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空中一頓,有股冷香無孔不入的鑽進她的心里,肆虐起一陣絞心之痛,那些情愫一直靜靜蟄伏,一等著稍有松懈的機會,它們便齊齊涌動。
從前戚無邪並不常來,但卻不妨礙她準備甜品糖漿,一日兩日,半月一月,習慣一旦養成便變得很可怕,放手之後的寂寞時日,如果沒有這些擺設用的甜食,她甚至不能安寢入夢。
拿出一碟金絲蜜餞,她旋身回來,擺在了姜禪意面前,淺笑道︰「小丫頭,吃吧,吃完了姐姐幫你梳小辮,再給你講一個……不是太長的故事」
瓷女圭女圭揚起小臉,縴細的睫毛在窗牖外初升的朝陽光下,留下一層陰影,蓋住了她瞳孔流動的一絲眸光。
撿起瓷盤里的蜜餞送入空中,暖洋洋的斑駁光影,流連在她瓷實的肌膚上,跳躍在精致的五官間,口里泛起甜膩,和著甜絲絲的津液一齊鑽進了喉嚨里。
「真甜!」
瓷女圭女圭從床上跳下,她趿拉著鞋子,腳步輕快的走到了梳妝鏡前,撫了撫並蒂蓮刻銅鏡,抽出其下的繡墩,挪著身子坐了上去。
姜檀心走到她的身後,執起妝奩鏡前的桃木梳,撫上其細膩溫潤的質地,輕輕沿著禪意的發線一點一點往下梳理。
她梳得很認真,尋著彼此沉默的當口,朱唇輕啟︰
「那時候你還在娘親的肚子里,每日晨起,娘親便為我梳頭,小辮發 ,有時還為我戴上幾朵時下的絨花,有一天我問她︰要是娘親生了一個妹妹,豈不是要梳兩個人的辮子了?娘親卻說,等到妹妹要梳發 了,我便已經及笄了,不可以再賴著她,要學會為妹妹梳頭」
禪意睜著水汪汪的眼楮,一動不動看著鏡面上的自己,以及游走在發間,姐姐那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指甲。
「所以我學了,我偷偷躲在屋子里,披頭散發,然後照著鏡子,學著娘親的動作,將自己的扎了滿腦袋的小辮子,不許別人踫,不許別人拆,成天就是一個小瘋子,可是禪意,姐姐丟了你,錯過了你,直到今日才能替你梳頭,我很感激也很珍惜,所以不要再想著報仇,你還那麼小,你不應該要這樣的生活」
瓷女圭女圭緘默不言,她只是听著姜檀心溫聲細語,將戚無邪的故事娓娓道來。
「通敵賣國,謀取和談金的人並不是他的父親,是一個不知來處的人,且說他不是真得戚保,即便是真的,那戚無邪又有什麼過錯?十年前,他也是個十來歲孩子,他承受母親萬馬軍前慷慨赴死的決絕,可轉身之後,又要擔起戚保賣國投敵的錐心背叛,從小敬仰的父親,是一個陰險虛偽的小人,他背負的痛楚,又何人能知?」
瓷女圭女圭咬著嘴唇,淡去了眼里的恨意,她甚至委屈開口道︰「那日他什麼都沒有說,我把匕首捅進他的胸口,他也沒有告訴我,姐姐,他為什麼不說?」
姜檀心的手一頓,遂即眼眸半垂,苦澀一笑︰
「因為他自以為是,他是一個笨蛋,他在用這種荒唐的理由討好你,你殺了他,他便高興,他便不必被我詰問,甚至我根本恨不了他……」
與其是回答禪意的問題,不如是喃喃自言,長長出了一口氣,姜檀心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所答非問,甚是有些語無倫次,禪意一定听不懂,但她不準備解釋的更清楚一些。
「禪意,無論是戚保或者馬淵獻,交給姐姐,姐姐會懲罰他們,你只要看著就好,必要的時候給姐姐一點掌聲,可好?」
