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無知老人的囑托,火葬其身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
而身子漸漸康復的司懿軒,除了面對憐卿之時,更為寡言。害得紫玉幾次抱怨,如今春風改秋風了。
憐卿瞪著雙眼看著門口處一臉倦容卻難得笑著的灃離說道,「司大哥,灃離回來了。」
司懿軒緩慢地抬起頭來,對著灃離淡淡的點頭。
「主子。」灃離一身黑衣在夜色里沒有暗淡,反而是更加耀眼了起來。得到憐卿的飛信之後,他便是即刻趕回來了。一路的風塵僕僕、顛沛流離,在見到司懿軒安然的坐在那里的時候,自動升華成為笑意。
「坐下來一塊兒吃吧。」依舊是淡漠的表情。
灃離瞅瞅自家主子,又瞅瞅憐卿,如此反復幾次。
紫玉此時已經是溜到了灃離的身側,壓低聲音,「你也感覺出來風力不同了吧。」爾後一臉同情的看著一臉霧水的灃離,又小碎步挪到飯桌前坐下,繼續扒飯。
依舊是搞不清楚狀況的灃離,將目光再次投向憐卿。
「先坐下吃飯吧。」憐卿暗自嘆了一口氣說道。無知老人的離世,對于司懿軒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他的性子就此轉變,也是正常可以理解的。
我們每受一次中創,就迫不及待地將心封閉一點兒。那些在心口徘徊不定的陽光溫暖,卻進去的越來越少。而很多疼痛我們若是不觸踫,也就不會成長。那些自以為的責任,其實我們擔當著的只是累贅罷了。
悲憫是一種天性,相比而言消沉、墮落、邪惡,更是一種本能。他們,也不過是心懷悲憫而已,這,究竟是有什麼錯,要讓他們承受喪親之痛?
司懿軒走著走著,就到了櫻花林,在初見憐卿時候的那棵櫻花樹下躺下,雙手枕在腦後,眯起眼楮來思緒就開始變得悠長而深遠。
在他此前昏迷的那二十日里,司懿軒其實是有意識的,也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跟前講話,雖然不真切。他反反復復的做著一個夢,夢里是年少時候的司懿軒和憐卿的模樣,他在河邊烤魚給她吃,陽光溫暖不刺眼,日子悠閑卻不無趣。他們慢慢地在那歲月里行走,仿佛,稍不留神,就可以到白頭了。夢里的光景簡單而明耀,他們並肩而走席地而坐。讓他,心甘情願沉溺其中不再醒來。
「司大哥,」憐卿在司懿軒的身旁仰躺下來,「爺爺不希望看到你這樣。」還有,我也不希望。
司懿軒坦言,「我只是需要一個緩和期。」抽絲剝繭一般的痛失,讓他只用幾日的時間從中抽身,他做不來。
憐卿心下一沉,無知老人的離世,對于她來說也是打擊沉重,「我們都是一樣司大哥。」
司懿軒一驚,心下頓時懊惱不已。這幾日以來,他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難過之中,卻是忘記了卿兒也是需要他的安慰的。「卿兒,都是司大哥不好。」都是我不好,明知你也是難過的,卻還是忽視了。自責翻江倒海,他卻是不知如何表達出來。
「那司大哥可不可以答應我,這個緩和期不要太長?」陽光照在身上,實在是舒服得緊,憐卿甚至是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微微搖搖頭,這才是將頭腦之中的瞌睡趕跑。
「好。」單字出口,清晰且鄭重。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還有卿兒要照顧,自然是不會讓這個緩和期拖延得太長的。
得了司懿軒的承諾,憐卿幾日以來緊繃著的身心,也隨之放松了下來。要是有一張藤椅就好了,在每一個午後,搖搖晃晃,睡著也不覺得浪費這絕好的光景。
偶爾幾根長發吹在憐卿的側臉上,癢癢的,就好像是有有著什麼細小且柔軟的物什,在心髒的位置拂動一般。憐卿動動自己微酸的小臂,偏過頭來入目的是司懿軒漂亮的側臉輪廓,這個男子才剛剛經歷過一場劫難,算得上是大傷初愈,臉上的褶皺也褪去。
留給外人的如沐春風也隨著那一場劫難飄遠、飄散,性子淡漠卻不冰冷。憐卿的心底卻是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告訴她,這樣的他,才是司懿軒真正的面目。戴久了的面具,終于卸了下來。別人覺得不適,憐卿卻是沒有絲毫的疏離感。對于這樣的司懿軒。
「司大哥,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的。」心想念之的話被憐卿月兌口而出。
司懿軒緩緩地睜開眼楮來,脖頸一側,便是與憐卿面對面了。他們兩個人本來隔著的距離就近,如今都是偏著頭,鼻尖兒幾乎相踫,呼出的灼燙氣息分別打在對方的臉上。此時,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天地的背景都被淡去了。
