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曜國。某隱蔽處。
「妄月大人,主上說,你可以準備開始了。」紅衣倚在門框,看在正在屋內不知道搗鼓什麼的妄月,慵懶的說道。要不是因為想要在妄月的口中探得有用的消息,紅衣才是不會踏入這妄月的竹林一步。
妄月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極其矮小,行蹤詭秘,是江湖上鮮有的用蠱高手。紅衣只知妄月是被主上費力救回來的。妄月在家族中雖然稱得上是天資聰穎,但是卻不顧祖訓,被利欲燻心。當年家族除異端,妄月幾近生死,被主上救了回來。這才是有了如今妄月對主上的賣命。
「紅衣護主啊,倒真是稀客,」妄月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勞煩你回主上一句,妄月已經一切準備就緒。」
紅衣把玩兒著垂在衣襟前面的青絲,說起話來妖嬈嫵媚,「不知主上讓妄月大人所準備的,是何事?」
妄月這才是從忙碌之中抬起頭來,「紅衣護主莫是忘了,主上可是向來不喜他的屬下逾矩。若是紅衣護主今日這話傳到了主上的耳中,到時候為難的可是紅衣護主了。」
紅衣面上一怔,隨即便是嫣然一笑,「倒是紅衣近來無事,頭腦也跟著不靈活了。」
妄月也是被紅衣的這一笑勾了魂兒,片刻的迷離之後,這才是神智恢復。「紅衣護主,還是一如既往的這麼漂亮啊。」色眯眯的眼神,在紅衣的身上上上下下掃視著。
紅衣的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快得讓人看不到。紅衣勾起嘴角,眼楮一瞬不瞬地看著妄月。
妄月本就是一眨不眨的盯著紅衣看的,瞬間便就被中了蠱惑。
「主上要你所做的準備是什麼?」紅衣急切地問道。
「蠱人。」妄月整個人陷入呆滯的狀態之中,紅衣問什麼他便是答什麼。
紅衣驚駭,只覺整個人的手腳都是猶如溺身冰窖一般徹寒。也知妄月是來自蠱毒家族,怕自己的催眠術讓他察覺到,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立即收了手。紅衣的兩指一動,妄月便是恢復了如常。
「紅衣可是听說,妄月大人最近可是迷連于醉香樓當家花魁的溫柔鄉呢。」
妄月笑聲猥瑣,卻也知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美若天仙,卻是有刺的。再加上同為主上辦事,也不想給自己沾惹上什麼麻煩,只得圖個嘴上的便宜罷了,「都是些紅塵女子,庸俗得很,勉強可以入得了眼,自是比不得紅衣護主的國色天香。」雙眼更是在紅衣在外的雪白肌膚上,蹭著豆腐吃。
老色鬼,好姑娘也被你糟蹋不少,也不照照自己那副尊容,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
「妄月大人也就會拿紅衣打趣,得,主上的話我已經帶到了,就不妨礙妄月大人了。」紅衣施施然地說道,對上妄月的眼神,粲然一笑。紅衣轉身的時候,余光不經意之間掃過內室的一個人影,不知為何,竟是讓她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那個時候年紀還小,因家鄉災荒不斷,父母兄長都餓死了。小小的她那時候還不喜歡紅色的衣衫,隨著逃荒的災民一路南走。饑腸轆轆的她,倒在路邊被來往的人群踩傷了腳。正齜牙咧嘴安撫那只受傷的腳的她,驀然听到一個稚女敕卻好听的童聲傳入耳中。
「姐姐,要幫忙嗎?」
她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瞪大眼楮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小少年。一身白衣,笑起來溫良無害。那只疼痛不已的腳,似乎就被那個大大的笑容減緩了疼痛。她隨即便反應過來自己的窘態,衣衫破爛不堪,手腳滿是泥垢,那個時候的她是蓬頭垢面的。卻是不見那小小的少年眼中露出絲毫的嫌棄。