縴細柔荑,蔥段指尖,她挽發結辮,盤起了兩個包子頭似得小發 ,末了拾起桌案上的篦子,輕輕替禪意篦頭,撫平她調皮斜出的碎發梢。
打了個響指,姜檀心勾起滿意笑容,扶著她的肩膀笑盈盈道︰「怎麼樣,手藝好不好?多可愛啊,等明日姐姐帶你上街買漂亮的絲帶,給你的發 繞起來,宮里金銀簪花太老氣,我都不喜歡,何況給你用」
姜檀心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她的親人失而復得,她想把期盼多年的願望一朝實現,幫妹妹梳頭,帶著她吃街好吃的東西,帶她去裁做最漂亮的新衣服,小五雖然可愛,卻不及女孩子貼心。
況且,那份濃濃的愧疚之意,填滿了姜檀心的心壑,她不知自己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她只是不想再留下遺憾。
瓷女圭女圭審視自己的發 ,泛著水澤的唇喃喃開啟,她伸手反握住了姜檀心的手心,正色道︰「姐姐,讓禪意也給你篦頭吧,禪意會的!」
姜檀心略有驚訝,而罷心中淌過暖意之水,她寵溺笑道︰
「好,自然好」
禪意興奮的從繡墩上跳了起來,她按著姜檀心的肩膀,讓她坐了下,抬手拆開了她用一根素銀簪挽起的發髻,撇了撇嘴道︰
「這銀簪子好素,樣式也不好看,姐姐不要帶了,禪意選個好看一點的給你,或者用桃木枝做一支,還能闢邪呢」
將銀簪子攏在掌心,一如當日溫度,它在掌紋上橫亙著距離,膈出了一道紅印子,苦澀開口應下︰「好……不帶它了」
把它鎖入妝奩的木抽屜里, 噠一聲,落了小銅鎖——這聲音很輕,卻依舊抓撓在她的鼓膜之上,刺戾拉出一道嗡嗡回響。
禪意放下了她滿頭青絲,發梢漆黑如墨,雲鬢如漆,其光可鑒,她伸著小手一點一點打理,本是笑意盈盈,可漸漸的,笑意隱去,只有擔憂之色在眸中流轉。
掩在青絲之下的是一簇簇暗白的頭發,發根銀白,像是月落清霜,或是月影斑駁,散下並不均勻的銀色,它潛藏在表面之下,蟄伏已久,只是它的主人還沒有發現。
頭發和容貌都是女子最為看重的東西,姐姐並不知道自己的頭發漸漸染霜,她也並不知道方才其實她早已經清醒,將白蜀與她的一席話盡數記在了心里。
她不知道姐姐得了什麼病,可她清楚,只有自己的血才能救得了她。姐姐和白蜀清楚,戚無邪也知道,所以他才擄走了自己,寧願讓自己殺了他,也想叫她留下一腔熱血來。
一瞬,瓷女圭女圭就掩起了面上的驚詫,她自若的指著篦梳,一點一點順著青絲而下,看著銅鏡里姐姐的芙蓉花靨,她抿起了釋然的笑意,巧笑道︰
「姐姐,篦好了!我能去太醫院找白叔叔玩麼,他的藥太苦,我要逼他換一換」
「你一個人去?」
「這又什麼,我可是百越巫覡!我有嘴,我可以問路啊」
「傻丫頭,不是巫覡也有嘴,也能問路,好吧,我讓小魚帶你過去,若身體不適便不要勉強,宮里頭的人問起來,便說是鳳藻宮的客人,還有……」
「好啦姐姐我知道,見到東廠的人就快點跑對不對?其實你才不是擔心戚無邪要害我,你是擔心我傷他,別不承認」
瓷女圭女圭將手背在身後,翹了翹腳尖,朝她吐了吐舌頭,言罷嬌笑著跑出了鳳藻殿暖閣。
*
瓷女圭女圭牽著小魚的手,到了太醫院門外,她揚起小腦袋朝她一笑︰
「小魚姐姐在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來!」
