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臣回到房中,獨自吃了幾杯悶酒,便早早地上床歇了。他的身子雖是躺于床上,卻是半點睡意也無,腦子走馬燈似地轉個不停。他尋思︰「自祖上被李家皇帝封為山南東道節度使以來,山南東道便是我梁家的天下,在屬地內,我梁氏子孫說做什麼,便做什麼,說怎麼做,便怎麼做,誰敢說出個‘不’字來?山南東道的百姓,可以不遵奉皇上聖旨,但哪里敢違背我梁家土皇帝之命?山南東道節度使之位傳至高祖崇義公時,高祖對李家皇帝心存不滿,便與李惟岳、田悅、李正己起兵反唐,發動‘四鎮之亂’;後來,他們四鎮又與範陽節度使朱滔、淮西節度使李希烈聯合,共同攻擊李家王朝。朝廷雖是百般鎮壓,卻也無濟于事。只是後來,李惟岳與田悅兩個小子歸附朝廷,逼得崇義公、正己公收兵罷戰,不得不歸附朝廷,‘四鎮之亂’才宣告結束。崇義公雖是降唐,卻也只是個形式,山南東道節度使還是我梁家人擔當,屬地內,還是我梁氏子孫說了算。但自從朱溫這個賊子降唐,便不同于前時了。這朱溫賊子仗著身為四鎮節度使、僖宗老皇御弟,不斷侵吞周圍藩鎮地盤。自那時起,我山南東道的土地便不斷縮小。其後,這賊子又封天下諸道兵馬大元帥,加梁王爵,一時之間,這賊子更是權傾朝野,勢焰燻天!此時,朱溫賊子更是肆無忌憚地擴充地盤,致使梁某的治下愈來愈小了。可恨一些毫無骨氣的藩鎮競相攀附朱溫老賊,竟然如蟻附羶!老夫屬地之南,荊南節度使高季興這個老狐狸與朱溫攀上了親;東面的吳大龍老小子,偌大年紀,竟然做了朱溫的義子。呸,真是恬不知恥、死不要臉!便是老夫西面的劍南四川節度使王建,在黃巢攻破長安、皇帝李儇西幸川蜀之時,第一個勤王護駕;又冒著被誅九族之險,力除奸宦田令孜,如此朝廷重臣、天子股肱,卻也投靠了朱溫賊子!想起來,真真讓人恨得牙根發癢!」梁寶臣咬了咬牙,又尋思道︰「哼哼,不管他娘的別人如何無臉無皮、拍馬逢迎,反正梁某是不會與這些腌東西同流合污的!他娘的朱溫老賊如此欺人太甚,梁某便是一只雞蛋,也是要跟他這塊又臭又硬的大石頭踫上一踫的!」梁寶臣想至「踫上一踫」時,身子之上忽的來了勁兒,猛然跳了起來。誰知梁寶臣身子才跳起,便听得「砰」、「哎喲」二聲聲響傳將出來,見得他的身子又跌落于床。
原是梁寶臣身子跳得高了些,腦袋踫著了屋頂,發出「砰」的一聲聲響,隨之,他口中又發出「哎喲」一聲慘叫之聲,身子重重摔落于床上。梁寶臣模了模頭上撞起的雞卵大小的包兒,口中罵了聲「娘」,他又尋思道︰「真是他娘的晦氣,老夫還未尋朱溫、高季興、吳大龍與王建這些賊子算賬、腦袋便多出了一塊肉來!」梁寶臣想「尋朱溫算賬」,倒也在情理之中,他要尋「高季興、吳大龍、王建算賬」卻有些牽強附會了。其實,他「尋高季興、吳大龍、王建算賬」,亦是有道理的。原是高季興、吳大龍、王建三人既然歸附了朱溫,自是要秉承朱溫之意,明里暗里尋梁寶臣的晦氣、觸他的霉頭了,是以梁寶臣才要「尋高季興、吳大龍、王建算賬」了。
