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晴天霹靂

作者 ︰ 斷橋月

顧湘月睡起來已是下午,太陽已經西斜了,文府靜悄悄的,她去門口問老管家徐曉生,徐伯笑道︰「姑娘不知麼?今日是杜太師壽辰,中午公子與周二公子便過去了,大概要掌燈才回來。」

她拍了拍自己腦袋,睡得太香,竟忘了有這麼一回事了。她問了地址,一路小跑著去,杜府離文府有三條街之隔,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抬頭一看,見匾額上正寫著「杜府」,只是大門緊閉,哪像是做壽的樣子?

她上前就敲門,一位中年管家出門來,道︰「姑娘找誰?」

顧湘月道︰「這不是杜頌堯老爺府第麼?」

那中年管家笑道︰「姑娘找錯門了,這是杜笙杜老爺府,卻不是杜頌堯杜老爺府。杜頌堯老爺府第還須再往前走一條街。」

顧湘月道了謝,忙又往前跑,心中自怨自艾︰哪有誰的下人是下午才起來的?眼下才去,只怕人家洗碗水都燒好了。人家若知曉我是公子的丫鬟,肯定給他丟臉。

到那只見門口往來送迎,好不熱鬧,她上前就要進門,門人伸手一攔,道︰「姑娘找誰?」

「我是%*&@¥的貼身丫鬟啊!有事耽誤了,不許進麼?」顧湘月道。

她故意說得口齒不清,怕給周文賓丟臉,只盼著人家不細細盤查就將她放進去了,誰知道那門人卻不上當,說道︰「姑娘方才說的是哪位貴客門下?」

顧湘月只好道︰「我是周文賓周二公子貼身丫鬟。」

那門人換過一副笑臉,「原來是周二公子的人,姑娘隨我來。」

他引著顧湘月來到園中,一路上都是人,在亭中只見一群人說笑,石桌上放了些瓜果糕點茶水。

除了唐祝文周徐五人外,還有一個年紀偏小的書生,長得也頗為秀氣。因為是參加壽宴,他們幾人都穿得頗為華貴。

那門人上前笑道︰「周二公子,這個姑娘說是……」

周文賓笑道︰「正是!有勞貴管家了!」對顧湘月笑道︰「湘月,給你介紹這位,王寵王履吉。」他看著那陌生書生,顧湘月施禮道︰「王公子!」

王寵一笑,道︰「夕斜當是起身時,未妝惶色赴宴遲,春園空恨無桃李,蓮殘子落悔方知。湘月姑娘,你來得可真早啊!」他說的是︰夕陽斜下才起床,不化妝滿頭大汗地跑來赴宴,也已遲了,夏天都過了還何必埋怨枝頭怎麼沒開桃花李花。

顧湘月雖然對詩詞還是一知半解,但這首詩故意作得很淺顯,是在笑她來得晚,一瞪眼道︰「你起得早!早起的鳥兒是有蟲吃不假,獵人守在那等的就是你呢,打得你尾巴掉毛!」

王寵笑道︰「小生不是披毛帶角之禽shou,怎會有尾?不知姑娘有麼?」

顧湘月瞪著他道︰「是人都有尾巴!人是從猿猴進化過來的,只是尾巴縮了。你模你自己有尾骨沒?」

周文賓忙道︰「湘月不得無禮!」

王寵擺手一笑道︰「逸卿多慮了,無妨。小弟三日不與人斗口,渾身不適。姑娘性情爽直,正是我輩中人,王履吉往後又多一知己矣。」

周文賓笑道︰「論我等人,喜爭口舌者,除卻老祝便是履吉了,湘月,你往後才曉得厲害。」

顧湘月道︰「拌嘴我可不怕,別編著詩詞罵人,我是粗人,不懂那些。我早上才睡,睡到現在剛合適。文公子不是也睡得晚麼?這個年紀不夠八個時辰對身體是大大有害,誰讓杜老爺過生日呢?」

王寵起身一揖,笑道︰「方才言語開罪了姑娘,還請姑娘休要記掛于懷。王履吉有口無心,只是往往言者無心听者有意,往後姑娘便知履吉。」

顧湘月一向吃軟不吃硬,見他誠懇道歉,忙還禮笑道︰「王公子,我哪里擔當得起?我只是個丫鬟,再說我剛才也得罪了你,你也別放在心上,我跟你一樣,有口無心的。」

她又道︰「我記得王維也叫王履吉?」

周文賓笑道︰「你這不是張冠李戴麼?王維字摩詰。」

祝枝山笑道︰「姑娘是不打自招了,敢情小文熬夜竟還有紅顏知己陪伴在側,難怪我說小文這幅永錫難老圖多了些脂粉之氣,當時展開畫卷,眾人連稱極好極好,我心中卻道未必未必,繪的雖是不老松與仙鹿,我卻看出桃花與鴛鴦來,你們說是不是?」