「誒,白院判在這邊,你跑錯地方啦!」小魚撈不及她,眼瞅著小丫頭甩著腳丫子,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我去出恭,小魚姐姐不要跟著!我馬上就回來!」
鑽過跨院的拐角,閃身進了月門,瓷女圭女圭慢慢緩下了步子,褪去嘴角天真爛漫的笑容,眸色泛起涼薄空乏的冷意,從後頭繞到了白蜀當值的值班房,她隱身在窗外便的紫竹叢邊,雙手扳著竹桿,一步一步往後退——
等韌竹幾乎偃到了地上,她果斷松手,由著竹子擦著窗邊彈起,灑下紛亂的竹葉子,撩起一陣冷風灌入值班房內屋。
屋內白蜀正專心致志的研究醫籍,忽有冷風,又是劈頭蓋臉的竹葉子,他疑惑的走到窗邊,探首一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要人命,只覺脖頸瞬間抵上冰涼,一道寒光映著陽光,明晃晃耀了他的眼,他還來不及掙扎,便被人揪住了衣襟,從窗台上栽了下去,雙腳還粘在牆上,一口啃在泥土之上。
他脖子扭了,艱難的轉動眼珠子,見禪意冷笑蹲在他的身邊,正把玩著手里薄若蟬翼的匕首,在他脖頸間比劃來比劃去,似乎正思考著從哪里下手更妥帖一些。
驚出了一個身冷汗,腰身一扭,咚一聲,五體投地。
他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只奈何脖子上有匕首橫著,不敢輕舉妄動,他由心吐槽︰
這姜家都是什麼血脈啊,姐姐奇奇怪怪,妹妹更是詭異可怖,一點兒不像十來歲的女女圭女圭,倒像是個心思老道,手段陰狠的女魔頭!
「你……你冷靜一點,這不是好玩的東西,要不給白叔叔?」
性命攸關之時,當一把叔叔如果能震的住她,那白蜀欣然接受。
听了他哄小孩的話,瓷女圭女圭冷聲一笑,她咯咯之聲恰如鬼魅,不帶一絲感情的摩擦咽喉,笑得人頭皮發麻,背脊發涼。
「白叔叔?呵呵,和我做一個交易吧,你會喜歡的」
白蜀咕咚一聲咽下口水,狐疑的望著她看似天真無害的眼楮。
……
小魚在門外等了半餉,才見小魚奔奔跳跳從茅廁回來,她看見小魚揉了揉肚子,嘆氣一聲︰「姐姐那的蜜餞一定放了好久了,還得人家拉肚子,小魚姐姐該全部給她丟掉才行」
小魚雙手撐膝,笑著刮了刮她的鼻頭︰「我可不敢,那些都是你姐姐的寶貝,不是用來吃,甚至也不用來看,它就放在那里,若不在了,她便心生不安,睡也睡不好。」
瓷女圭女圭螓首微偏,試探著甜甜一笑︰「因為……督公愛食?」
小魚驚訝抬眸,嘴角澀然一抿,模了模她頭頂兩個可愛的小包子,後道︰「很好看的發 ,快走吧,完了白院判該出宮了」
「小魚姑娘!」
剛牽著禪意的手欲要步上白石台階,那白蜀已經自行拎著抓好的藥包捆向她走來,喊住了她的名字,白蜀搓了搓僵在冷風中的手,笑道︰
「賣金的趕上買金的,就是那麼寸,來得正好,這是我新開得一個方子,每天晚上用熱水泡個藥水澡,那副苦苦的藥不喝也罷,這天冷每日沐浴雖然麻煩,但去病根好得快一些,來,拿去罷」
小魚抬手接過,而罷朝身邊的禪意笑道︰「看,省了一趟事兒,你的白叔叔自己便把藥方改了,泡澡,這法子比喝藥好多了,可是?」
勾著可人天真的笑意,瓷女圭女圭甜甜喊了一聲︰「多謝白叔叔」
白蜀嘴角一抽,面上還是如和煦春風拂過般,慈祥著點點頭,實在背脊法寒,心中發悸︰這女女圭女圭該不是千年童姥,哪里修煉成精的妖怪吧?長著一副女圭女圭臉,肚里全是大人都比不上的九曲心思!