梁寶臣想到「算賬」時,忽的想起李克用來,心中暗道︰「我梁某人雖是有與朱溫等賊子血戰到底之決心與氣慨,但畢竟是勢力太小了些,且是孤掌難鳴,不如先去投奔晉王,與晉王合兵一處,爾後,再去尋朱溫老賊報仇。如此,勝算豈不大了些了麼?哈哈,料不得這一撞,倒撞出靈感來了,卻也值得。」想至此,梁寶臣眼前一亮,心中便覺有了希望了。他又尋思︰「晉王乃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自他的夫人張荷陷身唐宮,對女人便再未染指過,一心只在張荷身上,對她想得死去活來。梁某若將朱溫之媳獻于晉王,晉王以朱溫之媳為人質,逼迫朱溫放回張荷來,果若如此,梁某豈非大功一件?如此,還怕得不到晉王重用麼?怪不得人道‘多個朋友多個道兒,多個仇人多堵牆兒’,當年,若非梁某與晉王傾力相交,以梁某今日之處境,當真便是走投無路了!哈哈,梁某才接到晉王千歲相邀之,便捉了個朱溫之媳作進見之禮,想來亦是天意了!」
梁寶臣如是尋思,原是如此的。昔日,梁寶臣與李克用共同鎮壓大齊義軍之時,便已然結下了交情。當時,李克用對梁寶臣道︰「梁節度使,李某雖是一異族人,且是無才無識,卻是一熱心腸之人,梁節度使日後若有用得著本酋長之處,本酋長當盡微薄之力為梁節度使效勞!」那時,梁寶臣心中尋思︰「梁某身為一方藩鎮,不唯在屬地內居至高無上之位,操生殺予奪之權,便是朝廷之命,願遵奉便遵奉,不願遵奉便當是皇上放了個屁!誰又能奈我何,我又有何事能求于你?」是以梁寶臣听得李克用之言,只是輕輕一笑,卻也未說什麼。前不久,梁寶臣接到李克用之。李克用在中,備言思念、推崇之情,並道方便之時,抑或若是有了難處,可徑往太原去尋他。梁寶臣閱罷李克用之,當時,他便生出投奔李克用之意,只是苦于無進見之禮,不好空手便去。今日,料不得天遂人願,竟讓個朱溫之媳自個兒送上門來,梁寶臣心中自是欣喜若狂。
梁寶臣又尋思︰「梁某既然已與朱溫老賊公開撕破了臉皮,只怕若是再留于襄州城中,等到朱溫大軍到時,不僅襄州城保不住,便是梁某的性命亦是難保的了!梁某倒不如早早地便北去投奔李克用,以防夜長夢多。」想至此,疾忙翻身爬起,讓傳令兵傳下令去,命兵馬校場集合待命。
襄州將士才入夢鄉,便被節度使大人由美妙的夢境之中拉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之中,心中自是有些不快,卻又不敢抗命,只得嘟嘟噥噥地走入校場來。
梁寶臣立身于點將台上,二目向了台下睡眼惺忪的部下掃射了一遍,口中干咳一聲,滿面堆笑地道︰「弟兄們,梁某無事,自是不敢打破弟兄們的美夢的,只是事出緊急,梁某無可奈何之下,才將弟兄們喚醒的,請弟兄們見諒!」
眾人听得節度使大人如此說話,前時的怨氣早已一掃而光了,議論聲登時便停了下來,只是伸長脖子、瞪大眼楮等待梁寶臣說話。
一人見得節度使大人久不言語,再也等待不及,于是大聲道︰「梁節度使有話,但請吩咐,屬下等洗耳恭听!」
梁寶臣「諒」字出口,便以二目笑眯眯地瞧了眾將士,卻不接著便說,今听得部下相催,才又斂了面上的笑容,肅聲問道︰「弟兄們,說實在的,弟兄們覺得咱們眼下的日子如何?」
梁寶臣如此發問,卻已勾起了眾人的傷心事來。便听一人冷笑道︰「眼下的日子如何,梁節度使心中還不是清清楚楚的麼?」一人憤聲道︰「梁節度使,朱溫老賊欺負咱倒也罷了,便連吳大龍那樣的奸詐小人也敢讓咱們受些腌氣!」一人澀聲道︰「梁節度使,昔日咱們的地盤有多大,今日卻僅有襄州及其附近的一小塊土地了!」一人嘶聲道︰「梁節度使,咱們如此忍氣吞聲地活下去,何時才是個頭?」一人怒吼道︰「節度使大人,咱們何時才能與朱溫老賊他們大干一場?便是拼個玉石俱焚、魚死破、同歸于盡,也死而無憾!」
