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公子多情

作者 ︰ 斷橋月

船開了,隨著離岸越來越遠,文徵明仍站在那兒,他的身影也越來越小,顧湘月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一路上周文賓欲言又止,卻始終沒說什麼,周清忍不住了,道︰「公子該管管她了,沒大沒小,她怎能要求文公子給她寫信呢?」

周文賓瞪他一眼,「人先自輕而人輕之,自己想想。」

顧湘月一直在回味別離的時候,滿心落寞,沒听到他們說什麼,問道︰「秋闈是什麼?」

周文賓微笑道︰「便是鄉試。科舉分鄉試、會試、殿試,鄉試在八月,也稱秋闈。鄉試中榜者來年赴京參加會試,因會試在春季,故稱春闈。鄉試頭名為解元,其余為舉人,會試第一名為會元,其余為貢生,中榜者三月份參加殿試。殿試一甲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一甲頭三名又稱狀元、榜眼、探花,若連中解元、會元、狀元三個第一,便是俗稱的三元及第了。」

周清咕噥道︰「什麼都不懂還想高攀文公子。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番心意是白瞎了,人家文公子根本不可能會喜歡你。「

周文賓冷笑道︰「那你告訴我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是為何意?」(注釋︰出自詩經?鄘風?相鼠。看那老鼠有肢體,人卻沒有禮儀,不講禮儀的人,為何不趕快去死?)

看周清吶吶說不出話來,又道︰「湘月是我身邊的人,幾時輪到你來教她?回府自去賬房報罰雙月月餉!平日在外作威作福我少說了你?如今連自己府中人也看不慣,他日我是不是要喚你公子?回去後我看你表現,稍有差錯自己卷鋪蓋走人,我不管你是誰人外甥佷子!」

同船大多都認識他,曉得這公子哥素日脾氣溫和,見他動怒,紛紛來勸︰「周二公子,算了,沒的氣壞身子不值當!」

顧湘月也扯他袖子,周清噤若寒蟬,低著頭縮著肩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周文賓說道︰「不學無術而好為人師,你好自為之。」

顧湘月與周文賓相識半年多,周文賓發過兩次火。一次是為李雪容用熱水潑她,這次是為周清出言貶低她,兩次都是為她。

她心中感慨,再加上忘不掉文徵明,一時又是淚眼婆娑。

她愛上了文徵明,往後除非自己失憶,否則就是回到她的年代,也一樣會痛苦不堪。

這時往船艙外看去,一眼又看到了那兩株相依相偎的仙侶松,勉強笑著一扯周文賓的袖子,道︰「公子你看,去的時候松樹問我們還能相逢麼,如今又見到了。」

周文賓一笑,道︰「昔日問客從何來,客今歸航意塵埃,臨舷又見鴛鴦樹,恨不移教湘栽。」

顧湘月奇道︰「公子,你要把這對仙侶松搬到湘居栽種麼?饒了它們吧,人挪活樹挪死啊!就讓它們留在這里吧。」

她如今雖然大概已能听懂詩詞的本意,想要她听出內里所包含的深意卻並非朝夕之事。

周文賓說的並不是樹,他只是把樹比擬自己與顧湘月罷了,他溫言道︰「我說恨不,正是不能移的緣由,湘月,我怎會做那焚琴煮鶴之事?」

在杭州上岸後,顧湘月正要上轎,猛然看到一名挑夫酷似許漠,她喊了一聲,那挑夫東張西望,看到她後丟下肩上的東西跑了過來,「月月,我終于找到你了。」他膚色黝黑,滿臉風霜,哪里還是當日那個那個許漠?