饒是這般月復誹吐槽,白蜀還是鼻下釋然一嘆,好在姐妹情深,小丫頭能豁得出勇氣將自己的命交給他,那麼他這個所謂的「白叔叔」也該努力努力,不叫他們失望才對。
他深出一口氣,仰頭望了望春寒料峭中難得的好日頭,這般陽光躍動,映射希望,比起往日為了錦繡仕途,官階品餃的想方設法,無所不用其極,此刻為了一對姐妹之誼,一場生死之情而努力,這樣的交托更有分量,也更令他心生動力。
伸了個懶腰,他喚來不遠處庭院正曬著草藥的小桑,吩咐道︰「師傅已跟太醫院請了幾日假,師傅要閉關幾日,除了一日三餐誰也不要打擾,鳳藻殿有人來請,便說我回鄉探親去了,記住咯」
小桑八卦的小腦子又開始轉動,他悶聲應下,心里月復誹道︰該不是太後和師傅的奸情敗露,師傅要跑路了吧!
白蜀瞅見小徒兒青白不辨的臉色,心知又不思什麼好東西,抬手給了他一個腦栗子,抖了抖袖擺,徑自往閉關之所走去。
*
夜幕深重,北風呼呼,帶著雪霰子砸在了鳳藻殿的窗牖木欄之上。
暖閣里四方擺著火炭銀盆,地龍也燒得旺旺的,洗浴的大木盆立在中央,進出宮娥手里提著木桶,不斷將剛燒出的熱水沖到了木桶里,升騰起白霧水汽,蒸著人臉兒泛起點點紅潮。
姜檀心只著一層淡薄的褻衣,她的袖口高高挽起,拆開了白蜀配下的藥包,將細碎研磨的十幾種藥材盡數倒在了水里,看著藥材緩緩沉入水中下,水中泛起白灰之色,將清水攪得白濁。
抱著全身光溜溜的禪意進澡盆子,姜檀心溫聲一笑︰「洗澡,又是第一次」
言罷,她撈起水面上的葫蘆瓢,舉著一抔熱水,往禪意的脖頸上倒下,渾濁的水滑過她瓷實的肩脊,不著一縷的盡數流下,皮膚上像是抹了一層油脂般光滑,只有單獨的水滴粘在上頭可愛晃動。
禪意掬起一抔水,使壞似得從姜檀心的頭上淋下,咯咯一笑︰「姐姐陪我一塊洗,也是第一次」
姜檀心捋了一把臉上的水漬,藥香之氣縈繞鼻下,她伸手點了點禪意的額頭道︰「這是給你配合的藥,我怎麼洗?」
「哎呀不管,白叔叔說這藥有病治病,沒病也可調理氣血啊,姐姐近來臉色蒼白,怕是氣血不足,泡一泡總沒有壞事的」
說得一派天真,眼神也無害之極,翕動著祈盼的目光,姜檀心又怎能拒絕。
解開腰際盤扣,剝上多余的束縛,姜檀心腳一邁,像條魚,鑽進了熱水之中,滾燙的水讓她舒服一哼,盡消疲乏之感,似是注了一道熱流洗滌四肢百骸淤堵的血塊,讓周身血脈流得暢快,心頭悸動暫消,舒服極了。
她揚起眉梢,朝禪意豎起大拇哥,兩姐妹相視一笑,對白叔叔的本事自有一番欽佩。
將發絲高高挽起,在頭頂上用桃木簪固定——這是禪意送給她的禮物,取代那早已鎖進妝奩的素銀簪子。
澆下一抔水,搓著禪意手臂上的污垢,她心疼發現小丫頭特別瘦,她的骨架子不小,穿著衣服看起來倒罷了,實則上手捏去,只是骨頭上包著一層皮囊,沒有幾分多出來的肉。
「太瘦了,真不知道三師兄是怎麼照料你的,郝無能,真是好無能」
禪意噙著溫暖笑意,沉浸在姐姐絮叨地呢喃之中,這是她從未認知過的溫暖,師傅雖然疼她,可他是一個偏執的人,一踫上自己喜歡的或是解決不要的五行之術,他便不喝不食,不管自己死活,更別提她了。