唐寅拊掌笑道︰「正是!正是!我看著也覺春意盎然!當然此春非彼春也!」

文徵明忙道︰「昨夜變了天,雨意微寒,湘月姑娘只是睡不著,便來看我作畫,並無他哉。」

徐禎卿笑道︰「衡山此地無銀三百兩,知道這叫做什麼?欲蓋彌彰,越描越黑!」

正說笑,一個老者優哉優哉地走來,眾人忙起身行禮,口稱「王老相國」,周文賓輕聲對顧湘月道︰「這是王鏊王老相國。」

王鏊含笑點頭,道︰「諸位賢佷都在麼?逸卿,老夫剛由京城來,臨行前見過令尊,他說開春時可回杭郡一趟。賢佷知道令尊身為禮部尚書,遇到大小節令,需安排宮中禮儀,總是抽不開身。」

周文賓躬身道︰「是,煩勞老相國捎口信來,但不知家父身體可好?」

王鏊笑道︰「賢佷不必掛懷,令尊一切安好。衡山隨我來,我有話說。」

「老相國這就差了,」祝枝山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何須單將小文叫到一旁竊竊私語?在座皆是守口君子,有話但講無妨。」

王鏊被他一席話說得訕訕而笑,道︰「希哲誤會了,老夫並無言語可隱瞞諸位,只是怕衡山面薄。既然如此,老夫便直說了。衡山,石田翁可曾向你說起?」

文徵明起身答道︰「晚生這些日還不曾見過石田先生,不知先生有何良訓要老相國轉達?」

王鏊笑道︰「方才我與石田翁還有惟謙在後堂敘話,恰巧惟謙的女兒前來,但見她面貌秀美,溫柔知禮,隨意問了她幾句,文采也是極好的……」(吳愈,字惟謙,任南京刑部主事,文林好友。)

「老相國有意納房麼?」祝枝山嘻嘻笑道,「如此一來,老相國豈不要稱惟謙先生為岳丈大人?」

王鏊登時老臉發紅,頭搖得撥浪鼓也似,「老夫年事已高,早已斷了情愛之念,石田與老夫只覺吳小姐與衡山十分登對,況且惟謙與衡山父親為同榜進士,多年至交,惟謙向我們說起,其實衡山幼時他就瞧著好,只是那時孩子都小,也不好提聯姻之事,只說等女兒今年滿二八,再向衡山父親提及。老夫正打算修書一封給衡山父親,但不知衡山意下如何?」

文徵明一時沉默無語,他似不經意地向顧湘月看了一眼,低下頭來。只那一眼,彷佛包含了千言萬語,十分復雜。

顧湘月一愣,呆呆地看著他,他卻再不與她目光交集,只是略低著頭,眉頭微皺。

王鏊奇道︰「衡山對這樁親事不滿意麼?」

祝枝山笑道︰「老相國又差了,這不是厚此薄彼麼?祝某貌不驚人,年屆三旬,又只有三尺眼光,人無自知之明,豈有知人之明焉?故而祝某不敢奢願。但在座尚有周老二、小唐與小徐、小王皆未成親,老相國卻為何只替小文說媒?小文若當著我等面答應下來,豈不是嘲笑我等無人說親麼?」

王鏊又是一陣尷尬,笑道︰「希哲說笑了,吳小姐便再好,也只有一個,惟謙屬意衡山做乘龍快婿,老夫也無可奈何,老夫若是有幾個嬌滴滴的女兒,恨不得你們全做了老夫的女婿才好,只可惜老夫只有一個痴頑兒郎。衡山,快快給老夫答復,老夫好去向石田翁與惟謙回話,你是石田翁得意門生,這個大媒他是當仁不讓的。」

這時唐寅、祝枝山、周文賓三人看的並不是文徵明,卻是顧湘月。周文賓就坐在文徵明右邊,他意欲讓文徵明三思而後行,伸足在桌下輕輕踢了文徵明一下,意思是希望他考慮清楚,文徵明抬起頭來看著周文賓,清澈的眼楮能說話一般,只是欲言又止。

周文賓長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顧湘月哪里還留心其他人,她只是緊緊地盯著文徵明,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雖然不確定自己是走是留,但她打心眼里喜歡他,就是不希望听到他當著她的面答應娶別的女子。

她覺得這一刻就像是等著別人在宣判她的生死,哪怕一秒也是漫長難耐的。

王鏊不斷催促,只見文徵明一揖道︰「晚生全憑石田先生與老相國做主,若家父復信應允,晚生自當听從。」

顧湘月頓時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拔涼拔涼的,鼻子一酸,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她不知文徵明看她那一眼是什麼意思,興許他知道她對他的情意,但卻用眼神告訴她︰「別痴心妄想了,你是下賤丫鬟,我是官宦子弟,你根本就配不上我!我現在就讓你死心!」

