饞,二碗解渴,三碗四碗便有些勉強了,到了第五萬,姜檀心已是捧著肚皮硬著頭皮灌了下去,她兩眼一發暈,噗得一聲,吐了滿地都是酒。
根本咽不下去了……
靠在桌邊,她捧起酒壇子里剩下的酒,灑在了床上的被褥里,倒在了拓跋烈的身上。
眼前瞧物有些重影,她便知道自己差不多了,將手指摳進嘴里,嘔了自己一身——這個當口也沒時間顧著嫌棄自己,她踉蹌的走到床邊,把墊被一點一點卷起,將拓跋烈卷在了中間。
房間已是滿是酒氣,被褥上也是一片嘔吐狼藉,听著外頭似有人聲響起,腦袋昏沉,但她還是認出了這是夷則和太簇的聲音……
夷則……這麼快就回來了?
暈乎乎得半闔著眼,她模上了床邊的酒壇子,用著力道往地上猛地一砸,碎片飛濺得老遠,把一屋子臭味酒味全逼上了門邊。
外頭聞聲打開門闖了進來,不等姜檀心認清長相,她已經自行撲上了一灘酒氣穢物,抱著拓跋烈的卷被子不肯撒手,嘴里咿呀吵鬧,活月兌像個醉酒的小瘋子。
夷則剛從辰州回來,歇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戚無邪就讓他和太簇上乾清宮接應姜檀心,本以為只是接她回東廠,卻不想到了門外,陳福九卻跟他說了這樣那樣的一番話。
憤怒心疼詫異都沒有擔心來得快,一听見里頭劈啪一聲脆響,他便不管不顧沖了進去,看到暖閣里頭的情景,他愣在了原地。
太簇和陳福九緊跟著進來,太簇眉頭一皺,不免吃驚,而那陳福九心虛猶豫,更是直接被這鋪天蓋地的刺鼻臭味,惡心得倒退了一步!
天知道他是有潔癖的,這、這,怎麼弄成這樣了?吞了吞口水,他尷尬道︰「這……兩位快些將她弄回去吧,哎喲我天,這麼髒」
髒字一出口,夷則猛得轉頭掐上陳福九的咽喉,他眼角紅紅的,膂力單提,就這麼把人提到了半空中!
陳福九蹬著自個兒的腳,把臉憋得青紫一片,他不斷拍打著那只猶如鋼鑄的手,喉頭溢出呼救求饒之語,眼瞅著下一刻便要踹腿西去了,太簇阻下了他道︰
「他固然該死,但並不是你我可以動手的,先送檀心姑娘回去」
咬了咬牙,夷則恨然松手,將人丟在了一邊。
陳福九連滾帶爬的縮在了角落,用手捂著自己的脖子,一副後怕欲死的表情。
夷則上前伸出手,他不嫌她渾身酒味,也不惡心她撲在了穢物之上,可他的手就是僵在了半空,不知如何安撫,不知如何能忍住自己,不將她攏入懷中。
太簇心下悵然,卻沒有夷則來得痛楚糾結,他疑惑的看了一眼,便徑自伸手去推床上之人︰「檀心姑娘……檀心姑娘?」
姜檀心沒有應他,反而伸手擋開了他按在肩頭的手,似是醉得很厲害。
她得衣衫只是半攏著,這麼一掙扎,薄衫掛在了肩頭之上,一個酒嗝溢出喉頭,酒氣洋溢,饒是太簇也別過了臉。
暗自一嘆,他伸手去撈她,想把她從被褥上掰扯下來,不料剛俯身下去,就被姜檀心一拳打上了鼻梁,霎時從鼻頭管里掛下一道血痕來。
捂著鼻子仰著頭,太簇很無奈。
夷則沒心情嘲笑他,他月兌下了身上的外跑,單膝跪上龍床,一手攏起她肩頭散開的衣服後,將自己的寶藍長袍蓋到了她的身上,俯身去抱人,卻沒想姜檀心又有動作了!
只見她手一勾,一下便勾上了夷則的脖子,振臂往下一壓,把他也扣上了被褥之上,嘴巴就在他的耳邊,她迅速念上一句︰
「帶著被褥一起走,人在里面!」
夷則吃了一驚,又裝醉!