憐卿臉上一紅,慌忙轉過頭去。心如擂鼓的跳動,讓憐卿幾乎是要喘不過氣來。
而司懿軒的情況也比憐卿好不到哪里去,他依舊是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身旁的這個女子,臉上的紅暈一直蔓延到了耳後。他小巧而精致的耳廓,泛著粉色的暈彩,就那樣展露在他的眼前。毫無保留。皮膚白皙如凝脂。
「卿兒……」司懿軒才剛一開口,就覺口干舌燥。是天氣太熱了吧?倒也是還好。司懿軒自欺欺人的想著。
憐卿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回頭,兩個人的鼻尖兒相撞,驚呼聲出口,憐卿已經是從地上坐了起來。
憐卿看著這樣的司懿軒,驀然想起一句話來,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她站在櫻花樹下,微微地揚著精致的下巴。滋長衍生的情愫,幾近將她整個人湮沒。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傾巢而出,在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流暢跳動,這世上有的不只是積水成窪,還有日久情長。
從司懿軒的角度望上去,那在心底早就勾勒了無數遍的女子姣好輪廓,看得並不真切。十七歲的她,正是屬于女子最溫順美妙的光景。哪怕是隔著千山萬水,攘攘人群,他都能一眼就看到她。愛情里最難得的莫過于可遇不可求。他遇到了,也求到了,他們有那麼多時候聯袂而行。只期望鉛華洗盡,站在身側的女子依然笑顏明媚。
「卿兒,我可能要出谷一段時間了。」語調沉穩,波瀾不驚。可是只有司懿軒自己再清楚不過,內心早已經是千難萬難。
憐卿微微地側著身子,看向司懿軒的目光柔和又不失堅定,「皇都嗎?」
司懿軒點頭,不動聲色的側了側身子,迎著風口為憐卿遮蔽涼意,「嗯。」他的身形高大,臂膀寬厚,那麼輕易地就將小巧玲瓏的她擋在胸前。
自是沒有察覺到司懿軒的這個小動作,憐卿偏著頭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蓊郁交疊的林木之上。它們翠綠豐盛,它們強壯到足以為人們遮風擋雨。剛來竹谷時候它們其中還不乏幼小樹苗,光景推移,這就是粗壯茂密了。她並沒有一日一日的觀察著它們的生長,等到再注目的時候,不免驚喜不絕。憐卿向來都是喜歡的,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沉澱。初時並不在意,等到發覺的時候,心底已是早就生根發芽兒,再也離不開。
雖然她從來都沒有說,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曾經歷過一場傷筋動骨的愛情。在前世。
正是如此,憐卿她才是不敢多邁出哪怕一步。只擔心,萬劫不復。並不是憐卿不信任司懿軒,而是她也有自己的不確定。
她沒有攥著傷痛生活,卻仍是阻止不了它們所給以她的心,建築起來的——堅硬的城牆。
因為是背著身子的,所以憐卿眼中的落寞並沒有被司懿軒看得清清楚楚,他卻依舊是敏感的捕捉到了身上散發出來的哀愁,「卿兒,我一直都在。」這個懷抱,也是你轉身就能觸到。少年時候就已經是被磨練的遇事不驚的性子,在遇到憐卿之後,卻是每每潰不成軍。
司懿軒並不覺得,在心愛的女子面前,潰不成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他反而是,極其享受著這種感覺。
憐卿不急不緩的轉身,清澈的眸子里面,倒立著的是他俊朗的面容。雖不說話,心中卻是有溫暖流淌。她抬手,將他粘在衣領側旁毛草摘下,丟到一處。那神情,尤像是一個小妻子,為即將出門遠行的丈夫整理衣衫一般。當然,憐卿並不知道。而司懿軒卻是看得清楚真切的呀。並且,很是享受這般禮遇。到底是自己心心愛愛的女子啊。
「真希望你沒有看到這些骯髒和紛亂。」司懿軒嘆息。真希望他深愛著的女子,只經歷這世間的美好和光明,無憂無慮。那些晦暗陰冷的一面,都交于他一人去面對承受就好。真希望再過多少年,這女子都是雙眸清澈不染塵埃,說起話來波瀾不驚卻也笑容恬靜。
如此,再多的劫難和命數,他也是一人可以應付得來的。
「那我忘記好了。」瞧見司懿軒眼中的不忍心,憐卿顧不上思考便是月兌口而出。
幾日以來的疲倦,終于是在此刻讓他笑出了聲來,「好。」
等到話語落地,憐卿才是發現這句話是有多麼的不現實。憐卿垂下眸子來不去看司懿軒,要忘記也是在報仇之後。流過的血,從來都不能是白留!