跟著師傅,常常是要餓肚子的,渴了便喝山上的雪水,餓了就出去尋果子吃,有時候還會用奇門遁甲之術,設下困死獵物的陣法,然後她便蹲在角落,看在雪鹿一點一點餓死,等到它死了,自己才有東西吃。
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也很早懂得你死我活的道理。
狡詐、月復黑是她拿捏的武器,但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遇上姜檀心,她的防備**統統化成坍圮,她貪戀姐姐的照顧和寵溺,願意永遠扮作一個十歲的女女圭女圭,牽著她的手,永不離棄。
哼唧一聲,禪意淌過水,把小手圈上了姜檀心的脖子,正想撒嬌的靠去,卻見她脖子上有青紫斑塊,已經很淡了,但因皮膚白皙勝雪,所以還是隱約可見。
她雖只有十歲,可心識並不算小孩,曾在勾欄花船呆過一陣,她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揚唇一笑,瓷女圭女圭搶過她手里的水瓢,靈活地鑽進水里,繞到了她的身後,按著她的肩,笑盈盈道︰「姐姐,我幫你搓背!」
她小手貼去,只見姜檀心碎發沾水,黏在了脖頸之上,從蝴蝶骨一路往下看去,啃噬印記已消散的特別淡,可隱約還有當日情潮痕跡,瓷女圭女圭小手一路沿著脊椎線撫下,眸色沉沉……
姜檀心有些疑怪地扭過頭去︰「怎麼了禪意?」
瓷女圭女圭攀上了她的背,從後頭緊緊抱著她,將臉埋在她的肩窩子里,小聲道︰「姐姐……」
「……恩?」
「姐姐你說的對,我自小眼里只看得見仇恨,可姐姐你不知道,我記事以來,我就從一家人賣給另一家人,有的賣去做童養媳,沒錢交田租,又將我賣給地主家當奴婢,我沒有父母,甚至不知道我是誰,不想活著,一點都不想」
听著禪意將小時候的事兒,姜檀心的心都揪了起來,她抬起手,握著禪意繞在脖間的手臂,緘默不語,只顧著自己心疼。
「後來,我發現了銅鎖里的東西,我才想活下去,因為禪意有了爹娘,還有姐姐,這輩子也有了事情可做,這樣我就不會想著去死了,仇恨是我的魂我的骨,我並沒有姐姐那般好運,有娘親父親呵護的童年,還有廣金園師公師叔的照顧……如果我的仇報了,姐姐又不在了,我又會想著去死的」
「禪意!」
姜檀心輕斥,秀眉緊蹙,扭過身來,她緊緊攥著她的手,將清冷的目光望進她的眼里,卻不想小丫頭淚浸睫毛,撲扇晶瑩的淚珠掉落水面。
「不听不听,我就自私,我就要自私,我死前有姐姐寵我,死了還有你為我傷心,可我不要為姐姐傷心,我發誓,姐姐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跟著來!」
「啪」
姜檀心氣得渾身發抖,她抬手狠狠給了禪意一個巴掌,打完才後悔,指尖顫抖,嘴唇翕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她將小丫頭攏入懷中,哽咽無助道︰「禪意,你說姐姐該怎麼辦……真的沒法子,我沒法子了……」
