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兩情相悅

作者 ︰ 斷橋月

顧湘月這一病,昏昏沉沉人事不省。直至她醒來的兩天兩夜中,文徵明始終衣不解帶地守在她的床前,不曾合眼。

他心中已決意非她不娶,再不避忌什麼世俗禮教。

文府條件雖然不及周府,但文徵明畢竟是官宦門第出身,平日里有人侍候,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兒,他哪里懂得照顧人?是文慶與清雨不時幫襯些,加上他雖是頭一遭,但勝在為人細致耐心,又出于對顧湘月的真摯感情,做得倒也十分周全。

第三日中午,文徵明實在疲乏,靠在床頭假寐一陣,迷迷糊糊地走到一處煙霧彌漫的地方,眼見隱隱約約有個女子走在前頭,看著背影正像是顧湘月,她走到一條河邊,回頭看著他,微微一笑,道︰「小書呆,我要回去了,你跟吳小姐好好過日子吧。」說罷縱身跳了下去,他喊道︰「湘兒——」

猛地醒了過來,輕輕吁了一口氣,凝神一看,顧湘月正看著他,他又驚又喜,一把抓住她的手,「湘兒,傷口還疼麼?」

顧湘月雙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輕輕道︰「小書呆,你喚我湘兒?」

文徵明點了點頭,模她額頭已經退熱,可見已然無虞。

他心中高興,道︰「我方才走到一處地方,卻看到你走在前面,于是我跟著你走到一條河邊,你對我說你要回去了,便跳下了河,我好不驚慌……」

顧湘月低聲道︰「你給我的信和玉佩都被搶走了。」

文徵明溫言道︰「過去的事別再想了,可好些了?額頭的傷口可還疼麼?你還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對我說。那些東西沒了就沒了,我寫信讓逸卿來接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來,顧湘月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別顧左右而言他,那天我听到你說的話了,可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不許跑,你得再重復一遍。」

文徵明微微一笑,又坐在床沿,道︰「你既已听到我說的那些話,為何還要我再重復一遍呢?我讓文興去吳府把親事拒了。你知道麼?」

顧湘月呆了呆,眼淚又抑制不住了,「小書呆,不要忤逆文伯伯,我還是不能嫁給你,雖然我心里太想了……」

「這是為何?」文徵明愕然不解,「既然相愛,為何不願與我結秦晉之好?父親也許反對,但他無非也是希望我好,我會去求他。只是我總覺得你心中有些瞻前顧後,你擔心什麼?擔心我身為官宦子弟會有三妻四妾?擔心我不能待你始終如一?擔心我這循規蹈矩的人會按照七出之條來待你?湘兒,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可還記得你對我說的那個故事?活著相守在一起豈不比死後雙雙化蝶好?只要你應允,今生我的妻子唯你一人!」

顧湘月一顆搖擺不定的心,哪里承擔得住「相愛」二字的重量,他這番話情真意切,一瞬間所有的猶豫都坍塌了。

他若不說這些,也許她還能堅守她的想法,只是試問世上有哪個女子在心愛的人這樣的話語前還能無動于衷?

若是由旁人口中說出,也許只是動情之時失去理智月兌口而出的安慰話,但文徵明的為人江南人盡皆知,他的話就是字字擲地有聲。

她用被子捂著臉哭,哭得渾身發抖,淚水是幸福的,是歉疚的。心中說︰老爸老媽,對不起!我回不去了!我也不能回去了!

「別蒙著頭,這樣不好。」文徵明拉下被子來,伸手擦她臉上淚水,微笑道︰「我當真不知我哪里好,你若嫁給了我,只怕還不及給逸卿做貼身丫頭生活得舒適些,我雖有官宦子弟之名,其實……」

「我不在乎!」顧湘月笑道︰「我能吃苦,我知道文伯伯兩袖清風,我可以學織布做衣服貼補家用。我記得唐公子他們說過你平日里賣些字畫,那你寫字作畫,我織布做衣服,多好的搭配。跟你在一起,我吃糠睡草堆都願意!」