司懿軒又怎麼會是不知道憐卿這是在安撫自己,也不點破,「卿兒,不管是發生什麼事情,你只要負責無憂無慮就好。其他的事情,都由我擔著。」他舍不得她風風雨雨中來往,他為她搭起庇護,她只負責躲在他的背後就好。
憐卿不說話,手心汗珠升騰,她不覺得熱,卻是周身溫暖不斷。
這個望月百姓眼中天神一般存在著的男子啊,將他所有的柔軟的一面都傾覆給了她了。听聞他十五歲就已是歷經浮華,面上溫文爾雅,笑起來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女子心神蕩漾。可是他卻只是對著她一個人好,毫不保留。那些不名狀的悸動在心底沉積,憐卿不是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原諒她的膽小,還做不好準備。
「卿兒就放心在這竹谷住著就好了。」司懿軒看出憐卿的掙扎,也不逼她。他知道憐卿的心里面是有他的,這樣就已經是再滿足不過了的了。更何況,他哪里舍得看到她這般糾結的模樣啊。
有風吹過,兩人的衣衫有幾處被連在一起,再契合不過的景致。那些在夏日陽光下被見證的情愫,就那樣被兩人放任生長起來。誰不渴望有一參天大樹,遮擋風雨、避離曝曬,爾後所有的道理平坦順暢。
那邊國師府,表面上雖然是風平浪靜;背地里卻早已是波濤洶涌。
說起洛青心前來尋求司家相助,就不得不談起司家和洛家的陳年往事。
當年,司懿軒的父親司劍南和洛青心的父親洛陽武同朝為官。兩人都是淡泊名利的耿直性子,在朝中兩個人也最是談得來。當年望月王朝的「二包」,就是指的司劍南和洛陽武這兩個人。多少貪官污吏、奸佞之臣對他們,無一不是恨得咬牙切齒。
兩個人皆是無動于衷。
然而,在朝為官者,最是忌諱這種執拗不懂變通的性子了。司劍南和洛陽武雖然也是因為這性格的原因吃了不少的苦頭,倒也不甚為意。「為官者,父母也」,二人一心一意的踐行著這句話的宗旨。因得聖寵,兩人也是一直相安無事。偶爾踫上幾個挑刺兒的官員,也自當是調節生活情趣的調料了。
直到有一年,饑荒橫生,瘟疫四虐。
望月因剛歷經幾場大的戰事,民乏兵疲,國庫空虛。
朝廷委派官員去賑災地,本來就是人心惶惶,再加上是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安逸慣了的官員大臣們,哪里會是吃得消。當時也只有司劍南和洛陽武兩個人主動請纓,平日里面和他們不對盤的眾位大臣難得是有了統一的意見。
聖上下旨,令司劍南擔任欽差,運糧去災區賑災安撫民眾。
此生遭逢,命數難免。
萬萬想不到的是,糧食在運往災區的路上被劫。而司劍南作為欽差難辭其咎,更是有人偽造了所謂的證據,說他與盜賊實為一伙兒,串通一氣這才有了災糧的丟失。
想想,一個臣子,在災荒之年,伙同盜賊截獲災糧,這是多麼大的罪過。
最害怕的莫過于如此,天災,亦或者是人禍,硬生生地拽著皮肉胛骨,動一下都是疼。卻讓忠良賢臣,啞口無言。
聖上也知司劍南的耿耿忠心,但是又奈何所有的線索都是指向司劍南的。本就是民心不穩的時候,又出現這種狀況,無奈之下,只能將司劍南卸官押入大牢,听候審問。
滿朝上下,只有洛陽武是力挺司劍南的,言辭鑿鑿,說一定要找出證據來證明司劍南的清白。並且不顧旁人的阻撓,身體力行。
那個時候的司懿軒還是個小孩子,正是隨著無知老人學藝,在得知了自己的父親被誣陷押入大牢之後,在師父的陪伴下連忙趕回皇都。那一段時間,稚子年幼,卻是閱盡了這人間百態。尤以那一臉春風如沐的表情,練就的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在無知老人的幫助下,最終司劍南這才是沉冤得洗。當然,這其中老管家的功勞也是不可抹的。
在牢中足足待了半月有余的司劍南,總算是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出獄之後便主動向聖上辭了官。
在危難之中,依舊是沒有和司劍南劃清界限的洛陽武,整個司家自然是感懷在心。即便是洛家在整件事情上並沒有幫到多大的忙,但也是輾轉奔波不辭辛苦。司家感恩戴德。