揚起笑意,禪意回抱她,眸色堅定︰
「姐姐,試一試吧,如果成功了,命就是我們賺來了,如果失敗了,有禪意陪著姐姐呢,黃泉路上還能看見娘親和爹,到時候姐姐一定要說我是你妹妹哦,大家都說你和娘長得好像,可我一定不像爹,一會兒說我是撿來的,那我可要傷心難過的」
「是白蜀告訴你的?」
搖了搖頭,禪意正色道︰「是我自己听來,是我自己看來的,你蒼白的手指甲,你時不時的心悸,還有你變白的頭發,姐姐,我還知道你為了誰,你躲著他,可更想著他!去見他吧,如果失敗了的話,你就見不到他了!」
垂下眼簾,姜檀心看著濁色池水,水色流溢,情絲繾綣,她漠然開口,輕聲問道︰「白蜀什麼時候動手,這浴池藥沐也是為我準備的吧?」
「為我們兩個,白叔叔說他閉關三日,叫我們先調理子,盈補血虧,哦,他還叫我這幾日把自己養得肥一些,吃紅棗喝雞湯,讓我把在東廠流得血盡數補回來,三日後便試一試,共換一半血,若他有法子叫我們各自一半的血並不相斥,那麼我們就能活下去了」
「我們是姐妹,怎麼會……」
「不,一母同胞的血也不盡相同,會排異,就看白叔叔能否配得出藥劑,尋得到藥引子了」
瓷女圭女圭似是不大在意,她縮了縮肩膀,將自己重新埋入溫水之下,調皮地吹著水面上泡泡,嘟噥發出好笑的聲音,她得意朝姜檀心揚了揚眉毛,顧盼俏皮,笑聲如鈴。
姜檀心柔光似水,無奈一嘆,她敗下陣來。
罷了,將一切交給天意吧,盡人事,听天命,她安然闔起眼楮,將滿腔不甘痛楚沉浸水中,讓藥性沁入心脾,治療心傷……
*
浮屠園花藤架下,春寒料峭,春意稍起,便被扼殺在萌芽之中。
藤架枯藤繞枝,枯黃冬葉經不住風吹雨落,悠悠飄落而下,碾做藤下花泥,待春意盎然之時,滋養根系,奉獻殘軀……
這花藤是從淮州行宮移植過來的,它在浮屠園種下之時,已是過了花期,枯藤黃葉,再無當日藤下花香。
如今,它更是半死不活,不見一絲生機。
饒是這般寒意凍人,可花架下仍然設有一張睡榻,貂絨獺皮,蟒枕繡堆,火盆燒炭,三足炭盆靜靜立在榻邊,炭已燒成清白一片,余起一抔培煙靜靜升騰。
戚無邪歪躺在上頭,塌下散著一地折本,司禮監的大印隨意丟在其上,朱砂泥印那邊朝著天,由著風吹瀝干,讓紅泥結成了硬巴巴的一塊。
他紅袍扎眼,寬袖逶迤及地,俊美五官上攤著一本明黃題本——是內閣王孟請求定址大行皇帝皇陵風水穴地,這一本題本絮叨繁贅,波瀾老成,其實就一個意思,硬是要辭藻堆砌,寫了密密麻麻的,像是欺負戚無邪不通文墨似得。
看著看著便困乏了,這幾日太累,實在太累……
閻王太累,是因為心情不好,他若心情不佳,遭殃的總是人間的凡夫俗子。
內閣受起刁難,十本折本上去只有兩本被蓋了批準執行的大印,哦,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本還是戚無邪無心之過,他只是想試看看,看這大印紅泥還有沒有用。
政場一片腥風血雨,鮮卑貴族紛紛獲罪,管你皇親國戚,駙馬公主,抄家入獄怕是輕的,流放苦寒地才真正震懾了眾人!
