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將房門關緊。寧朝暮咬著嘴唇,將父親安置在床上,墊上厚厚的被褥。寧父精力不濟,一眼看去便是飽受折磨的樣子,唇上開裂,瘦骨嶙峋,滿是傷痕。嗓子沙啞無比,精神上似是受了刺激了,愔愔呀呀話也說不清楚,只死死地拉著朝暮的手。
沾床不一會兒,寧父就沉沉睡去了,怕是這些年來也沒有睡過安穩覺。寧朝暮為他稍加診脈,眉頭緊鎖,臉上一片愁雲慘霧,之後便給他掖好被角,眼淚珠子止都止不住。
岳燼之看著她,心里有些微微的疼。搖了搖頭,拉著寧朝暮的腕子走到外間,將里屋房門關上讓寧父好生休息。
寧朝暮哀哀戚戚,靠坐在椅子上,似乎將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岳燼之見此毫無辦法,便轉身下了樓。再上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他手上端著木質托盤入內,盤上竹箸三雙,瓷勺一柄,溫熱飯菜些許,熱燙花茶一壺,軟糯粥品和湯藥各一碗。
岳燼之將托盤上的零零碎碎放在寧朝暮身前的桌案之上擺好,將粥和湯藥放在熱水之中溫著。想了一想,往白瓷小杯里倒了杯熱茶,走到寧朝暮身側,拍了拍她的肩膀,順勢摟住,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給她依托。
兩人靜默許久。
待到茶水已變溫熱,寧朝暮方才伸手拿過杯子,抿了一口,張嘴說道︰「燼之,我沒事的。」
聲音低沉而頹然。
岳燼之不再如往日那般萬事不沾身的模樣,眼角眉梢盡是滿滿的擔憂︰「你讓我如何認為你沒事?」
岳燼之懷中,寧朝暮身子微微一震,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片刻之後,寧朝暮從岳燼之懷中掙月兌出來,將手中瓷杯放在桌上,便想起身進屋看看寧父的情形。不曾想卻被岳燼之一把按下,說︰「小暮,先吃些東西。我去照看伯父。」
話音落定,便不由分說,兀自往里屋去了。
寧朝暮勾勾唇角,卻是五味雜陳,哭笑不得,面上難看之極。
岳燼之入內,見寧父睡得極熟,便只稍診脈,並未打擾。之後便退出了房間。
待兩人食不知味,吃過這餐晚膳之後,已經時至戌時。喚來店小二收拾過碗筷,期間姚不平也過來過一回詢問情況,言語之中滿是不敢相信。因為情況復雜不便多說,只告訴他無事,便讓他回去歇著了。確實,當時寧朝暮叫一聲「爹」,把三人全都嚇愣,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因果。
又過了半個時辰,里屋突然有了動靜。寧父清醒過來之後,便想翻身下床,卻不曾想跌到了地上。寧朝暮急沖沖入內,岳燼之將人抱起重新放在床榻之上,之後轉身去外間將粥和湯藥端進來在一旁的小墩之上放好。
「小暮,這藥是固本益氣的小補之藥,方才我幫伯父問過脈,服之對癥,你先服侍伯父把粥吃了墊墊內里,再把藥喝了。我出去一下。」
沒等寧朝暮應下,岳燼之便轉身出了門,留給寧家父女兩人說話的空間。
「小暮……」寧父從甫一見面的大喜的刺激之下緩和過來,雖聲音沙啞卻語意清晰,不再如方才一般難辨。
「爹,到底是怎麼回事?」寧朝暮看著父親這般模樣,眼眶又開始泛紅。
「爹不是說不讓你回來嗎,你……哎……」言語之中是濃烈至極的擔憂和不忍。
寧朝暮說不出話來,只坐在床前暗自垂淚。
片刻之後,寧父嘆了口氣,說道︰「也罷,總歸還是命數,爹今日便說與你听吧。」
寧朝暮抬臉看向父親,只見父親憔悴滄桑的臉上盡是頹然痛苦之色。
「當年,我寧家是成國有數的世家大族,醫道精妙,傳世千年,世間多有贊譽。高官士族,名門隱士,無不所求。當年寧家以醫換命,攥住了不少人的人情命門。」想到家族曾經的輝煌,寧父幽深的眸子之中迸發出驕傲的神采。
「卻不曾想,幾代之前,家族人丁日漸稀薄,到了為父這一代,便只余了我這一脈,醫術典藏也在百年之間顛沛流離,失落無蹤。為父只學了堪堪一身皮毛功夫,從此依附于成國皇室,官居太醫令。」