想起當日淮州的金陵裝醉,她騙得了鹽商靳三恭的信任,今日裝醉,騙得怕是全皇宮的耳目,人在被中?什麼人?方才進宮,戚無邪不曾與他交代什麼,這會兒疑惑重重,他卻有口不能相問,什麼人竟要她拿自己的清白去換?
皺了皺眉頭,夷則拿下了脖子的勾手,直起身,對身後的太簇暗示了一個眼神後,遂即指了指被褥道︰「松不開手,一塊兒搬走吧」
太簇心下有點明白卻又不是十分明白,他點了點頭,直徑走上了床腳,一人一邊,扛著被褥一塊出了暖閣。
陳福九有些傻眼,卻也不敢再上前去觸霉頭,剛才那惡狠狠的殺意可不是開玩笑的……霎時,他想起什麼,不由臉色煞白!
要是督公知道了這個事兒,他、他不得弄死自己啊?完了完了!
陳福九沉浸在戚無邪給他的恐懼陰影中,他在暖閣中不停踱步,空蕩蕩的龍床簡直要刺瞎他的眼楮,他抬手捂在了自己的鼻尖,暗罵一聲娘,忙不迭得閃身出了殿,頤指氣使得命粗使太監進去清掃打理。
*
東廠素來猖狂,名聲在前,行動在後。
何為猖狂?
比如兩個東廠暗衛明目張膽得扛著人健步如飛的走在宮巷里,翩躚的宮娥乍一瞧,以為是沐浴後讓人卷在被子里扛去西暖閣的侍寢嬪妃!
可再一想就不對了,這人怎麼趴在被子上,還有……扛被子的不是太監麼,東廠怎麼要人侍寢啊!
混亂、驚訝、無語,所有的情緒最終匯成了兩個字,由衷的贈給戚無邪,那便是猖狂!
出了紫禁門,將姜檀心和被褥一起塞進了馬車,由著太簇架持馬車,夷則貓身鑽了進去。
只听「駕」一聲,車 轆轉動,留下一道荒唐的車轍印,從紫禁門一路通往東廠煉獄。
馬車內,不等夷則扶起倒得七橫八豎的姜檀心,那小妮子便自行站了起來,只不過用力過猛,一腦袋砸在了車頂上。
吃痛悶哼一聲,捂著腦袋委屈的蹲了下來,她像一只小貓,蹲在夷則的身邊,眼淚不自抑得流了下來。
有了醉酒大吵大鬧,有人醉酒倒下就睡,有人醉酒引吭高歌,有人醉酒淚眼婆娑。
顯然姜檀心是屬于最後一種。
如果方才她還存有三分理智的話,此刻酒勁兒上頭,她是十分醉出了十二分,一點兒都不知道了。
夷則滿目傷痛,他知道淚水中的含義,所以心疼愈加,攬手將她抱了上了椅座,可無奈姜檀心渾身軟得像面條,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襟,一頭敲在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不知所謂的淚水肆虐。
酒化為淚水涌動而出,開心的淚水是甜的,悲傷的淚水是苦澀的,她此刻的眼淚卻是帶著酒氣的。
夷則偏首看著靠肩頭的她,抬起無力的手,攏上了她的背,輕輕拍了拍,連一句寬慰的話也說不出口……
一頓哭泣後,他捧起她的臉,用指月復刮去了那一道道淚痕,晶瑩的淚珠在指尖滑落,恰如他心間所有的隱忍。
姜檀心抬了迷惘的淚眼,她伸手握上了面頰上夷則的手,慢慢婆娑著他粗礪的指月復——不像戚無邪那般滑如瓷肌,夷則的手上是刀劍留下的粗繭,是一道道細小傷疤。
夷則靜靜得看著她,他知道,此番她是真得醉了。
如果她清醒著,她便不會將他的指月復印在唇上,用她嘴唇的柔軟去溫暖他指繭的粗礪;如果她清醒著,他也不會放任自己的情愫,貪戀汲取著夢中奢侈的踫觸;如果她清醒著,那麼一定就是他醉了……
醉得虛夢兩界,醉得不願意再醒來。
可惜日升月落,總有夢醒時分。
馬車向前一沖,停了下來,太簇掀開車簾探進了頭,看了一眼哭得不省人事的姜檀心,還有一臉愣怔神游天外的夷則,他習慣性的模了模鼻梁,暗嘆一聲︰「到了」
夷則回神,木訥地應了一聲︰「哦,我抱她下去」
太簇點了點頭,忽是想起什麼,他指了指那卷成一團的被褥疑惑道︰「這里頭是誰?你沒看?」
夷則搖了搖頭,方才一進馬車,眼里心里全只有一個人,他早把這被褥里的人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不好,這麼久得時間,怕是憋也要憋死了!