完全不知道作何回答的小女孩,剛要張口的時候就听到眼前的小小少年說道︰「姐姐,我哥哥在叫我走哦。」小小的臉上帶著懊惱。
爾後翻找著身上的所有口袋,「呶,我只有這些銀子了,」說話間一股腦的全塞到了她的懷里,「哥哥說了,災禍都會過去的,災民也都會吃飽穿暖的。」小小的他,竟是小大人一般安慰起來了她。
看著懷里的那幾個銀錠,早就被現實擊打得體無全膚的她,瞬間發現,太陽原來真的是暖的呢。
走出去幾步的小小少年,停下腳步,對著她笑,「姐姐,天氣這麼冷,你要趕快回家哦。」
天真的小小少年以為,只要有了路費,便就會找到回家的路。直到日後的她嘗盡了這世間的所有酸甜苦辣,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
然而身上的那幾個銀錠,卻是一次一次的,幫助著她,沖破黑暗,找到光明的出口。那麼多次的劫後余生,她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大大的笑容——溫良無害。
那個時候的她,也不過是僅有八歲。
同是在那一年,她被人挑中並且收留下來,開始殘酷的訓練,為的是效忠她如今的主上。
再後來的很多年里面,她手中的銀錠多到數不勝數,卻沒有一個是溫暖的。冰冷,沒有任何的溫度可言。再也沒有人跟她說過,天氣這麼冷,你要趕快回家。
那是她安度余生的溫暖,雖然只有那麼一點兒。
本就是之徒的妄月,看著紅衣那一身妖艷的紅衣在竹林間飄忽上下,心底,打起了紅衣的主意來。紅衣的美色是妄月垂涎已久的,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機會。
竹谷。
自從那一晚無知老人和憐卿談話之後,憐卿已經是一整天沒有開口了。唯有微腫的雙眼,泄露了憐卿的心事。
「卿卿,」紫玉搶下憐卿手中的藥材,將其按坐下來,「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和白公子可都是要瘋了。」
憐卿似是沒有听到紫玉的話,動手收拾桌案上的醫書。
紫玉無奈,將抱在懷里的藥材放到一側,「白公子,我是沒有辦法了。」從早到晚,什麼招數她都用過了,奈何憐卿就是不說話。
白斬月將憐卿整理的醫書搬到書架上,分門別類地擺著。
憐卿慢吞吞地走到白斬月的身後,小手慢慢地伸出抓住他衣襟的後擺。整張小臉都被書架投過來的陰影給遮掩住,看不清楚表情,「月,我自己來做就好。」她想利用這樣的時間,讓煩躁的心靜下來。
白斬月也不回身,依舊是不緊不慢地擺放那些書籍。他也不過是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憐卿,不管是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是陪在她身旁的。感覺到身後抓著自己後擺的那只小手又緊了緊,那只空著的手臂彎兒一轉,就將憐卿帶入了自己的懷里。
憐卿輕嘆了一口氣,那些來不及理清的思緒,被白斬月溫暖的懷抱瓦解,她真是越來越依賴他了。難得放縱一次自己,憐卿索性就將心底的話問出了口,「月,爺爺的事該怎麼辦?」
「卿兒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白斬月並不給以憐卿任何的指示,讓她遵循自己的心意。
憐卿抿唇,她確實是早就已經有了答案,所以才是會一整天手足無措。她從來都不是缺乏主見的女子,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早在她迫不得已被卷入這場廝殺的時候開始,就注定了無法安然抽身而退。
生死糾葛,僵持不下。憐卿只是不願意這驚天動地,盡是悲傷。那些悵然所失的情愫,重彩朱漆,斑駁了這竹谷的半世繁華。心願桃源千里,卻無奈這一身長衣染盡紅塵泥。一個長者,不過是有幸看破了這天機,究竟是錯在何處?