文徵明搖頭,「我不會讓自己的妻子溫飽不繼辛苦勞作,養家為我所當,你別擔心。」

顧湘月笑道︰「那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你說好是不好?」

文徵明溫和地一笑,「傻姑娘!你實在要買櫝還珠,我也拿你無法。」顧湘月嗔道︰「哪有這樣說自己的?在我心中,你比什麼都珍貴。」

兩人相視,突覺這時說這些話題是不是太為時過早了,不約而同地羞紅了臉,顧湘月想了想,道︰「那玉佩一定是文家祖傳之物,對不起!」

文徵明道︰「玉佩丟了無關緊要,只是那人謀財也就罷了,偏生如此心狠!我少時便去見蘇州知府溫大人,讓人將他抓起來。」

他站起身來,顧湘月又扯住了他袖子,「別去了,小書呆,由他去吧。他是我家原先定下的親,後來我看到他背著我與別的女子卿卿我我,我就想還沒成親他就這樣,往後還不知道怎麼了呢。我和他沒什麼了,我與他家境都不好,各自出來尋找生計,前些日在杭州碼頭看到他在替人抗包,我心生不忍才讓公子收留他,誰知他卻不停慫恿我偷周府東西與他一同私逃,所以不敢將他留在周府。他來搶我包袱,想是餓得慌了,他搶了玉佩自然也就不來吵擾了。」

看文徵明沉默不語,心中難過起來,道︰「你是不是怕惹了麻煩?還是……我知道了,我雖不曾過門,只是與人有過婚約,文伯伯若是知曉,愈發不喜歡我了,我……我們還是算了吧。」

文徵明忙道︰「你誤會了,我不是對此事心存芥蒂,我只恐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他這般凶狠,若是又來傷害你可如何是好?」

「你就不擔心你自己麼?」顧湘月輕輕靠在他懷中,「他不會來了。他本來只是為財,沒想害我,是我舍不得你給我的玉佩與書信,不肯給他,他才發狠。」

「往後不可如此!」文徵明撫摩著她的頭發,「螻蟻尚且惜命,為那些身外之物丟了性命,豈不荒唐?」

「嗯,我什麼都听你的。」顧湘月此刻心中充滿了溫柔,她喜歡他這麼長時間,見到他幾次都是中規中矩,不敢有半分纏綿之意,此刻能與他如此軟語溫存,還有什麼不知足?他是個見了姑娘家就立規矩的人,如今能夠這般對她,可見他心中的確也是喜歡她的。

她有些好奇,道︰「小書呆,文伯伯兩袖清風,你生活也十分簡樸,可是為何文府卻這麼大宅子?」

文徵明微笑道︰「這東園是聖上賞給祖父的。」

顧湘月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事來,忙道︰「小書呆,你快去勸勸唐公子,讓他不要參加科舉了,他會有牢獄之災的。」

許漠說過唐寅遭遇科場舞弊冤案,卻沒說是唐寅幾歲時的事情,但她總覺得一定就在這一次。

文徵明目瞪口呆,「湘兒,此事不可輕言妄語。」

「我是說真的!」顧湘月道,「我一連半個多月都夢到同樣的情景,你說這能是巧合麼?你相信我,具體我也說不好,可他就是被污蔑科場舞弊了。這次別考了,下次再去吧,憑他的才華總能考得上的,等三年嘛不就是。」心中想︰要是改變歷史要付出代價,那我也願意。

「談何容易!」文徵明一臉憂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讓子畏三年後再考,難于登天。況且倘若不去,此事只是子虛烏有,又該如何是好?」

顧湘月道︰「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可是難道我們就放任不管?不是寧可信其有麼?」

文徵明思忖片刻,道︰「此事還須三思而後行,我再想想。你別與子畏說起。離秋闈還有一些時日,待我見過老祝逸卿再行商榷。餓了麼?想吃什麼?」

「我很飽,喝了一肚子河水。」顧湘月笑道,「你別走,別去做什麼,抱著我好不好?喜歡你的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希望能有朝一日你不再對待我像對待客人一般,如今我只希望你陪著我。」

文徵明猶豫片刻,還是伸手將她攬在懷里。

顧湘月靠在他懷中,笑道︰「小書呆,你心跳得好厲害。」

文徵明臉上發熱,沒有說話。

以往除了母親與服侍母親的清雨,還有廚房的英嫂,他見了女子總是目不斜視,堅定地遵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何曾這般親近過?但懷抱著心愛的女子,聞著她身上女子特有的淡淡香味,竟是如此溫馨。