接下來他們說什麼她已無心听了,但覺滿目瘡痍,更不忍去看文徵明俊秀的面容,別人笑得越開懷她越覺得淒苦。

她低著頭,滿腦子都是半夜她與文徵明在一起的溫馨場景,她甚至一度懷疑,那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否則,他為何那晚與今日判若兩人?那晚,讓她覺得他也是有些喜歡她的,而這時的他登時與她的距離拉開了,他是高不可攀的知府公子,她只是個低賤的下人。

她明白了,其實像文徵明這樣的才子,豈會听不出她講的故事的弦外之音?只不過他就是半點也不喜歡她,所以才裝糊涂。

這般的折磨對她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她再也坐不住了,低聲對周文賓道︰「公子,我去走走。」

周文賓輕聲道︰「你臉色不好,我讓人送你先回衡山府中休息罷?」顧湘月搖搖頭,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唐寅長嘆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可惜啊,可惜!」

祝枝山道︰「今日天氣還不錯,只是對于一位姑娘來說,只怕是黃落蕭索殘枝搖,風雨昏夕猶蹁躚啊。」

徐禎卿也嘆道︰「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哎,難!難!難!」

周文賓只是搖頭,文徵明也蹙眉不語。

王寵奇道︰「你們唱的是哪一出?莫非看衡山配得佳偶,齊齊顧影空自憐不成?」

他想了想之前文徵明與顧湘月的神情,用折扇一敲腦袋,笑道︰「瞧我真是遲鈍!衡山,佳人是你辜負得起的麼?這真正是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啊!」

文徵明嘆道︰「哎……這話從何說起……」他不停嘆氣,好友們一時也沉默了。

顧湘月走到無人的水池旁站住了,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

這池子中養著不少各色的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她呆呆地看著,心恍如空了一般。

文徵明有一顆仁厚寬容的心、有滿月復錦繡才華、有溫文儒雅的個性。可是,從古至今,沒有人不在乎門當戶對。

一個出身高貴、揚名江南的才子,娶一個連本書都讀不全的丫鬟,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她不僅學識不行,性格也不溫柔,家世更是「不清不楚」,唯一有的,只是一份廉價的感情而已。

「這位姐姐,你可別想不開啊!」一雙手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臂,她轉過身去,對上了一張年輕漂亮而緊張的臉。

這是個年紀比她稍小一些的小姐,穿著粉蘭暗花綢緞襖裙,相貌秀美。旁邊還有個一般年紀的女子,看裝扮倒似哪家千金小姐。

「我沒想自殺。」顧湘月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勉強笑了笑,「只是看到杜老爺做壽,突然想起了家中的父母,這才感到有些心酸,小姐誤會了,婢子多謝小姐一番好意。」

那女子道︰「姐姐,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為何不回家去?倘若是家計艱難,我手上有些錢,你拿著回家去罷。」

一旁那個笑道︰「吳家妹子,這樣背井離鄉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若動輒憐惜,有那閑心也沒那閑錢麼。」

听這女子姓吳,顧湘月心想莫不是方才王老相國說給文徵明的那位姑娘?她說道︰「小姐可是吳愈老爺的千金?」

這女子微笑道︰「愚妹正是,姐姐是……」

顧湘月此時心里什麼滋味都有,這吳小姐不折不扣算是她的情敵,但人家端莊美麗,溫柔善良,還「救」了她,她對吳小姐沒有恨,只是羨慕而已。

誰讓她不是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

不過也說不好,家里族譜早就沒了,否則照著族譜尋根問祖,指不定她還真是什麼名人之後。

「湘月,」周文賓走了過來,他並不認識吳小姐,見有人家女眷在場,不敢多作停留,只是行了一禮拉走顧湘月,端詳她半晌,俊美的臉上神情復雜,「你先回文府罷!晚宴尚未開始,我想你也留不住了,我讓人在門口備了小轎。」他拿了一錠約十兩銀子交給她,「想吃什麼路過酒樓時自己去買些,休要餓了自己。」

顧湘月接過銀子來,眼淚又撲簌簌地掉。

送顧湘月去門口坐上小轎,周文賓回到小亭中,只有文徵明一人坐在那,看文徵明神情也是郁郁難解,他上前笑道︰「子畏他們呢?」

「相約看奇硯去了,有人送了壽禮來,那奇硯生來形似,未經雕琢,色澤如玉,確實百年難得一見。」文徵明道。

「你為何不去?」周文賓笑道,

文徵明搖搖頭,微微嘆了口氣,周文賓也嘆了一聲,道︰「衡山,往年多少起提親,你一概回絕,今日怎地如此爽快?」

文徵明只是一言不發,神色失落,渾然沒有配得良緣的喜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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