即使顧湘月對他只有厭惡,但此刻看到他仍然萬分激動,因為兩人是在這個環境里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更何況,如今見到他這樣苦,心里自然而然生出幾許同情來。

她一把拉住許漠對周文賓道︰「公子,這個是我表哥許漠,他有把力氣,讓他到府上做工好不好?他比我先離開故鄉,幾年沒見了。」

「表哥?」周文賓道︰「也就是你姑母之子了?你姑父姑母姓甚名誰?家中幾子幾女?兄弟姐妹又姓甚名誰?」頓了頓又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原先你許配過一個人家,也姓許,這許漠究竟是你表哥還是你那未婚夫?」

他臉色不佳,問得也急,顧湘月一時啞口無言。

她當面被周文賓揭穿,多少有些尷尬,又有些生氣,大聲道︰「是,就是我未婚夫,你不收留算了。」拉著許漠就走。

許漠忙甩開她的手,道︰「你拉我去哪里?你就是這個脾氣,到哪里都不改,早晚吃虧!」

他听顧湘月讓這個俊美公子哥兒收留他到府上做事,生怕因顧湘月生氣好好的著落又落空了。他雖不知道周文賓是什麼人,但見周文賓身穿的衣料不錯,氣質不凡,想必不是普通人。他再也不願留在碼頭做挑夫了,風吹雨淋、又苦又累,他早就受夠了。

「慢!我收留他便是!」周文賓道。

許漠對周文賓忙躬身道︰「謝謝公子!」

顧湘月賭氣地轎子也不坐了,甩著手就走,周清吃過了虧,什麼也不敢說,只賠笑道︰「公子,請上轎罷,小的跟著湘月回去,免得她路上受人欺負了。」

周文賓點了點頭,道︰「她若負氣不肯回府,你跟著她便是,天黑前勸她回府。她若執意不肯,你仍然跟著她,找個人來報我。」

顧湘月在外面氣嘟嘟地走了半天,見周清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轉過頭站定腳道︰「我是囚犯?跟著我干什麼?」

周清賠笑道︰「湘月姑娘,公子從來不曾對府中哪個丫鬟這般體貼過,瞧著公子面上,還是回去罷!他心中掛著你呢。」

顧湘月一愣,她不是不打算回周府,只是想散散步解解郁悶。她覺得今天的周文賓特別奇怪,有點乖戾的感覺,她甚至有點怕看到他。

她回到湘居後,周文賓也不理她,他不是看書就是寫字,當她是個透明人,她從未見他這般。

臨睡前讓人燒了水來倒好了等周文賓沐浴過後,收拾完屋子,看他要睡下了,終于忍不住咕噥道︰「伴君如伴虎!」

周文賓抬頭凝視著她,半晌道︰「湘月,我問你,這半年來我待你如何?」

「公子待我自然是好的,」顧湘月補了一句,「除了今天!我是你的出氣筒,你把對周清的氣撒我身上。我今日才知道,尚書公子就是尚書公子,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這架子可大了去了。」

周文賓無聲一笑,道︰「我對你一直以誠相待,你卻為何總是不肯對我實言相告?我雖知他與你非親,你要我收留我也收留了,不是府中養不起閑人,你心地好,見他吃苦,有心幫襯一把,但你自離開家鄉後,你可還了解此時的他麼?」

顧湘月愣愣道︰「公子,當時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周文賓道︰「在岸邊你看到他時,先是一詫,才是驚喜,但驚喜中卻也帶著些許隔閡,若是表兄妹關系,即使幾年沒見,但親人相見,是不會這樣的。」

顧湘月吐吐舌頭,心想︰原來公子竟這般觀察入微!她笑道︰「那公子與表姑娘還不是相互看不順眼?」

周文賓站起身作勢欲打,笑道︰「我正問你話,你休要東拉西扯。惹惱了我,仔細一頓家法!你道我架子大,這還是我往日太過寬縱于你的緣故。」

顧湘月只得老老實實道︰「他確實是我那不爭氣的未婚夫。我與他到現在早就沒什麼了,只是看他做個挑夫,風吹日曬,心中有些不忍。公子,你相信我,我對他沒有別的意思,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他也來了江南,我只是看在同鄉的份上,能幫則幫,他若犯錯馬上趕他走,好不好?我第一天來到周府的時候,竹香就告誡過我不能跟任何人在府中卿卿我我什麼的,所以我當時想,若你知道了許漠的身份,怕我會跟許漠不清不楚,不同意收留他。」

「這就是了!」周文賓笑道,「我所氣者,不是你要我收留他,我只是不希望你欺瞞于我,知道麼?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我已說過,好歹都不要謊言欺騙我。況且我今日心緒不佳,也不完全是為了許漠,返航一路我始終滿懷心事,你卻半點也不明白。」