梁寶臣揮了揮手,打斷了眾人的話頭。他拭了拭濕潤的二目,腦袋猛然抬起,口中發出斬釘截鐵之聲︰「多謝弟兄們如此信任梁某、如此支持梁某!弟兄們如此大義凜然、同仇敵愾,著實讓梁某感動!今夜,梁某將弟兄們召集起來,便是要與弟兄們商討攻打朱溫老賊之事的!」
「節度使大人,早該如此了!」「有節度使大人帶頭,我等水里便水里,火里便火里,決不退縮!」「請節度使大人宣布行動方案便是了!」……梁寶臣話音才落,台下已是一片歡騰。
梁寶臣見得群情激昂,卻也受了感染,又揮了揮手,顫聲道︰「既然如此,便請弟兄們城外待命,梁某與井節度使于城中放上幾把火,再去與弟兄們會合,爾後去攻打朱溫老賊!」
襄州兵馬聞得此言,心中盡覺愕然。听得一人大聲道︰「梁節度使,咱們去攻打朱溫老賊,怎的反在咱們自己的窩里放火?」
梁寶臣大笑道︰「弟兄們忘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之言與‘破釜沉舟’之故事了麼?梁某自絕後路,便是為了讓弟兄們斷了後退之念,一心向前,義無反顧!」
「節度使大人,我等怎覺得總是有些不對勁兒?」一人低聲叫嚷一聲,卻也率先退出城去。眾人緊隨其後。
梁寶臣見得襄州兵丁押了「高小姐」與裝了金銀珠寶、細軟之物的馬車走出城去,大聲傳令道︰「井節度使,帶老夫親兵,四處放起火來!」井常山答應一聲,與親兵分頭去了。梁寶臣見得火勢已燎, 哨一聲,喚回井常山及眾親兵,各自上馬,馳出城來。
出得城門來,梁寶臣翻身下馬,親將城門上了鎖,才又轉身上馬。梁寶臣在馬身上猛抽一鞭,趕上前時退出城來的兵馬,大聲傳令道︰「弟兄們,開拔!」率先而走。眾人隨後而行。
襄州兵馬行不多遠,回頭望將過去,卻見襄州城上空,烈焰沖天,直映紅了半邊天。又听得驚叫聲、哀嗥聲、怒罵聲、啼哭聲、雞飛犬吠聲鼎鼎沸沸,更听得「呼呼」火聲中,不時傳出房屋倒塌的巨大轟隆聲。
此時,眾人才識得前時為何心中老是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早已群情激憤,發一聲喊,回頭向了襄州城跑了過去。梁寶臣似是幡然醒悟,亦向了襄州城發足狂奔。
人馬才至城門前,卻听「 當」一聲巨響傳出,見得兩扇城門倒了下來,城中的熱浪隨了直撲過來,幾將近門的將士沖倒。
眾人借了火光,由城門洞里向了城內放眼望將過去,但見大街小巷,凡目光所及之處,均堆滿了被燒得焦頭爛額的尸體!想是此些人發覺得火起早了些,逃出家門來,卻又被城牆與城門所阻,逃不出城去,便被活活地燒死于城牆下。
眾人亦顧不得余燼未熄,競相沖進城去。此時的城中,除偶爾傳出的一、兩聲「 里啪啦」的火爆聲之外,他聲卻是半點也無。眾人發瘋也似地搶至自家門前,瞧時,卻不由地傻了眼︰但見燒焦了的尸身又被倒塌的房屋砸得血肉模糊,癱在屋門內,想是此些人在睡夢中驚醒,扯了老人、抱了孩子,由床上滾下地來,可憐尚未模到門口,便被烈火烤糊,又被倒房吞噬了!再向床上看時,除幾具尸體依稀可辨出尚有些人形外,更多者卻是灰燼,想是此些人尚在睡夢之中,便被活活地下了火葬了!