「那些年,日子平順至極。為父雖醫術比不得前人先輩,卻遠勝過世間庸才,甚至以一己之力壓過了名藥世家王家的風頭,一時名噪。我與如今的王家家主于一場斗醫相識,發現彼此志同道合,就此添為知己。」寧父的面上浮現出寧朝暮記憶深處的、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轉眼再看到他已是如此模樣,心里酸澀難忍。
「後來我與你娘相愛,成親,之後生下了你。你娘受了寒癥,在那之後身子就落下了病根,纏綿病榻,我卻無能為力。天可憐見,我無意結實了你師父廬陽真人,那一身醫術真真是驚才絕艷,讓**開眼界。之後你娘便一日好過一日……那是為父這輩子最開心的幾年……」言語之中一陣唏噓,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懷念過于傷痛。
「那後來呢?為何五年之前寧家會得如此下場?」寧朝暮聲音顫抖,想去踫觸,卻又不敢踫觸那段伸手可及的過往。
「曾經先皇借我之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了安親王,用的後天之毒,隱而無形。原本不留任何痕跡,卻不知為何傳出了風聲,之後便有有心之人不停試探,想得此手段。卻也勝在寧家人少,這秘密當時只有我一人知曉,倒也未出紕漏。」
「卻不曾想,終于有一天,他們抓走了你娘。當時你已出門隨廬陽學醫,我帶著歆兒去湖魄泉溫養,只留你娘親一人在家。回來之時,人已經不見了……」寧父聲音之中壓抑著無能為力的絕望。
「當時屋內留有一紙條,告訴我欲尋你娘,需交奇毒。我依言做了。當時先皇身體愈差,各方都蠢蠢欲動。從我交出後天之毒開始,便不停地有高位之人莫名殞命。下毒之人借用了種種巧合,作出了各種假象。雖蒙騙過了世間人,卻瞞不過我。因此我便知道,究竟是誰在覬覦。」
「之後那些人便不停地用你娘的安危威脅我,讓我替他們賣命。我想終有一天會被滅口,即便我與你娘死了,卻也要護著你和歆兒。從那開始,便暗自收攏身手不錯的護衛,只為最後護著你們逃出去。」
「五年前,我就預感到了。我讓人帶著你和歆兒走,之後便一個人去見了他們。或許是我的價值已經用盡了,他們便想榨出後天之毒的配方。小暮……當爹看著那些禽獸在我面前凌辱你娘的時候,我真的是想就此死了,也勝過這種生不如死。」
「呵呵……」寧父笑的輕蔑,「配方我卻是交了,他們亦是請人辨認過了,可若是想煉制出來,卻還是太天真。」
「我被一柄短刀刺中胸膛,在閉眼的瞬間,我看到那個辨方之人袖口之中露出的半截腕子上,掛著一串碧璽寒珠……」寧父眉頭緊皺,似是不願將剩余的話說出口,「……那是我那摯友,如今王家家主的貼身之物……」
「當我睜開眼楮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沒死。身邊護著一人沉默寡言,卻是你師父。廬陽說,我被昔日有恩之人所救,安置在寧家舊府之中自生自滅。他那些時日總覺心神不寧,便想來看看歆兒,卻恰巧救了我。」
「從那之後,我便喬裝打扮,探听你娘的生死。兩年前,巧遇故人,他告知我你娘沒死,被監禁在王家的消息,便一路從鈞天城而來,卻未得其果……」
听說至此,寧朝暮已經淚流滿面。父女二人抱頭痛哭,實在是壓抑了多年的恩怨情仇。哭過之後,寧朝暮服侍父親將粥和藥喝下,便讓父親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說。
臨出門之前,寧朝暮似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道︰「爹,歆兒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
寧父听此,沉吟答道︰「待你長到五歲,廬陽第二次來尋我。那次他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卻抱著一個孩子。他將女孩托付給我,讓我當做親身女兒養著,之後便不知去處。」
寧朝暮听此面色大驚︰「難道歆兒便是……」
「沒錯,歆兒便是你師父的孩子。他第三次出現收你為徒時,已經變得我認不出他來。如若不是那一身爐火純青的醫術,我是斷然不會認出他就是那俊逸出塵的摯友廬陽。」
「可恨的人生百態,世事浮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