官員調動更是三日京兆,往往大印還沒在手心里捂熱,從前的爛賬不知道怎麼就被翻了出來,下一刻便革職免冠,趁早回家種地,再無起復之日了。
寒風凍骨,心里更是拔涼的,這督公什麼刺激了,這什麼套路出牌啊?
這官員們嚷嚷兩聲便算了,鋃鐺入獄的可就慘到姥姥家了,本來花點銀子疏通疏通,三餐小米粥,偶爾來只大雞腿,皮癢癢那也是沒洗澡的關系。
可不知道怎麼了,督公大手一揮,派東廠暗衛到各大監獄言傳身教,當起了傳播東廠十大酷刑的課令教席。
這下好了,皮癢的就用鋼梳給你拉下幾條血肉來,閑得慌的開膛破肚,讓你自個兒把自個兒腸子吞進去,在胃里一通攪和,完了下頭沒腸子接應,齊齊從和著血砸在地上。
瘋了瘋了,大家都說,督公這是要瘋得前奏,可他從前不瘋麼?好吧,他就是一個瘋子!
折磨別人,听著撕心裂肺的痛呼,听著哭天搶地的求饒之聲,他冷眼旁觀,一絲一毫的興奮之意都沒有,越冷靜,他就越狠心,不攪得天崩地裂,山河變色,他似乎就停不下手!
三天三夜無止盡的血腥染手,他終是累了,沉沉倒在睡榻上,得以入眠……
腳步聲響起,一如當年淮州畔,梅山麓,有人踩著滿地花瓣,裙裾翻飛,戚無邪眼皮沉重,他蒼白的嘴唇不著血腥,顯得沾著一層病氣,翕動一聲,並未清醒過來。
姜檀心只站在他三步意外,她痴纏目光,放肆著心中多日的相思纏綿,再見他無儔姿容,不復往日驚艷妖魅,沉睡中的他安詳平和,側臉的輪廓也變得柔和起來。
不知夢到了什麼,他的長眉微微皺起,並不卷翹的睫毛,投下疏淡的陰影。
夢到了誰,會讓你眉頭緊蹙?
裙裾翩躚,她輕聲走上前,斂裙在他身邊蹲了下來,輕抬手指,想要抹平他眉間惱意,可微涼的風吹得指尖,她訕然,進退畏葸,僵在空中,怎麼也落不下去。
他就在她面前,如何放手,如何拋卻?
她忘不了帝君攜手,忘不了淮水燭游,忘不了五色黏土俏泥人,忘不了套環素銀釵環扣,花藤下冷香依舊,曾許諾共枕隴土常伴左右,終是千萬個忘不了,盡數付東流。
他側耳傾听,有人走得悄無聲息,卻在他心上留下斑駁的腳印,寒風徹骨,花香卻起,它順著一陣衣袂翻飛,洋溢起悠淡的悲傷,闔著眼楮,他不願清醒,睜開眼或許又只是枯藤枝蔓,毫無生機。
姜檀心靜靜凝視他許久,她深吸一口氣,讓冷風灌注心口,凍結麻痹了暫時的悲傷,殫精竭慮的愛過,以後才能不遺余力的去遺忘,這是他說的,痛,至少證明自己還活著。
伸手握上了他寬袖里的手,姜檀心勾起一抹淡笑︰「督公好睡,夕陽斜下,此處風景不佳,灰蒙蒙的似已近夜」
戚無邪緩緩睜開眼楮,他手指一動,冰涼處融進了她手心的溫暖。
抬起眼皮,略有詫異得看向面前之人,他仿佛有虛夢的錯覺,長眉微一蹙,倒像是昏天暗地睡醒後一時不辨塵世的迷惘錯覺。
姜檀心笑意暖暖,她直起身子,徑自拉起了他來,螓首微偏,芙蓉笑靨,將這寂冷寒冬並成了一個春︰「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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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毛毛團,肉肉團各位這一月的支持,12月湯圓會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