眾人見得富麗堂皇的襄州城一時之間便夷為平地,又見得偌大一個城池中已無一個活口,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眾人哭得一時,卻又怔怔地發起呆來。眾人呆得一時,卻又將利劍似的目光齊齊地盯于梁寶臣的臉上。眾人盯得一時,卻听一人大喝道︰「梁寶臣,老子原以為你是個品行端正的君子,料不得你卻是個陰險毒辣的卑鄙小人!你造下如此大的罪孽,便是死上千萬次,亦難抵其罪愆之萬一!」一人切齒道︰「如此歹毒的東西,剮了他,為屈死的百姓報仇!」眾人齊聲吼叫道︰「撕了他!扯碎了他喂狗!」
再看梁寶臣時,已然是淚流滿面了,身子亦是顫顫地抖作一團。梁寶臣抹了把面上的淚水,哽咽道︰「弟兄們,梁某造下如此大的罪孽,便是弟兄們不讓梁某去死,梁某亦覺無顏再活于世上!只是梁某在一死以謝襄州百姓之前,弟兄們能否讓梁某說上一句話?」
眾人沉默一時,便听一人大聲道︰「梁寶臣,有屁便放,也免得你怨老子們冤枉了你!」
梁寶臣以手捂住胸口,口中嚅唏道︰「弟兄們,前時,梁某只想到縱火焚燒襄州城,以激起弟兄們的必死之心,竟然忘記了城中還有正在睡夢中的百姓,真真糊涂透頂!不過,弟兄們之中,又有誰想到這一事兒了?且是又有誰提醒過梁某,制止過梁某?」
眾人听梁寶臣如此說話,心中不由一愕,但想想確是如梁寶臣所言,一時之間,卻也說不出甚麼話來,只是呆呆地立身于地。
梁寶臣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嘶聲道︰「弟兄們,梁某雖是未想到縱火燒城會殃及無辜百姓,但畢竟是出現了如此淒慘的結果。梁某罪不容誅,便自戕以慰屈死的冤魂吧!」拔腰間的佩劍出來,便向了脖子抹去。
卻見一人飛身上前,出手如電,一把將梁寶臣手中之劍奪了過來,大聲道︰「梁節度使休要如此自責、自我懲罰!罪不在節度使一人,大家都是有些過錯的。且是便是節度使這便去了,又與事何益?」看時,奪劍者卻是井常山。
眾人听得井常山之言,卻也回過神來,各個長嘆一聲,便也紛紛勸說。听得一人愧然道︰「我等錯怪節度使大人了,請節度使大人恕罪!」一人大叫道︰「梁節度使若要自尋短見,我等均也自戕了便了!」一人吼叫道︰「節度使大人留下有用之身,去殺朱溫老賊,不比毫無價值地自尋短見要強過百倍麼?」
梁寶臣听眾人如此說話,心中更覺難過,且是感動,他嘆了口氣,嘶聲道︰「難得弟兄們對梁某如此理解、如此寬容,梁某再想一走百了,便是不負責任,且是對弟兄們不起了!請弟兄們料理料理,趕快出城去吧!」
城中已無一個活口,便是物事,亦未有一件是囫圇的、能用的了,哪里還又用得收拾?是以眾人只是各執己兵,便隨了梁寶臣走出城來。眾人出城,只管隨了梁寶臣而行,不覺已走出數里之途。又走一時,眾人見得一個勁兒地往北直走,卻不向東北而行,心中大感詫異。听得一人大聲道︰「梁節度使,咱們不是去攻打朱溫老賊的麼,汴州便在東北,咱們怎的徑往北走?」
梁寶臣不管他的話,只是輕笑道︰「侯老弟以為咱們此時的實力較之于朱溫,那又如何?」
「梁節度使何出此言?」「侯老弟」听梁寶臣如是發問,心中愕然,月兌口問道。他頓了頓,又道︰「咱們之勢較之于朱溫,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了!」
「侯老弟所言極是!」梁寶臣點了點頭,又面帶惶恐之色,道︰「侯老弟想過麼,咱們以眼前之兵與朱溫老賊相斗,後果又會如何?」
「這個……」「侯老弟」心中一動,卻又不動聲色,只是笑問道︰「依梁節度使之意,那便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