「去吧。」白斬月的掌心擦著憐卿的發頂,說出來的話柔情似水。
憐卿點頭。
那些漂亮的光景從來都不是用來遺憾浪費的,你所想要的經歷上天也從來都不是按常理奉給的。倘若做不到欣然應允,坦然接受也成了唯一的擇選。
「司大哥,」憐卿在司懿軒的床榻前坐下來,「我知道你沒睡,爺爺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
司懿軒的眼瞼,不期然的輕顫了一下,仍是沒有要睜開的意思。
「司大哥,我知道你不想听這些什麼天下蒼生的空話,可是司大哥,你當初選擇坐上望月國師的位置,不正是為了這些嗎?」他們都不是狠心的人,也見不得血流成河,那些自私的念頭,在預知到的未來面前,也都變得微不足道了起來。悲憫成災,若不是因為背負著天大的宿命,誰也不願意承受如此。
「我知道。」司懿軒撇過臉去回答。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則是另一回事。正是因為什麼都清楚,在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心底才會長起堅不可摧的屏障和阻礙,才是愈加想要摒棄一切只隨心走。
憐卿心底酸澀翻涌,那些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言辭,如今成了安慰司懿軒的理由,究竟是有多荒謬。
「卿兒,那位置坐上去,多少次都是違背自己的心意,唯獨這一次……」他為這天下為這望月從來都沒有要求過什麼,幾經坎坷差點兒喪命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唯獨這一次,他想要自私一次,竟都是奢望。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子,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他也不過是僅僅有二十一歲,世間的苦難和不甘心卻已是嘗了七八分;他也不過是想要自己保護的人安康無事,卻是硬被這天下蒼生的重任剝奪。
雖然司懿軒面容是背著憐卿的,但她仍是將他眼中的星星點點看得真切。憐卿下意識抬起的那只手,倏地頓在半空之中。這是男子的驕傲的自尊,她也只能是假裝視而不見。
憐卿在唇齒之間掙扎的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她也有一顆柔軟的心啊,那也是她的至親啊。思緒一轉,出口的話就變成了其他,「司大哥,四海平定,便擇一處桃源,辭了那官職吧。」遠離這世間的紛紛擾擾,再也沒有糾葛殺害。
那里水甜天藍,十里桃花不掩面。
司懿軒猛然轉頭看著憐卿,那些經由心口繚繞不絕的雜亂無章,抵在胸腔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來,司懿軒還來不及將其抓住思量,便已是閃躲不見了,「卿兒……」除了這兩個字,司懿軒發現再多的話語說出來都是無用的。
「宮廷之中的爾虞我詐,比不上世外的逍遙自在。」憐卿依然是淡漠的神情,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柔暖人心的。
心中的驚駭早就已經是不知掀起了多少場,從十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人問過他辛不辛苦、願不願意,那些孤夜里難耐的寂寥,在憐卿的身上,終于是什麼都算不了了。他宿命里注定的這個女子,帶給他太多的驚喜和歡喜。早就已經是割舍不下,如今更是情深幾許。
「好。」司懿軒閉起雙眼,掩飾住那些不想外露的脆弱和哀傷,那就破釜沉舟這一次。這份恨,他記在心頭。讓那些人後悔招惹上他!
見司懿軒已經是答應了下來,憐卿卻是沒有絲毫的開心可言。
「師父找了一個好說客。」司懿軒這句話語重深長。無知老人太清楚他的軟肋,也深知他懂得一切就是不願接受罷了。
憐卿點頭。是啊,爺爺找了一個好說客,一個將他推入萬丈深淵而不復的好說客。
「叫爺爺進來吧卿兒。」司懿軒對著憐卿扯起無奈的笑來。一個才二十一歲的男子,臉上卻全是滄桑。
憐卿斂下雙眸,應聲起身。
司懿軒想要抓住憐卿衣角的那只手最終都是沒有抬起,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屋子。
憐卿臨出屋之前看了一眼落寞的司懿軒,心里涌起的不知是何滋味。