顧湘月忙坐在他旁邊,傾著身子道︰「公子,你有什麼心事?這都是我不好,秋荷姐曾要我好好待你,我只顧著你衣食住行,卻從來不曾注意你喜怒哀樂什麼的,你快跟我說,我幫你分析分析。」

周文賓拉住她的手,緩緩道︰「湘兒,十二闌干七寶台,燕子雙雙艷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教一處栽?」

顧湘月臉紅了,她與周文賓朝夕相對,雖也曾有肌膚觸踫,但從來不曾被他這樣拉著手不放,他一直喚她湘月,突然改口為湘兒,即使她不太能理解意思,卻也大概明白他說的什麼了,她吶吶道︰「公子……什麼意思?」

周文賓溫柔地看著她,「今日的一句恨不移教湘栽,並不是我想將仙侶松移到這里來栽種,我只是希望湘居也能有一對仙侶松,便是我與你。既不能嫁衡山,何不嫁我?湘兒,我處處不及衡山,卻可應允你今生唯你一人,絕不再娶。我是真心娶你,其實當初我曾對你說過我與你湊合湊合,那時確是戲言,但即使是戲言,倘若你當時心中沒有衡山,你肯答應,我也會立即娶你為妻。之後隨著與你相處愈久,心中愈是喜歡……」

顧湘月從周文賓眼中看到了真誠,他顯然不是在說笑。

她呆看著他,心中卻想︰他一定是同情我!只是那天看我為小書呆哭得可憐。曹嵐死了,公子的心一定也死了,他只是想給我個家,也給他爹娘一個交代,橫豎在古代哪有單身主義者?無論如何他也是要娶妻的。他與我每天都在一起,相處得熟了,娶我自然比娶那些一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好。像公子這樣的相貌出身人品才華,別說是我,就是江南第一美女,說不定也配不上。

便笑道︰「我的傻公子,比起小書呆,你不是更加身份貴重?我配不上他也配不上你。你別開玩笑了,我的學識都是你教的,我有什麼好?出身不行、才華不行、長相勉強、心中還裝著別人,這你都肯娶我,一定是中邪了,明日我告訴老太太,請幾個跳大神的來湘居作法驅鬼,免得你入了魘。」

周文賓笑道︰「你有甚不好?出身簡單、勤奮好學、相貌秀麗、心地善良。我不是輕德之人,無須傾世亂國之容;我不是圖謀大事之人,不要七竅玲瓏之妻;我不是九五之尊,不求高貴端莊之女。你心中有衡山我半點也不在意,若不是你,我亦會娶一個未曾謀面的姑娘,過那或許貌合神離的日子,不是麼?」

顧湘月呆呆地站著,心亂如麻,吶吶道︰「公子,府中那麼多妙齡姑娘,好多都又漂亮又善良還有才華,你為何……莫非只是因為我是你的貼身丫頭?」

周文賓微笑道︰「一個人的確很容易對身邊的人動情,尤其是你這樣的女子。我也不瞞你,府中這些姑娘,或許多多少少有一些對我有這份心思,但我不是那風流情種,並不是見了絕子便會動情,我心里只裝得下一個人,以前是琴玉,如今是你。情意發自內心,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

顧湘月道︰「我有幾分長得像三小姐,公子會不會是一時糊涂,其實不過是將我當作妹妹一般?」

周文賓道︰「你來湘居時,我待你勝過他人,的確多少是因為你長得有幾分像小妹的緣故,但時至今日,我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思,我若將你視作妹妹,盡管稟明父親母親,將你收作義女便是,何須娶你為妻?」

有那一瞬間,顧湘月真的有些動搖,文徵明已答應了王老相國的說親,也堵死了她的心。

她所慮的,是如果永遠也回不去了,她的歸宿將在哪兒?嫁不了文徵明,嫁給周文賓不是最好的結果麼?

但她就是覺得對周文賓不公平,她抬起頭來,迎著他熾熱而溫柔的目光,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心里一陣慌亂,拔腿跑了。

周文賓倒退了兩步,失落地坐在床沿。連這樣發自肺腑的言語都無法打動她,可見她是對文徵明死心塌地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既不能嫁文徵明,為何連他也不肯嫁?難道她真的甘心往後嫁個家僕?還是寧肯終身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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