辭官之後的司劍南和洛陽武也不過是偶有書信往來。
日子也就這樣相安無事的過著,沒有司劍南在朝中與共的洛陽武也終于是累了。幾年之後也是辭官,帶著妻兒老小歸隱回鄉。那個時候的洛陽武,差一步就坐到了丞相的位置。
得知洛陽武辭官回鄉的消息之後,司劍南還以宛轉的方式送了宅院良田給洛家。後來洛家長子經商,司家也是幾次出手相助。這些暗中的幫助,說起來已經將昔日的恩情還清了。但是向來耿直的司父,仍是不止一遍的對司懿軒說,洛家有難定要出手相救。
這樣的話反反復復,就連老管家都是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
到洛青心八歲那一年,司懿軒隨父親司劍南去拜訪故友洛陽武,那也是司懿軒和洛青心的第一次相見。說起來,司懿軒對于父親故友的女兒洛青心,並沒有多大的印象。如今要他回憶,他連對方的面貌都是記不得的。少年時候的相遇,卻是成了洛青心的戀眷。
次年,司劍南就因病過世了。再之後,司家和洛家算是徹底地失去了聯系。畢竟兩家的情分,也僅是父輩間的交情。一斷就是十年。若不是洛青心找來司家,他們也都忘了洛家了。
按照道理來講,洛家畢竟曾是朝中要員,怎麼也淪落不到一夜之間喪門的地步。若說是尋仇的話,洛家已經是辭官多年,仇家怎麼也不會空缺這麼多年才下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洛家掌握著令對方忌憚的秘密……
老管家現在想起來,主子當年說下的話,莫不就是料到了洛家有今天。手中的捏著的線報被老管家擱下又拿起,線報上說,殺害洛家的人,是在找一份名單,至于是什麼名單,或許洛青心是清楚一二的。老管家將線報遞給洛青心。
「洛姑娘,此事非同一般。」老管家看著洛青心微微顫抖的雙手,終于還是開了口,「司家當年承蒙洛家恩厚,今日之事,定當是全力以助。」就算是沒有洛家這件事情,他也是要替主子、替小主子,守著這望月的。如今說起來,也不過是給洛家一個順水人情罷了。
洛青心良久才是抬起頭來,「管家爺爺,請受青心一拜。」言罷,便已是跪地行禮。
老管家最終也只能是無奈地嘆了一聲氣,將洛青心扶起來,本不該被卷入其中的後輩,說起來,又何止是洛青心一人呢。主子,這朝廷雖負了您,您去了卻還是如此掛念著它。
在洛青心即將要走出書房的時候,老管家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小主子快要回來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喪親之痛就已經難以承受了,那就,安慰一下吧。畢竟,小主子要回來,也不是什麼秘密,就當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好了,老管家如是想著。
果然,洛青心腳下一滯,說起話來已經是沒有了平日的淡然,「多謝管家爺爺。」再無作任何的停留,便離了老管家的視線。
洛青心直到早自己的房間里面坐下來,手中依舊是緊緊地攥著那張線報。等到她冷靜下來,已經是不短的時間過去了。
將那張紙放在桌案上,再慢慢地把它鋪展開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那上面的褶皺撫平。終是,還原不了它的原貌。
「就為了這個嗎,所以才是毀了洛家。」洛青心呢喃的聲音清冷。幾十條人命,就這樣被視如草芥。她這個洛家唯一「落網」的女兒,哪里會是就這樣將仇恨拋之腦後。她是女子,卻不弱。
好不容易撫平的那張線報,再次被她攥起在掌心。洛青心此刻就好像是冬日置身于冰河之中,徹寒無比。密集的針扎一般的疼痛,隨即就是落在了她的四肢百骸上面,她卻是無力反抗。那顆被鑽刻的心,已經是幾近扭曲。
隨即,一滴淚落在衣袖上,很快就不見了痕跡。
剛要發作的戾氣,在觸及窗外豐盛的林木之時,頓時就沒了脾氣。
他,終于是要回來了。
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