再回到屋子里面的人,只有無知老人,沒有了憐卿。
看著司懿軒望著門口眼巴巴的模樣,無知老人竊笑,「已經夠為難卿兒了,這種場面,她自然是不願意見的。」讓她勸司懿軒接受這個現實已經夠殘忍了,他哪里還忍心再往憐卿的心口插上一刀。
雖然極想要讓憐卿在這樣的情況下陪著自己,但是念及憐卿的痛處,司懿軒也只能是自己面對,眼中閃過的受傷遠遠比不上心口汩汩不斷的痛意。
「軒兒,這日後的道路,為師就幫不上忙嘍。」此時的無知老人,哪里還有江湖上人傳的那般,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也期望家和鄰睦、也祈盼晚年安享、也渴求兒孫繞膝。
無知老人想起回谷之前救自己于危難之中的神秘世家的人,總算有了些許的安慰。也觀察到罌粟花,開始有著呈現紫色的征兆。是要到了換天的時候了,無知老人念想著,倒也沒有多大的擔憂。
「師父,這些身份,都是束縛。」怎奈,他們都是沒有可選擇的余地。
無知老人但笑不語。這些身份雖然是束縛,有生之年能夠經歷這些,也未必都是壞事。
「軒兒,凡事都有它的兩面性,為師送你八個字——凡事看開,順其自然。」到底是自小看著長大的孩子,無知老人也不願司懿軒的日後一直活在愧疚之中,「軒兒師父希望你明白,就算是你沒有受傷,師父也會如此選擇的。外人總言我世事看透,可是連這紅塵都參破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改你天命,其實也算是成全了師父。」
司懿軒的目光飄向窗外,當年司家若不是因為有師父暗中相助,他的父親早就是被打為了叛臣逆子,哪里還有後來的萬人敬仰。而他,若是沒有師父的點撥和相教,怕也早就粉身碎骨了好幾次。無知老人在他的生命之中,扮演的角色實在是太過于重要。
都說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卻不盡然。受惠的人時刻牢記,而施恩的人卻從未放在心上。那些恩同再造的話語,說出來膚淺無意義。
「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軒兒,你還是執念太重了。神靜方可心和,心和才能形全。」無知老人若有所思的看著司懿軒,「師父並不是逼著你接受這一切,但是軒兒,你切要記住,放下郁結,便可豁然開朗。」不想司懿軒在仇恨的泥沼之中掙扎沉淪,迷失了自我。
憐卿站在門外,幾近哽咽,扶著一側的木柱,以此為支撐。爺爺,卿兒心存善念,也擁著美好,但是這卻成不了我牢記仇恨的理由,司大哥也是一樣。
頃刻間,電閃雷鳴,緊隨著的便是暴雨臨盆。
憐卿推開房門走進去,淚眼迷蒙,「爺爺,這是不是上天在預示,改天命為大逆呢?」這兩個人,她不想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個有事。司懿軒的傷她有信心醫好,但是無知老人執意改天命而行天下福澤,她,縱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是救不回他的性命。
看著臉色漸次蒼白的無知老人,憐卿再也沒有時間思考,急步上前扶住他,無知老人這才是沒有跌掉在地。而床榻之上的司懿軒,早已昏厥不省人事。
「卿兒,還記得爺爺給你留下的三個錦囊嗎?」無知老人喘氣都是異常困難。
憐卿抓著無知老人的手重重的點頭,「卿兒記得。」眼底開始有大片大片的,如墨染的憂傷鋪渲。
無知老人無力的笑起來,「記得就好,記得就好……爺爺……也就安心了……」
等到白斬月和紫玉趕到的時候,無知老人已經是離世了。兩人一時愣在門口,進出兩難。
憐卿恍惚落淚,無知老人躺在那床榻之上,合衣睡去的模樣,再也不理朝夕。自此山高水長,再也不會有一個長者教她自保、對她置月復推心,偶爾纏著她耍賴像是孩子一般只為討好吃的飯菜。
她初來這時空,只是想要求個平安無事。哪曾想,越往後走,身上所背負的怨恨就越重。既然早就已經是不能回頭,那便轟轟烈烈一場也罷。
爺爺,卿兒不求來世,只盼著今生將那把你逼到無路可行的人,全數殲滅。
憐卿不知道在十五的死訊大告天下之時,夜剡冥是站在何處才不至于發癲的。也只有這個時候,憐卿才是足以領會到夜剡冥那種挖心拆骨的痛恨。人們都說這世上不存在感同身受,然而當同樣的境遇擺在跟前的時候,便就是感同身受。
十五,我早就說過替你報了這仇,如今此心未變,只是更為堅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