他心中不由得想道︰「以往我讀到周幽王為了褒姒烽火戲諸侯等事,往往憤慨不已。如今看來,這些人雖未免荒唐,大概也是用情至深緣故,不可諒卻可解,往後有了湘兒,諸事皆不足道,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原來並不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世人皆敵不過一個情字!天下美人何其多哉?只是在我心中,沒什麼能比得上她一顰一笑。」

他輕輕說道︰「對不住,湘兒,那日在杜老府上,我當面應允親事,我知定會傷你,只是念及父親嚴訓,一時昏然。還望你莫要怪罪于我。事實上,那件事便如同雙面刃,不僅傷你,同時我自己也痛不可當,我實在是糊涂了。」

顧湘月一笑道︰「我知道,不過你怎知道我喜歡你?你好聰明啊!之前我可沒對你說過。」

文徵明微笑道︰「我又不是泥塑木雕,前夜你在書房徹夜陪我作畫,說什麼書生狐仙,又說梁祝化蝶,那般溫情,我豈能毫無知覺?湘兒,你對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人都道我性情平和,但我並不是毫無原則之人,倘若不是我心中有你,無論是那個下午還是夜晚我都不會留你在書房中與我單獨相對的。」

顧湘月笑道︰「你若不喜歡我,會趕我走麼?」

文徵明點頭道︰「我會委婉請你離開書房的。」

顧湘月心中無比歡喜,笑道︰「原來你不是不好意思趕我,而是不想趕我,我還說你是面皮薄呢。」

文徵明一笑起身,道︰「這些日照顧你,還不曾將此事向母親稟明,我且去後園稟過母親再說不遲。」

顧湘月點點頭,「是你一直在照顧我麼?天啦!你見過伯母以後快去休息罷!」

她突然說道︰「等等!」

文徵明回身看著她,她吶吶道︰「你……你照顧我,那我衣服是……是你換的麼?」

文徵明臉一紅,道︰「起初將你從河岸邊救回來時,是讓清雨替你換的。郎中說你高熱若是不退,性命便有危險。只是清雨還要照顧母親,因此你這兩日身上虛汗浸透了幾身衣裳,都……都是我為你換的。」

顧湘月差點跳了起來︰「你……你看過我了?」

文徵明想了想,折回身來又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來溫言道︰「湘兒,我已認定你是我還未過門的妻子,照顧你是我的本分。本來文興提議去昌谷府上去借個丫頭過來,可是我暗想,人家與你沒有情分,照顧起來未必有我盡心。我只希望守著你,看你好起來,若是離開這個房間,我也是寢食難安。我……我並沒有仔細看過你,我一心只是希望你快快好起來,你別生氣。」

「小書呆!」顧湘月眼眶發熱,笑道︰「你快去見伯母吧。」

文老太太信佛,一直住在後園,家中事情簡單,兒子又明理乖巧,她一向不管不問。

文徵明到後面見過母親,將退婚一事詳細說了,老太太問道︰「姑娘是周二小子府上的?」

「回母親,正是!」文徵明答道,

「你這事也做得太不冷靜了,」老太太語氣稍帶責備,臉上卻掛著笑容,「壁兒,自小到大從不曾見你這般,想必這姑娘你是非常喜歡的。你也十九歲了,為娘雖想抱孫子,卻也從來不願勉強你,如今你喜歡上人家姑娘,我自然歡喜。我可以寫信給你父親替你說情,但你必須盡快將她送回周府去,否則便壞了規矩。即使你與她問心無愧,但旁人知曉後總有風言風語,你倒沒什麼,人家姑娘的名譽攸關。」

「孩兒明白。」文徵明笑道。「孩兒正打算修書讓逸卿來接她回去。本來可讓文興將她送回杭郡,只是念她身體虛弱,不宜舟船勞頓,書信往來期間,正可讓她將養身體,還請母親諒解。」

老太太笑道︰「這是我兒一番憐惜之心,不必多說。只是你須嚴于律己,莫要欺負了人家姑娘。你且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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