他伸手一掀,露出里頭人的臉,兩人皆是唬了一大跳,皇上!
面面相覷,忙上前扶起,一模到他冰涼的身體,心下一顫,再按上頸上脈搏,夷則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道︰「早沒氣了」
太簇暗叫一聲天,他不由向姜檀心看去,這個女人竟然弒君!
夷則重新將被褥卷了起來,他正色道︰「主上要我倆接應,起初卻不告知接應何人何事,茲事體大,想來是為了慎重保險,主上行事向來周密,你我勿要妄自揣測,先把人送到吧」
「恩」了一聲,太簇先背著姜檀心進了東廠,夷則隨後扛起拓跋烈,也下了煉獄。
*
離恨天中戚無邪負手而立,背手拿捏著紫檀佛珠,他一邊念禱著往生咒,一邊將一顆顆慈悲融入閻浮之中。
拓跋烈該死麼?
呵,無論該不該,百年之後他終會化成一堆白骨,三尺墳塋亦或是風水皇陵,又有什麼區別?既然他終會死,那麼如今送他下九重地域,是不是就算殺人呢?
戚無邪從不這麼認為,他自詡人間閻王,判定凡人壽數福祚,拓跋烈一代開國帝王,一將功成尚且萬骨鋪就,他奪山河,攻城池,坑俘虜,殺叛民,如果手中每染一條命,他便要減一天的壽數,那麼戚無邪讓他活到如今,應屬天賜恩典,額外壽數了。
佛珠一輪畢,他緩緩睜開了深潭漆黑的眸子。
鼻下飄來一股濃重的酒氣,他扭身望了過去——見姜檀心的藕臂從袖里滑出,光溜溜的耷垂在空氣中,她發絲凌亂,衣衫不整,緋紅著臉頰,滿臉淚痕。
不等戚無邪開口相問,太簇自行報來︰「稟主上,我們進殿的時候,檀心姑娘已經喝成這樣了,她抱著被褥,掩護我們將皇、皇上運了出來」
戚無邪似乎並不關心拓跋烈怎麼樣了,他只是一瞬不動地將眼神鎖住了她,陰霾罩目,袖袍長抒,徐步走向她。
太簇識相的將她從後背放了下來,交給了戚無邪,猶豫片刻後,還是變扭開口了︰「陳福九說……檀心姑娘和皇上……」
「本座知道」
戚無邪冷冷打斷了他的話,他將姜檀心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得向里居走去。
太簇不由打了個寒顫,只覺周遭的空氣又冷上了幾分,寒氣入骨,主上該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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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處離恨天內的沐浴方池,池壁白玉雕砌,出水璃首鎏金鍍銀,龍首餃著夜明珠子,獠牙內流出騰著熱氣的清泉之水,那水像一條小溪瀑布,直徑從牆上掛了下來,沖進了沐浴方池之中。
波紋縷縷,清澈甘冽的池水倒影著由遠及近的身影,一抹殷紅沉著臉,一掃往日魅惑邪意。
姜檀心從太簇的背後下來,還不等她拿軟成面條的腳站穩,下一刻,又被人騰空抱起,投進了一個冷香四溢的胸膛。冷香,冷意十足,倒蓋過了幽谷香氣,可嘴里撲哧的臭氣,她又覺著那胸膛上散著冷香的花兒,已經快要被自己燻暈了……不能,不能這樣。
推搡抵觸著胸膛,她掙扎地要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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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下一章浴室大戰,乃們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